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老倔牛王陵好说赖说赶出了宫,又令人将宫内的陈设除去,刘盈便满怀着心绪,回到了宣室殿内。
几乎是在了刘盈踏入宣室殿,坐在御榻之上的那一刹那,春陀的身影,便也从一旁钻了出来。
“陛下······”
“如何?!”
“可曾查明, 长安今日之谣传,乃出自何人之口?”
刘盈迫不及待的发出询问,无疑是对此事十分重视,春陀再也没多绕弯子。
“禀陛下。”
“宫外来报,言‘陛下急于摄政’之谣传,似乃源出尚冠里······”
小心翼翼道出一语,春陀不忘抬起头,打量一番刘盈的神情变化,才继续道:“且此事, 非三、二人所为。”
“依始,不过中水侯、赤泉侯、杜衍侯等五人,于府中私谈‘高皇帝遗诏,太后恐当遵之’。”
“后不数日,此言为桃侯襄、汁方侯齿等所闻之,而后初传于元勋贵戚之中。”
“再后,便乃洨侯产于筵间闻此事,大怒而曰:此谣传也!”
“只此后不过半日,洨侯便自闭家门,不复见客;建成侯则于人言:何时加冠、又何时摄政,皆当由陛下亲绝,除陛下,再无人当言及此事······”
言罢, 春陀便悄悄再一拱手,便稍退到了一旁,再次扮起泥塑雕像来。
而在御榻之上, 回味着春陀方才所汇报的情况, 刘盈本只是焦虑的面容, 顷刻间便阴沉了下去。
事实的真相如何,春陀并没有之说,又或许是没有查明,所以不该说的太笃定。
但从这几个当事人的身份,以及整个谣言的发展脉络,刘盈便不难判断出:这件事的背后,究竟是谁在推波助澜。
最开始的‘中水侯、赤泉侯、杜衍侯等五人’,指自然是中水侯吕马童、杜衍侯王翳、涅阳侯吕胜,以及赤泉侯杨喜、吴房侯杨武兄弟二人。
——没错,就是在七年前的乌江边,瓜分项羽的尸体,而各自得分为彻侯的五人。
这五人,即便抛开‘每人二千户’的低逼格,一个‘全部赋闲’的状况不说,单就是‘其中有四人为周吕旧部’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在最开始,这五人谈论起‘刘盈改不改尽快加冠亲政’的话题,不大可能是早有预谋。
所以最近在长安城传的热火朝天的‘少年天子急于摄政’的风论,大概率就是这哥五个闲着没事儿干,吹牛打屁时偶然提及的。
但在这五人之后, 事态的发展,就有些明显人为操控的痕迹了。
——诚然,吕马童、吕胜等五人,都是彻侯之爵;
但如今的长安,最不缺的,恐怕就是彻侯!
站在未央宫宫墙上,往宫外每砸三块砖头出去,就几乎必然会砸中一个彻侯!
毕竟除了贵族,寻常人闲着没事儿根本不敢靠近皇宫,忙于生机的普通百姓,也不可能有空到处瞎走,或者滞留。
而吕马童等五人,各自食邑皆不过一千五、六百户;最高的杨喜,也只有一千九百户,至于最低的杨武,更是仅有七百户的食邑!
与寻常百姓,又或是地方二千石相比,彻侯之爵,确实是一个含金量十足的贵族头衔;
但在寸土错金,遍地功侯元勋,朝中公卿动辄七八千户,甚至上万户食邑的长安,吕马童等五人,显然不太会受到功侯群体待见。
尤其这五人的爵位,是通过瓜分项羽的尸体得来,就更使得这五人,处在了‘元勋功侯’群体鄙视链的最下游。
所以,这五个人的谈论,尤其是聚在一起,随口谈及的私下之语,本不该那么快就‘为桃侯襄、汁方侯齿等所闻之’。
这,便是第一个疑点;
第二个疑点,那更是清晰无比,令刘盈一目了然。
——两个当事人,及刘襄、雍齿二人的身份!
桃侯刘襄,本名项襄,本是霸王项羽族人。
汉二年,项襄所率楚军至定陶,被汉将灌婴击败,项襄被俘,无奈归顺于刘汉;
汉五年,霸王项羽乌江自刎,天下归一,汉王刘邦即皇帝位,旋即赦免了所有项氏族人,并赐项襄刘姓,以‘存亡续断’,继项氏宗火;
今年开春,先皇刘邦弥留之际,更是将平定英布叛乱的过程中立下功勋,本该封赏的有功将帅大半撇在了一旁,先封刘襄为桃侯,食邑千户。
至于其余有功将士的封赏,则被彼时的刘邦特意压了下来,留给刘盈亲自封赏。
所以,桃侯刘襄的身份和政治标签,几乎可以说是明写在了脸上。
——霸王项羽死后,老刘家专门立起来,以求在天下人眼中标榜自己‘绝对不记仇’的贞节牌坊!
在后世的绝大多数封建时代,也都有类似的这么一家贞节牌坊,名曰:衍圣公。
那刘襄这个‘霸王专用’贞节牌坊,是什么成分?
——降将!
——曾亲自率兵,与汉室军队兵戎相见,并被全歼生擒的降将!!!
——项氏族人!
——与霸王项羽血脉相连,却被赐刘汉国姓的项氏族人!!!!!!
这样一个人,能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事又不该做?
笑话!
若是刘盈敢答应,刘襄绝对能在三秒之内,无缝衔接结果雍齿的位置,并做的比雍齿还出色!
这样一个人,如果没有十成十‘不会引火烧身’的信心,会轻易涉及‘少年天子急于摄政’这种危险系数极高的话题?
根本不可能!
刘襄如此,汁方侯雍齿,那就更别提了——自有汉以来,雍齿干的就是‘假装惹皇帝生气,然后被皇帝惩罚,以警告其余元勋功侯’的差事!
所以表面上看上去,刘襄、雍齿二人,一个‘项楚余孽’,一个‘当朝奸妄’,看似是有插手此事的胆魄和动机,但实际上,这两个人,几乎是整个汉室朝堂最懂得什么叫‘权衡利弊’的人。
可即便如此,刘襄、雍齿二人的姓名,却依旧和‘天子急于掌政’的留言,一同送到了刘盈的面前。
这说明,在这则谣言从吕马童五人的‘开始阶段’,到刘襄、雍齿二人得知后的‘发酵阶段’,必然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二人笃定:这么做,绝对不会惹到任何一个不该惹的人。
确定没有危险之后,这二人才自作聪明的将那则谣言,传到了大半元勋功侯耳中。
而后,便是第三个一点。
——当这则谣言,在朝臣功侯中传的人尽皆知时,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提醒一句‘小心祸从口出’!
丞相萧何老迈,病的三天两头卧榻歇养,顾不上此事,倒也罢了;
可御史大夫曹参、内史王陵,乃至于一向同刘盈‘亲密无间’的少府阳城延,都没有哪怕一个人站出来,怀疑这则谣传的真实性!
那究竟是什么,让这硕大的朝堂,都对这则谣言确信无误,满朝人杰都没有意识到这则谣言,极有可能会引起一场剧烈的朝堂动荡?
问题的答案,就在最后一个疑点中。
——首先,在满朝公卿都或投鼠忌器、或不敢断言,只能任由流言发酵的情况下,作为当代吕氏掌舵人、当今天子母舅的建成侯吕释之,并没有站出身!
非但没有站出身,甚至连入宫,旁敲侧击的问问刘盈,又或者提醒一句‘陛下这么做,太后会不高兴’这样简单的事,吕释之都没有做!
反倒是周吕侯吕泽的儿子吕禄,颇为突兀的站了出来,呵止这则谣言‘绝对是假的’;紧接着,又莫名其妙的自己把自己关了禁闭?
最后的最后,吕释之的身影才‘姗姗来迟’,又暧昧不清的来了一句:加冠、摄政,都是陛下说了算的事,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还是不要谈论了吧······
“屁话!!!”
想到这里,刘盈面色陡然一拧,巴掌在面前的御案上猛地一拍!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如今的汉室,大小事务桩桩件件,都是居于长乐宫的太后吕雉说了算?
吕释之堂堂国舅,即是天子刘盈的母舅,又是太后吕雉的兄长,居然跳出来说了这么一句‘陛下说了算’?
这令人一目了然的拱火技术,即便是刘盈,都忍不住想要说一声低级!
好在刘盈也确信:吕释之如此浅显的心思,自己都看出来了,老娘吕雉,更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
但即便如此,刘盈沉重的心绪,也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
——感情这个东西,谁最经不起考验的······
对于吕释之‘暗怀鬼胎’,吕雉自然会一目了然;
但谁又能确定吕雉心中,不会生出‘我儿或许也这么想’的猜测?
如果有,那刘盈应该怎么办?
坐视不理,无疑是默认;
可若是自辩,又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再有,便是这个话题的敏感度,实在是太特殊了点。
——这个话题,谁都能提、谁都能说,只有作为当事人的刘盈不能!
按照千百年来的礼制,男子二十岁加冠成人,始终是亘古不变的普世价值。
但偏偏先皇刘邦临死之时,交代了一句‘太子继位,年十七加冠’!
至于依据,也是敷衍的不行:依汉律,民男十七始傅;即始傅,便为壮。
为了增加这个解释的说服力,刘邦甚至还曾交代叔孙通,在《汉礼》上家上一句:男十七始傅,加冠而成人!
这样一来,‘刘盈到底几岁才应该行加冠礼’,就成了一个非常尴尬的话题。
《礼》云:君年弱而继位,先加冠而成人,后大婚而亲政!
所以,什么时候行冠礼,就意味着刘盈什么时候立后、什么时候正式接掌朝政。
刘盈原本的盘算,是先假装此事根本不存在,等到了明年,再找个炮灰跟老娘私下提及此事,试探一下老娘的态度。
如果老娘没意见,那刘盈自是乐得尽早掌权;若是老娘不乐意,刘盈也丝毫不介意再让老娘代打几年。
无论如何,刘盈都还是吕雉心中的乖宝宝,事情有没有摆上台面,自然也就不会引起动荡。
可被吕释之这么一搅和,这件事儿,就变得无比复杂了起来。
‘天子急于摄政’的谣传,都快传的整个长安都人尽皆知了,刘盈能怎么办?
——要么站出来,承担‘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风险,表明自己绝对没有这么想过的坚决态度!
再或者,就是冷眼旁观,默认这话,确实是自己说的。
无论怎么做,都必然会让吕雉和刘盈之间的母子情谊,出现一条微小的裂痕。
有了裂痕,那彻底破碎,自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唉~”
“究竟为什么呢?”
“舅父,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悠然发出一声长叹,刘盈青涩的面庞之上,只顿时涌上阵阵疲惫。
按照‘两相全害取其轻’的原则,刘盈大概率要选择前者,即‘辟谣’。
但这样一来,还是无法避免老娘心中生出嫌隙不说,同时还会让刘盈彻底失去‘十七岁加冠亲政’的可能。
——既然要辟谣,刘盈显然不能只说一句‘我没急着掌权’,而是要隐晦的另加上一句:二十岁加冠,才是亘古不变的礼制;朕怎么可能为了从母亲手里夺权,就破坏千百年来的礼法呢?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这则谣言的影响降到最低,并使吕雉心中的不愉减弱到最低。
“呼······”
满是哀愁的呼出一口浊气,刘盈摇头之余,不忘自嘲一笑。
“也罢,也罢······”
“舅父此举,应该就是想让朕两难,最终无奈选择‘辟谣’·······”
“也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断了朕‘十七岁加冠亲政’的念头。”
“只不过······”
“这究竟,是舅父自己的意思?”
“又或者,母后也有借机试探的心思,才对舅父放任不管,冷眼旁观呢······”
暗自思虑间,刘盈脸上的苦涩,只缓缓趋于实质。
在刘盈看来,自己这一世的百般努力,终还是没能避免现在这‘母子相疑’的状况发生。
但让刘盈无论如何,都未曾预料到的是:此刻的长乐宫内,正上演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杖刑!
而受刑者,正是让刘盈感到郁闷无比的舅父,当朝郎中令,太后吕雉同母胞兄:建成侯,吕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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