三人中方媛最爱武艺,最是耳聪目明,又过了几息,杜瑕和万蓉才听明白来人是谁:
石莹!
在场几个人都跟石莹颇有瓜葛,尤其中秋一战更恶,至今仍是隔着三里远都能从眼睛里喷出火来,谁知今儿竟在这里狭路相逢,可不是风雨欲来!
确定来人身份后,饶是最稳重大方的万蓉也禁不住拧起眉头,提议道:“东西既已买完了,咱们便去街口那家茶楼吧,听说新来的点心师父很会做南边糕儿,又有唱曲儿的。”
方媛何等暴烈脾气?听了这话越发激起满腔的怒火来,不待杜瑕表态便道:“你这话说岔了,这才来了多一会儿?咱们只瞧了上进的,寻常好料可还没看呢,那些大多只能做外头的大衣裳,难不成贴身的咱们不穿?”
说罢,就叫那丫头再拿好的来看。
万蓉是个不爱争斗的脾气,见她这样也有些蹙眉,还欲再说什么,那边石莹已经跟三个姑娘上来了。
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如今正是新仇加旧恨。两拨人遥遥相对,当真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更多粉面含煞;尚未发一言,吐一字,便已剑拔弩张,叫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方媛和石莹隔着几步远对视片刻,齐齐发出一声冷笑,说不出的相互嫌弃与鄙夷。
杜瑕冷眼瞧着站在石莹身旁的几个姑娘,觉得有些面熟,大约也是之前曾有过一面之缘,却又闹得不欢而散的秀才家属或是什么商户家的姑娘。
就见这两堆儿姑娘俱都青春娇美,穿戴不凡,随便一个挑出来论一论,家里也有个陈安县名人的亲戚,当真你要压我一头,我便撵你一丈,谁也不服谁。
开门做生意,迎的是八方客,挣的是四海钱,不管是掌柜的还是跑堂的打杂的,俱都长了一双火眼金睛,辩人尤其果决迅速。
石莹一众刚一出现,便已有着统一白坎肩绿棉裙的丫头上前迎客,笑着将她们往里头引,身子还恰恰挡在两伙人中间。
刚迈出去一步,石莹就瞧见了那边柜台上正打包的大红洒金百蝶穿花锦缎,一时也顾不上跟方媛打架,脱口而出:“将那个拿来我瞧瞧。”
她最爱大红大绿宝蓝等浓烈颜色,这纹样说不尽的富贵,道不清的堂皇,一派繁华景象,看着就欢喜。春节将至,石家远近几房亲戚也要走动,这匹料子买回去叫人给自己做一身袄裙穿,给那几个堂表姐妹眼馋不是正好?
却听那伙计朝斜前方看了一眼,为难的说:“对不住了石姑娘,这些料子都已经叫人买了,不若您再看看旁的吧。”
石莹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正对上方媛笑容灿烂一张脸,登时气的眼前发昏。
方媛放声大笑,十分嚣张,挑衅的道:“如何,谁叫你做什么都慢一步呢?这些我们都包圆儿了,你若求我呢,说不定倒能匀出一尺与你过过瘾,裁个手帕子什么的。”
“你放肆!”石莹身边一个瘦削的姑娘率先怒道。
方媛瞬间收敛笑容,将脸儿一抹,抬高了声音呵斥回去:“你还放五放六呢!什么人也敢青天白日到处撒野,你是什么阿物,也敢到处抖威风!”
她常年习武,寻常三几个健壮儿郎尚且近不得身,气势惊人,哪里是一个小女孩儿能承受得起的?故而那姑娘本能的抖了下,脚下一滑,竟险些摔倒,十分狼狈。
又有一个容貌一般的方脸姑娘不悦的甩了甩袖子,故意端着架子,拿腔捏调的道:“真是言行粗鄙,尚不得台面。”
话音刚落,石莹带来的这群人从上到下便都齐齐捂嘴娇笑,十分造作,看的方媛浑身不自在。
她待要再次出声反驳,却被一旁的万蓉悄悄拉住,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是秀才之女,莫要张狂。”
也许方媛记不大清来者何人,可万蓉心里却清楚得很:
石莹那等家底,豪商是攀附不起的,人家也瞧不上她;而她偏又作风奢靡,举止张狂,底蕴身深厚的读书人家固然也不屑与她为伍,不过半瓶醋罢了。与自己闹翻之后,她只纠结一众没甚气节的穷酸秀才与小商户女眷出入,要么抖一抖所谓的大户威风,要么做一把酸诗,标榜自己是读书的才女,好不害臊!
方才出声的那个也不过是个穷酸秀才的老女儿。
却说那秀才都五十多岁了,考了大半辈子才混了这么个功名,连县学都没进得去,更几次三番叫人从考场里抬出来,说句不好听的,还指不定有没有那个命进秋闱考场呢!
那姑娘上头一溜儿七个姐姐,自诩读书人的爹又清高的厉害,不肯做活,家里穷的叮当响,能卖的都卖了,没有一件衣裳是不带补丁的。往常谁都瞧不上她,只去年那老秀才好容易中了,这才一朝扬眉吐气。
可终究秀才老了,手抖眼花,没得收入,众人也都知道他这一大把年纪必然没有前程可言,并不往来。故而她家中还是穷,三餐不继,破屋漏雨,石莹略施手段就叫她感激不已,随手给了几件旧衣裳死心塌地的跟着。
饶是如此,她也是秀才的女儿,方媛身为商户之女,若当真同她对上,岂不是当众瞧不起读书人?那才是捅了马蜂窝!
方媛也犹豫起来,只是仍有满腔怒火无处发,咬牙切齿道:“难不成咱们就吃了这哑巴亏?”
万蓉刚要开口,就听旁边的杜瑕轻笑一声,轻飘飘的说道:“原来是秦秀才的女儿,失敬失敬,我当时谁。听说家里又有喜事了?还没道一声恭喜呢!”
那秦秀才的女儿语塞,一张脸登时涨成猪肝色,无言以对了。
你道秦秀才家为何这样穷?按说有这么些女儿,便是勤快些,做点针线活一日也能得二三百钱,如何过不下去?皆因那秦秀才读书不成,倒爱学人红袖添香,早年着实收了两个屋里人,如今主子不主子,丫头不丫头,都挤在一处。去年一个丫头竟然也生了个儿子,前儿刚满周岁。
他家本就穷,又多了个吃奶的孩子,越发揭不开锅,且外人也大多瞧不上此等做派,是以如今他虽中了秀才,也没什么人来道贺。
杜瑕轻嗤一声,也不继续追击。
石莹本就只哄着那姑娘玩儿,见她被堵也不理会,只转头朝伙计道:“我出两倍的银子,不许卖给她们!”
那伙计却不心动,连请示都不请示一下,老神在在道:“石姑娘此言差矣,您也是陈安县土生土长的,怎的不知本店规矩?不问贫贱富贵或是出身如何,只问先来后到,如今银货两讫,东西便是那几位姑娘的,本店已是做不得主了的。”
他们店子做的就是金招牌的童叟无欺,公里公道,连带着附近几个村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怎可随意坏了规矩,砸了招牌!
石莹不肯放弃,咬牙道:“那好,我要一样的,不,要两倍这么多!”
伙计麻利的打包好,又贴了住址条儿,爽朗一笑,道:“对不住了石姑娘,方才您也听见了,就这些了,都叫方姑娘诸位包圆儿了!”
石莹气的直喘粗气,又狠狠剜了方媛一眼,然后冲一张桌上低头吃茶的杜瑕皮笑肉不笑道:“呀,这不是杜家妹妹么,前儿我下帖子请你来我们的诗会,怎得不来?”
她哥哥与杜瑕的哥哥同是知县老爷入室弟子,又都是同一届秀才,眼下虽然一个在州学,一个在府学,可到底差不太多,且自家家境优越,故而不怵。
杜瑕也回了她一个假笑,用手帕沾沾唇角,轻飘飘道:“你叫我去我就去,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话音未落,方媛和万蓉就双双笑出声,同一楼上还在挑选布料,同时暗中看戏的陌生女眷也有些忍俊不禁,觉得果然是读书人,家中女眷打仗都这般不同凡响,倒是怪有意思的。
“牙尖嘴利!”石莹冷笑,言语极尽刻薄的道:“左不过是家里出了丑事,打量谁不知道似的,怕丢人便直说罢了,何必惺惺作态!”
“哦?”杜瑕不怒反笑,托着下巴看她,反问道:“我倒不知我们一家四口本本分分的,能出什么丑事,你倒是说说我听。”
石莹一噎,还真不好开口。
再如何她也是个闺阁女儿,平素私下里说着解恨就罢了,如今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儿,哪里好意思说什么“丫头爬床”的典故!
她面上一红,暗恨杜瑕不知羞耻,竟厚着脸皮装没事儿人,究竟机会难得,不肯轻易放过,便决定另寻方法。
“可怜见的,前儿你堂姐遇难,寒天动地跑去你家求助,谁知你们倒好,竟连个门儿也不叫她进,只把人逼的要当场碰死。这就罢了,不过是黑心冷面,后来竟又报官,叫人抓了她去,也不给钱赎出,听说至今还在里头做粗活呢!”
方媛一听便蹭的站起来,拳头攥的死紧,迈开步就要冲过去,好歹叫十分知道她的万蓉拉住了,不然保不齐陈安县里又要出一个大新闻:方大户家的姑娘对石姑娘大打出手,血溅当场之流。
“稍安勿躁。”
方媛嗨了声,愤愤道:“她当真欺人太甚,颠倒黑白,我如何能安!”
杜瑕却稳如泰山,先对她柔柔一笑,再看向石莹,笑吟吟道:“真是稀罕,连我都不知道她究竟求我们什么事儿,问又不说,又要碰墙,吓坏了一众百姓,只叫人满头雾水,多亏衙役大哥们及时赶到,到时她还疯疯癫癫不认人呢。
连我们尚且不知她怎么就不突然胡闹开了,你竟知道不成?又是如何知道?她告诉你的?还是你安排的?!”
眼见她堂而皇之的祸水东引,石莹只听得目瞪口呆,下意识辩白道:“我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就老实闭嘴!”杜瑕的声音骤然拔高,脸也沉下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锋利尖刻,“亏你还自诩什么才女,哥哥也是读书人,他教的你不成?竟也捕风捉影胡言乱语,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也不怕丢了你哥哥的人,丢了知县大老爷的人,丢了全天下读书人的人!”
她呵斥一句,石莹就无法克制的抖一抖,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尽,瞧着人都萎靡了。
杜瑕却知道她跟那个哥哥石仲澜是一路货色,当真一母同胞,都是得寸进尺不知好歹的玩意儿,若不一口气彻底降服了,往后便有源源不断的麻烦!
“再说将人带走,也是按律行事,你可知签了卖身契的奴仆私自逃离便是逃奴?谁人敢私自收留!若有危险举动,当场打杀亦不为过。常言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子尚且如此,你我平头百姓更该遵循。还是说石姑娘你对大禄朝的律法不服,或是对知县老爷的安排有意见,嗯?”
她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头头是道,满场寂静无声,众人竟都听呆了。
杜瑕想得很明白,赵大户家平素就约束不严,此番红杏做下的丑事也是叫那家的下人暗中传开的,待两边回过神来早就成了铁打的事实。故而不管赵老爷等人如何惶恐,抑或杜瑕一家如何恶心,都是决计否认不掉的,一味回避更显的自己心虚气短。
不若不回避不狡辩,明白划清界限,再往别的方向引导话题和舆论,最多不过被外人说自家冷漠,或是被之前的亲人伤透了心,又或者只是愚昧的遵守着律法,不近人情罢了,并不会伤害到根本,更无人敢说他们家人德行有亏。
其实很多所谓的尴尬和把柄,只要当事人自己不拿着当回事,坦然面对,正确合理的引导,也就算不得尴尬,更成不了把柄了。
说白了,两边早就分家多年,互不往来,如今分明知道红杏言行不端,杜瑕一家还没头没脑冲上去解释或是傻乎乎的接手那才是真傻!
既然与你们无关,若还积极主动上前掺和,任谁看了也不是真无辜!
如此他们便是袖手旁观也理由充分,亦是最佳选择,怕个鸟甚!
若有谁觉得仅凭此事就能打压的他们一家抬不起头来,那便是大错特错!
石莹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哪里比得上杜瑕经历丰富,又豁得出去?当即被说得哑口无言,十分难堪。
自此之后,杜瑕的名声越发响亮,传来传去竟成了陈安县内有名的泼辣姑娘,红杏的事因为无人接茬,众人没了新鲜进度可聊,声音反倒渐渐小了。
要知道这年头未婚女孩儿闺中就传出厉害名声,并非好事,于是又有不少人偷偷议论,只说若不是杜家提前坑了牧少爷,往后她还不一定能嫁的出去呢!
饶是外头议论再如何热闹,杜瑕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要么跟交好的几个姑娘隔三差五聚一聚,要么就在家中读书写字作画,十分惬意,仿佛一切风雨都被自动格挡在她耳外。
旁人倒罢了,元夫人听闻后倒暗自点头,偶尔对肖易生笑道:“真真儿这兄妹俩是生错了脾性,若是换一换,指不定能省多少心。”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人活一世,总少不了有一等小人见不得别人好,偏爱抹黑嚼舌根子的,若是看不开,先就把自己给气死了。亏得杜瑕小小年纪,竟这样沉得住气。
说到杜文,肖易生本人也大感头痛,长叹道:“也不必换,哪怕那小子能学他妹妹一星半点儿的沉稳,也够受用终生了。”
杜文的狂性并未随着去了府学,遭遇诸多才华横溢的竞争对手而有所收敛,相反的,他竟是个遇强则强的,见识外面一番天地后越发激发了一腔热血,只混的如鱼得水。
济南府学如今共有老少学生上千,学风浓厚,每月月底都会举办一场文辩会,不分老弱,不论资历,均可敞开了畅所欲言。一对一也好,车轮战也罢,只管纵情肆意而为。
这简直合了杜文的胃口,他刚到没几个月便大放异彩,以束发之年傲视全院,引经据典,当众将一名三十多岁的秀才说的羞愤欲死。
一战成名之后,杜文非但没有收敛,反而越发高调,每月都要参与文辩。
他年纪虽幼,但口才十分了得,又博闻强识,思维敏捷,锐气难当,除了几个大前辈竟无人能耐他何,并无一战之力。两月前,数次败于他舌下的多名学子群起而攻之,他竟未有一丝怯意,当即以一当十,从正午一气辩论到金乌西沉,只“打”的一干对手面色如土,溃不成军。
小小少年脊背挺直,举止洒脱,眼眸清澈有神,迸发出灼灼光彩。腹有万卷诗书,口吐锦绣文章,提笔铁画银钩,落脚步履稳健,口齿清楚,气息悠长,何其风采出众!自此竟有隐隐成为府学中一股新兴流派之首的架势。
府学的山长与几位教师也是肖易生的旧识,众人每每书信往来,也时常提起这位锋芒毕露的小秀才。谁都无法忽视和否认他的才华,也都希望府学中能升起一位来日的文学大家,然而肖易生担心的也正是山长并诸位教师忧虑的:
过刚则易折。
除却幼年艰辛外,杜文自打拜入肖易生门下后便一直顺风顺水,扶摇直上,十分少年得意,如今更是意气风发,光芒四射。
然谁也不可能一生如此,且如今朝堂之上派系之争越加激烈,他的老师肖易生已然脱不开身,来日他也免不了被牵涉其中,若中间一直没有半点挫折,届时重击袭来,杜文就此夭折也非危言耸听!
济南府学的山长给肖易生的信中就曾这样写道:“杜生聪慧过人,一心向学,虽年幼亦可窥见一二,于文一途有万夫不当之勇……然古往今来,天资出众者多如过江之鲫,屹立不倒者却似凤毛麟角,何也?江郎才尽者众,狂妄自大者亦众,文人须得气节、风骨,然人死如灯灭,纵有经世之才也无可奈何……宁折不弯非上上计,纵观官场,历经沉浮者、能屈能伸者,真乃国之大才!”
肖易生也流露了相同的担忧,又回信,希望对方能帮忙掰一掰杜文的性子,提前磨砺一番。
半月后山长回信,只有一行字:“徐徐图之,尽力而为。”
肖易生也知强求不得,对着书信叹了一回,只得罢了。
琢玉本非易事,便是水磨的功夫,尤其当面对的是个确实胸有丘壑、才华横溢的学生,当真爱恨交加。
打,打不得;骂,不忍心;夸,又不敢夸,生怕越发控制不住,正是难上加难。
杜瑕与爹娘却不知道自家兄长已然以一己之力搅得府学风起云涌,只新年临近,一面收拾年货,一面思念亲人。
那日与她当众将石莹辩驳的灰头土脸,后者也没脸再呆,立时带着一众喽啰仓皇逃走,她便与方媛和万蓉又去先前说的茶馆吃了回茶,听了回戏,兴尽而归。
家来后杜瑕果然叫了小燕去库房,将那几匹好料子挑了挑,凑够六匹的好意头,次日一发送到万蓉家中,并附梅花洒金笺子一张,只叫她们两家自己分去。
不多时,王能家的回来,说两位姑娘都十分欢喜,连带着方夫人与万夫人也都很喜悦,不仅赏了自己几个装银锞子的荷包,还回了锦匣给姑娘,只不知道里头装的什么。
杜瑕点头表示知道了,叫小燕收了匣子,自己重新净手后打开来看,果然是一水儿珠宝首饰。
万家给的是一套五朵金质珐琅头花,俱是八宝形状,周边嵌着四颗豆大圆润珍珠,往里一圈儿蝶翅珐琅托底,正中一朵怒放妖娆蔷薇,却是莹白色的珠贝雕成,无限灵动雅致。【注:P98】
若说万家偏重精巧,是难得一见的风流别致,那么方家则是极度贵重:
金珐琅彩镶珊瑚珠手镯一对,细细密密的赤红珊瑚珠分明都一般大小,整整齐齐打着螺旋嵌了一周,对口却是个活扣。【注:P179】
金垒丝镶宝石手镯一对,一直也不过二两重,全都是用拉细了的金线盘成,上头还有须尾都清晰可见的立体龙凤装饰,中间杂着花卉,都用红宝石点芯。【注:P211】
黄金虽是富丽堂皇的俗气,可垒丝手艺又备受推崇,这么一整治,便无限出众。
杜瑕也赞叹不已。牧清寒也送了她不少首饰,可饶是这么着,也没有几件能与这对垒丝镯子比肩。诚然是牧清寒深知她不好黄金首饰,不大送,可也足以说明这镯子的贵重罕见。
她尚且看住了,更何况小燕?不由的惊叹:“乖乖亲娘,这样精巧玩意儿,竟是怎么做出来的!”
杜瑕拿着反复欣赏几回,笑道:“确实难得,只这一套头花、两对镯子,怕不能上千的银子?难得也不俗气,当真费心了。”
方、万两家确实费心了。
本身杜瑕送的上用好料世面难见,便是方老爷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也没见过几回,见了后十分惊喜交加,回礼自然要回价值更高的,这是规矩礼仪;
再者杜瑕素与两家姑娘交好,眼见着她哥哥又容易有大出息,方万两家自然要借着回送年礼的机会表示亲近之意,若放过了这个机会,谁知道还能不能有下一回了?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于是两家长辈商议一番,毫不犹豫的从年礼中挑了既小巧贵重又雅致不俗套的做回礼。
若放在平常,几家断然不可能有这般奢华的往来,只不过借了女孩儿们交往的由头罢了:手帕交之间相互送几匹布,几件首饰什么的,谁说得着?
杜瑕想了一回,暗叹自己也有些招摇了,方万两家虽说是武人出身,可混到如今这个地步,心思自然远较常人来的细密精明,往后自己还需更加谨慎。
便叫小燕将首饰收起来:“终究太奢靡了些,寻常场合谁戴这些?且好生收着吧。”
这日王氏带着小鹤做衣裳,旁边杜瑕不紧不慢的念书与她们听,中间润嗓饮茶时随口叹道:“今年竟果然只下那一场雪不成?”
王氏面上也泛起淡淡忧愁:“可不是,雨雪越发的少了,来年庄家可如何是好。”
百姓云,“瑞雪兆丰年”,说的便是头一年冬日若能结结实实下几场大雪,来年说不得便是一个丰收年。
可现如今倒好,连着三年雨水奇缺,夏日里热的厉害,冬日少见降雪,远的地方暂且不提,陈安县内的水井都降了好多,便是城外的河湖水面也一年小似一年,民间议论纷纷。
家里已经收了不少粮食,都用油布严严实实的裹好了,整整齐齐的码在地窖里,足够十几个人吃一整年的。
娘儿俩叹了一回,杜河也就回来了。
正巧王氏的衣裳做好了,叫他穿了看,又略修改了几个地方,也就得了。
如今家中日子好过,一家四口的衣裳也都光鲜了,饶是为着低调外头不大显,内里也必然是一等一的柔软密实好丝。
饭桌上,杜河出人意料的说了个打算:“眼见便要过年了,酒楼诸多师傅、伙计都要返乡过年,掌柜的定了歇业二十日整,咱们也有大半年没见文儿,缺了一个怎算团圆?书院假日短暂,他往返不便,如今咱们也不缺那几个银钱,不若举家去济南府过年,一来图个团圆,二来咱们也见见世面,热闹一番,如何?”
哪里有不愿意的!
王氏登时喜极而泣,杜瑕也是眼眶泛酸,两人又止不住想,这么久不见,也不知文儿/哥哥高了矮了胖了瘦了……
见妻女这般捧场,杜河也十分喜悦,抿了口烫热的烧酒才继续划算道:“冬日道路难行,咱们又不得走官道,又是坐车,如此慢吞吞的,来回怕不要十日上下!若遇到浓雾霜雪,怕还要多一二天。一年也这么一回,我再跟掌柜的求两日假,咱们便在那里痛痛快快的逛上十日,也见见府城的景儿。”
既这么着,就要好好合计。
家里的诸多事宜都要安排好,他们去济南府要带的探亲文书、路引也要抓紧了办,有肖易生在,这事儿倒不难。再有要带的衣裳、干粮,年礼——既然去了济南府,说不得要与牧家人碰面,总不好空着手去……
再者,家里这么多仆人,谁跟着,谁留下?
王氏安排家里的事,杜河奔波外头的事,杜瑕就对着册子写礼单。
牧家什么都不缺,她还是往稀罕上头送,记得前儿牧清寒来信,说她戳的羊毛毡摆设立了大功。因是外头都没有的稀罕物,又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牧清辉拿着两个送人,竟一举打通关节,着实大赚一笔,故而才有了牧家铺天盖地送过来的各色好礼,不然若没有这个由头,杜瑕也是万万不敢收的。
既这么着,说不得她还要再打几个或精巧或威武的,有应付男人的,也有专给女眷的。殊不知有时候哄好了女人,反比正面出击更容易,枕头风的事半功倍绝不是说着玩儿的。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然后需要的就是持续不断的维护,讲究有来有往。
无功不受禄,牧家予她甚多,可她也不是有来无回,给的也不少,自然理直气壮。不然若只是接受而不给予,时间久了,任凭多么深厚的情谊也经不起这样消耗……
如此这般忙乱了几日,就都有了:
王能夫妻跟着,再从山上调一辆大骡车和两个小子跟车,另一对夫妻过来看宅护院,小英、小燕都是伺候惯了的,也跟着,其余就都留在家中。
家里屯着不少粮食,便是金银也有许多,到底不大安心,临行前杜瑕又叫王能给巡逻的衙役们包了红封,又请吃酒,拜托他们多多看顾,这才放心的上路了。
原本杜瑕对这段旅行诸多期待,哪知出门时兴致勃勃,出城只走了半天不到就脸色发绿。
太遭罪了!
素日在城内坐车往来尚且不觉得,如今出了城,走的也是未经过整理,只凭往来车马硬压出来的土路,许多地方都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这骡车也是原始的木质车轮,真真儿的没有一点儿缓冲,人坐在里面只被颠来颠去,抛上抛下,咯的骨头疼,着实是一种折磨。
杜瑕坐的腰酸背痛,胃里翻江倒海,也晃得没法儿看书。
原想看看窗外的景儿消磨时光,掀了帘子对上的却又是一片荒芜:眼下正值隆冬,整个北地都是万物萧条,唯有时不时出现的野狗野猫的尸首而已,又哪儿来的景致可瞧!
她黑着脸瞪着枯枝上几只乌鸦,只觉得整个下半身都要麻了,就想干脆咬牙下去走走,活动一番,怎知一股冷风迎面扑来,灌了她满口尘灰暴土……
再者中途多是荒郊野岭,为数不多的几家客栈也都是人精开的,掐着约莫一日路程的地段,一旦错过了,必然要露宿荒野,在这寒冬腊月与找死无疑,故而车队行人断不敢想歇就歇。
中间杜瑕他们果然遇上了浓雾,地上也结霜,不敢贸然上路,生怕被撂在途中上天入地无门,只得又在那家客栈多待一天。
从陈安县到济南府,整整走了六日,一行人都身心俱疲,杜瑕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风尘仆仆”这个词了。
就是她们坐在马车里,也时不时会被外头的风沙侵袭,又没法儿时刻整理、按时洗澡梳妆,更何况外头赶车的!
王氏等人年岁也大了,更加精力不济,赶了一路活似脱一层皮,饶是济南省府繁华异常也无心去看,只胡乱找了客栈投宿,洗漱之后倒头就睡。
黑甜一觉,当真累的梦都做不得,次日日上三竿众人才陆续醒来,又叫了一大桌热菜热饭并滚烫粥羹,这才觉得重新活过来了。
直到这会儿,一家人才有精力划算去看儿子。
可也是直到这会儿,众人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个早该想到,却不知怎地一直被他们忽视了的问题:
儿子在府学,两日后才放假呢,如今府学一律闲人免进,看不了呀!
三位主子面面相觑,几个下人更是急的抓耳挠腮,更没招儿了。
最后还是杜瑕硬着头皮上,说:“之前我与哥哥通信,他说每月放假后必是出来住,就在牧家别院。便是每日一个时辰的空儿,也时常与牧,咳,与他来城内买书、交际,不若咱们便叫人去牧家别院递消息,待晚间他下了学,若是回来,自然也就知道了;若是不巧没打算回来,也有牧家小厮去书院那头递消息。”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
然王氏一听,却有些失落,喃喃道:“得等到晚间呀?”
杜瑕笑着安慰道:“书院平时每日只有一个时辰空档,其余时间众学子都埋头苦读,十分辛苦,这也不少了。”
可巧这几日杜文也因无法与家人团聚而略显沮丧,便打算亲自挑选些礼物请人捎回去,便日日同牧清寒一起出来采买,结果刚一出门就见外头阿唐等着。
牧清寒还没问什么事呢,阿唐就憨憨笑道:“少爷,杜少爷,杜家的人来济南府了,如今正在东街朱雀门那头云来客栈住着呢!”
济南府也是座四方四角的城池,城中光是几十丈宽的主干大道就有四条,纵横各二,四个正方位上的主城门也有四个,分别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命名,两侧又各有两道小门。
朱雀司南,杜瑕一家北上,入的便是这朱雀门。
杜文和牧清寒一听,初时只以为自己听差了,待阿唐又说一遍才狂喜万分,浑身发抖。
幸好杜文早就跟着牧清寒强身健体,如今府学内亦有骑射课,三人也不坐车,当即纵马奔驰,不过三两刻钟便到了客栈跟前。
杜文翻身下马,牧清寒更急,一套动作便如行云流水般好看。
他们身上还穿着府学的士子服,周遭人们看了都啧啧称羡,又主动让路。
不多时,房门一开,里头俏生生站着的,不是自家妹子是谁!
亲人久别重逢,再次相见不必多言,自然有无数话要说,不免泪洒当场,激动万分。
因牧清寒与杜瑕虽未正式走六礼,可也过了明路,便是未婚夫妻,如今也不必避讳,又相互见礼,四目相对也觉心神激荡,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话到嘴边,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两人沉默片刻,还是杜瑕先灿然一笑,虽有些个羞涩,也还算大方,问道:“你可还好?”
牧清寒只觉脑海中嗡的一声,血液欢快奔流,便如同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被打开了,说不出的畅快和喜悦。
他越发举止得体,也笑道:“甚好,你也好?”
说罢,两人又是相视一笑,气氛骤然轻松愉快起来。
虽长久未见,可再次碰面并未有丝毫尴尬,只满心欢喜,这便是弱水三千中取得合适的一瓢了吧?
旁的倒罢了,牧清寒却竭力邀一家三口去自家别院居住。
“……远来是客,自当以礼相待,况且如今咱们两家更不比寻常,哪里有过年反倒叫你们住在客栈的道理!叫人知道岂不笑掉大牙,我也没面目再活着。也不必迟疑,我这就叫人过来收拾了。”
话虽有理,如今风气也开放,可到底他与杜瑕还未成亲,这就住到一处?
杜河憋了又憋,终究没憋住,只道:“这里便很好。”
就是杜文也对他怒目而视,显然十分不赞同。牧清寒一怔,瞥到杜瑕通红的耳尖后才恍然大悟,是自己说的不够清楚,难怪大家误会。
他自己也把脸涨红了,额头也微微渗出一层薄汗,又一揖到地,慌忙解释道:“却,却不是如此,牧家于大明湖畔另有别院,平时也无人居住,兄长偶尔招待友人,如今正空着。内中又有几个跨院,一应物事都是齐备的。我与杜兄平日却住在往东几条街开外的书市附近,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坐车不过一盏茶时光就到了,两边并不相互妨碍,却也不耽搁往来走动。”
杜家人一听这才罢了,又推辞一番,终究盛情难却,便任由牧清寒尽地主之谊,随意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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