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刘盈满是郑重的跪下身,说出‘望父皇先赦儿无罪’这数字之时,刘邦的心神,早已为先前那四字所沉迷。
——中央集权!
这是刘邦第一次听到这个丝毫没有不恰,又与自己心中所想完全贴合的词!
刘邦不知道的是:在整个华夏,乃至于人类历史上,但凡是有志成为贤明之君的帝王,都不可能在这短短四个字面前,保持哪怕片刻淡定。
盖因为在始皇一统之前,以‘分裂’为主旋律的华夏文化,其迫切需要的,正是这四个字。
在始皇统一之后,历朝历代深陷三百年王朝周期律,又最终‘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之时,使华夏文化始终趋于统一的,也是这四个字。
始皇一统,为何被古今中外共认为‘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原因,依旧还是这四个字。
中央集权!
自始皇一统天下,立秦国祚,华夏文化便被注入了一股名为‘统一’,名为‘中央集权’的基因!
有了这个基因,华夏文化方得以传延两千年而不止,即便到了两千多年后的新时代,都依旧璀璨于东方!
与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样在公元前踏入文明,同样经历了两千多年更迭,最终到了新世纪,却仍旧四分五裂的欧米······
贪婪的品味着这短短四字,在这片刻之间所展现出的无穷魅力,刘邦只深陷于其中,迟迟不能自拔。
享国近八百年的姬周,因何发展为了春秋时期的数百家诸侯?
挟一统之大功的嬴秦,又是如何沦落到二世而亡的悲惨下场?
甚至于,即便到了如今的刘汉,作为开国之君的刘邦,更为何要在花甲之年,岁岁奔走于关东,以图天下安和?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刘邦此刻,心中已是一片清明。
——中央集权!
周之所亡,亡于分封!
过往数年,汉室所出现的一连串叛乱诸侯,也依旧源于分封!
而秦之所亡,则截然相反:始皇嬴政,在废除分封、中央集权的道路上,走的太急了些······
“唔······”
“原来如此吗······”
暗地里发出一声呓语,刘邦的目光中,只歉然涌上一抹洞悉的光芒。
在过去,刘邦只浅显的知道:从周的教训来看,分封制应当废除;但从秦的教训来看,废分封,又不能操之过急。
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刘邦才会对汉室,亲手打造出‘先分封,后速除异姓诸侯,再缓除宗亲诸侯’的方案。
但若是说起逻辑关系,刘邦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直到现在,直到‘中央集权’四个字,明晃晃摆在眼前时,刘邦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过去所做的种种,究竟是为了什么。
铲除异姓诸侯、缓图宗亲诸侯,最终废黜分封制,以及农本商末、以陵邑制度压制豪强等等,都不过是刘邦下意识想要‘中央集权’,而得出的产物。
对于这个发现,刘邦只觉一阵新奇,却并没有太大的喜悦。
但另外一件事,则是让原本还带有些许迟疑,仍旧有些意难平的刘邦,终于体会到了一股由衷的欣慰,和安心。
——‘中央集权’这四个字,是从眼前这个年不过十五,甚至被坊间诟病为‘过于仁弱’‘素喜儒术’的太子刘盈口中,一字一句说出来的······
“中央集权······”
“嘿嘿······”
“素以仁弱传世之天子,今竟于朕当面,口言‘中央集权’······”
满是恶趣味的发出两声怪笑,刘邦只面色陡然一松,大咧咧将腿收回御榻之上,重新恢复到先前,那副盘腿而坐的姿势。
只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中,那抹锐利的审视,眨眼便被一抹赞赏,以及些许兴致盎然所取代。
“儒、墨之言······”
“嘿!”
“又是两家死对头······”
心中稍腹诽一声,刘邦便稍直起身,朝刘盈随意摆了摆手。
“直言便是。”
“堂堂储君太子,于朕当面畏首畏尾,言亦不能直,又如何承天下之重?!”
略带调侃的一声轻呵,刘邦便将上本身再前倾些,满是期待的等候起了刘盈的应答。
听闻此言,刘盈稍带忐忑的心绪稍平静了下来,只面上,刘盈依旧是一副郑而重之的神情。
规规矩矩对御榻上的刘邦一拱手,刘盈才坐直了身,将自己的腹稿娓娓道来。
“墨家,起于春秋之时,墨祖墨翟之手。”
“其言兼爱非攻、天志明鬼、尚同尚贤、节用节葬、非乐非命。”
“墨家之士子,皆曰:墨者;墨家之主曰:钜子。”
“自钜子下,凡墨家之士,皆严守墨律,言、行必彰以《三表》之法;故有谚曰:墨守成规。”
语调沉稳的道出此语,刘盈的面容之上,只稍涌现出一抹严峻之色。
“墨家之所倡,本多无邪说;尚同尚贤、节用节葬,皆可谓君子所当有之德行。”
“非乐非命,可使民奋勇进取;天志明鬼,亦本欲劝君爱民;”
“兼爱非攻,更以黔首农户为‘民’,而可致太平之盛世。”
“然墨家之罪,便在其喧宾夺主,以己‘墨者’之身,便欲全夺君主之权!”
满是坚决的一语,刘盈便毫不做作的皱起眉,更是隐隐将拳头攥紧了些。
“儿曾阅石渠阁之残卷,其上有言:凡得墨者所驻之县、乡,墨者皆同农户黔首劳同作、寝同屋、食同餐、衣同麻!”
“如此不过三五岁,县、乡之政令,皆同废律;当地之民独以墨者之令是从,更或有农户倾尽家财,促家中子侄拜入墨门,而引以为傲者!”
“又三五岁,县乡一地之民俱为墨者,又各得‘钜子’之遣,如草种而四散,留住各处,以续先者之所为······”
说到这里,刘盈的面容之上,也适时涌上一抹恐惧之色。
“若不加以遏止,不过百十年,墨者便可布一郡,乃至一国之地!”
“彼时,再以‘钜子’登高一呼,天下墨者各携愚民云起而从······”
话说一半,刘盈终似是不敢继续说下去般,神情满是惊恐的抿紧了嘴唇。
而御榻上的刘邦,看到刘盈这幅神情,却只觉心神一阵舒畅。
——好小子!
——连墨家的险恶用心,都能看的如此透彻!
但刘邦万万想不到的是:墨家的‘险恶用心’,曾一度在两千年后的新时代,绽放出了一朵出奇灿烂的光芒。
谷</span> 那时的‘兼爱非攻’,则被当时人亲切的称之为:共铲煮仪······
稍沉默片刻,刘盈便悄然将话头一转。
“墨家之弊,往昔,自未逃脱姬周诸侯之眼。”
“故墨翟之后,墨家三分,一曰:辨;二曰:侠;三曰:器。”
“初,齐墨雄辩之士,欲言劝宗周诸侯,终不得果;后又楚墨任侠之众,欲以刀戈止刀戈,终亦不得善果。”
“唯相里勤入秦,得秦惠文王助,方得存秦墨鲁班一脉。”
“及秦墨鲁班之士,其虽仍言‘兼爱非攻’,仍恪守《三表》之法,然其不同于齐墨之言辩,亦或楚墨之以战止战。”
“秦墨之欲,乃以器械之力资秦盛强,速平天下而止乱世,与天下民安泰。”
说到这里,刘盈面上骇然之色,才终于缓归于宁静。
“故儿以为:墨家三脉,独秦墨鲁班一门,可为社稷之用。”
“盖因有别于言辩之齐墨、武剑之楚墨,秦墨,更似挥锤之匠。”
“《管子·小匡》曰:士、农、工、商,谓之四民也。”
“秦墨一脉,虽言‘兼爱非攻’而或乱社稷,然其所为,亦可证其乃四民之一,曰:工······”
随着刘盈的话音降落,硕大的长信殿,便悄然归于一阵宁静。
但与先前,那股令人如坐针毡的沉寂所不同,这一阵宁清,只让人觉得一阵心绪平和,如风拂面。
而在御榻之上,天子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也从最开始的欣喜,到后来的欣慰,到最后,已尽是化作一阵感怀。
“不错······”
“不错···········”
一声低微的轻喃,惹得刘盈不由稍抬起头,将略带疑惑的目光,望向刘邦那沟壑遍布,此刻却有别样和蔼的面容。
却见刘邦只赶忙从思绪中回过神,又毫不生硬的朝刘盈一点头。
“太子所言,确无错谬······”
只轻轻发出一声赞可,刘邦面上笑意,便有更深了一分。
刘邦没有说出口的,其实是:皇后教的不错······
听闻这一声难得的赞可,刘盈也是腼腆一笑,稍沉吟片刻,便面带笑意的抬起头。
“及儒,倒不至墨家那般田地。”
语调轻松地吐出一语,刘盈又稍轻轻嗓,开始了自己的最终论述。
“儒者,始自儒祖孔丘,其言可谓无所不包,又无所不言。”
“《诗》之所倡,多以夷夏之辨、华夷之防为先,其所言,可为:思无邪。”
“然又《论语》有云:亲亲相隐,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此言,虽尽扬孝之善,然其视国法于无物,同墨乱社稷,废律法而行墨规无有不同。”
“至《春秋》,尤以《公羊春秋》,宣言大一统,而法后王,实可谓致善!”
“然至《谷梁春秋》,其虽尊王而重仁德,然其过重于礼教,而使民不得上进之阶······”
面色郁结的道出此语,刘盈终还是苦笑着一摇头,旋即似是感怀般,悠然长叹一口气。
“更有甚者,儒之言,自得是非矛盾,前后相悖之处;凡儒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更因注解之人不同,而各分为数十说······”
“故有言:儒者,集诸子百家大成者,又为诸子百家所用。”
“盖因墨、法、黄老等诸学,其始祖,多先从习儒,而自成一派。”
“然亦有言:儒者,诸子百家之最杂者也;纵扬言集百家之众长,去百家之共恶之杂家,亦比之儒而稍不足······”
随着刘盈这一声略有些调皮的田侃,长信殿内,便悄然响起一阵和善的轻笑。
片刻之后,刘盈也在笑意盈盈间,将自己对儒家的最终看法,摆在了天子刘邦的面前。
“故儿以为:儒之所揽,合百家之善、恶,若全然去之,恐有不妥。”
“儒于社稷,恐当留而慎用之,用而时诫之,诫,又不当矫枉过正······”
言罢,刘盈不忘以一副说笑的语气,最后补充了一句:“再有,便是儒言虽无大邪大恶,然儒生······”
“嘿,儿多语,多语······”
说着,刘盈又轻笑着拍了拍嘴,旋即淡笑着低下头,结束了自己对‘诸子百家’这一大命题的阐述。
而刘盈的所有表现,包括说起墨家时的讳莫如深、说起儒家时的淡然,乃至于最终,拿‘儒家还行,就是儒生老出人渣’开了个小玩笑,都被刘邦全然看在了眼里。
这一刻,刘邦早已经忘记最初,自己之所以会问起诸子百家,只是为了确定刘盈有没有被儒家洗脑洗了个头。
盖因为刘盈的表现,单在刘邦的眼中,基本可以称得上完美!
夸张点说:刘盈今日的表现,甚至是刘邦一直想要努力,却并没有完全契合的理想方向!
而这样的落差,显然有些大大出乎刘邦的预料······
“太子好儒······”
“太子仁弱······”
暗自思虑着,刘邦望向刘盈的目光,只愈发深邃了起来。
不知被老爹这样注视了多久,刘盈淡然的心境,便被一声毫无预兆的询问声所击溃!
“盈儿······”
只此一语,便惹得刘盈嗡时一愣,旋即满是忐忑的抬起头!
却见御榻之上,天子刘邦已是将眼角稍眯起,望向刘盈的目光中,更是带上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过往数岁,盈儿之所为,俱为藏拙?”
一字一句咬出这句令刘盈心神俱惊的话,刘邦面上,也悄然泛起了一抹怪异的笑容。
“怎么?”
“朕天子之身,尚护不得储君周全?”
“亦或皇后母仪天下,穷尽所能,亦难保独子平安?”
听着老爹以一种极具震慑力的沉稳语调,问出这句‘是朕护不住你,还是皇后护不住你’,刘盈只觉瘦弱的脊背,顷刻便被流下的冷汗所沾湿!
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从这股莫名的威压中镇定下来,刘盈最终,也只跪地俯首,朝刘邦沉沉一拜。
“儿臣······”
“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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