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让刘盈在屋内等候太久,张苍便将手中事务尽数交到阳城延手中,旋即面带恼怒的走进了屋内。
略带敷衍的对刘盈拱手行过礼,便见张苍满是恼怒的坐下身来,双手交叉藏于衣袖之中,别过身去,自顾自生起了闷气。
——对于张苍而言,这次考举,绝对称得上是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倒也不是说张苍本人,因这次考举受到了什么伤害,而是那一份份试卷、参加考举的那一个个考生,实在是让张苍有些大失所望。
方才那张以累加法,去算方形田亩面积的卷子且不说,方法是笨了点,但人家起码也是算对了,勉强能算是有理有据;
——有运算过程,又得到了正确结果。
真正让张苍感到恼怒的,是那些不但方法笨,同时又没算出正确答案的试卷!
如鸡兔同笼那道题,鸡和兔加起来也就五只,腿加起来十八条;
这难度,简直不能更简单了吧?
可偏偏有那蠢到极致的人,洋洋洒洒答了好几页,最后得出‘某只鸡多生了条腿’‘某只兔子断了条腿’的离奇答案。
单只是如此,那倒也罢了。
毕竟鸡兔同笼,考验的并非是加减、乘除这种入门级的算术方式,有不精通算术的人没答上来,张苍也完全能够接受。
但张苍实在无法理解:考验乘法的方田求积,以及考验乘除、加减的‘农户税后收入’,居然也有人能算错!
——而且这里的算错了,并不是结果出错,而是从过程到结果,通篇都让人不知所云!
越想越气之下,张苍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恼怒,不顾刘盈以及曹参当面,只嘿嘿冷笑起来,眉宇间,却丝毫不见喜悦之情。
“丞相可知,于农户劳一岁所得余粮之题,鄙人今日,有何见闻?”
“嘿·······”
“农户有田百亩,产粟米三百六十石,税十五取一,农、妻、子三人傅,米石作价六十钱;”
“此题,莫不易?”
“——米三百六十石,税十五取一,则去其二十四;米石六十钱,口赋三算,则又去其六,余三百三十石!”
“可偏就有那才俊,言此农当有奴仆数人,需缴奴算;又地方苛捐杂税不胜枚举,题中未言明,故此题不得解!!!”
“这!”
“唉!!!”
神情激动地说着,就见张苍神情郁闷的一拍大腿,一阵长吁短叹不止。
而在张苍身侧,见张苍这般反应,曹参也不由一阵失笑,眉宇间,却也悄然涌上了些许思虑之色。
坐在上首,浅笑着看完张苍的‘怒火中烧’真人秀,又好心给张苍留了片刻调整的时间,刘盈才笑着摇了摇头,略带调侃的望向张苍。
“北平侯有此怒,倒也寻常。”
“——自秦行挟书之律,禁天下民藏书,凡天下习文之士,便多苦无经、典以习。”
“朕更有闻:二世之时,关东群雄并起而共讨暴秦,然故六国之后,反于其土大肆搜刮经书典故,然终不得······”
摇头苦笑的说着,便见刘盈终是稍叹一口气。
“二世之时,故六国之后亦如此,更枉论寻常民户?”
“及此次考举,朕出术算之问三,若应考之士未曾习读九章算术,则必难解此三问。”
“故朕以为,北平侯大可不必如此恼怒?”
听闻刘盈这温声细语的劝解,张苍纵是仍有恼怒,却也不好再任性,终也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点了点头。
——刘盈说的没错。
过去几十年,别说是先贤典故、百家书籍了,就算是上面写有字儿的散竹条,也有的是人高价求购!
可即便如此,一本完整的书,甚至只是某一完整的片段,都鲜有出现。
没办法;
秦焚天下之书,焚的就有够彻底的了·······
除了某些提前收到风声,又有足够胆量的人,将家中藏书砌入墙垣中、埋进泥土里之外,全天下最后仅存的书籍,便全被收集到了秦咸阳宫的石渠阁内。
而后,便是先皇刘邦先入咸阳,项羽随后而至,并于鸿门宴后,将咸阳宫一把火烧了个一干二净·······
若非初入咸阳之时,故酂文终侯萧何准确的意识到‘咸阳不宜久留’,并提前将石渠阁内的书籍大部分拉走,恐怕现今天下,连一卷有十根以上竹条的竹简残卷都找不到!
可即便当初,萧何将秦咸阳宫石渠阁几乎搬了个空,但诸子百家、故战国列雄史书,也仍旧是失传大半;
即便是留存的部分,也大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残篇、残卷,且杂乱无章,全被堆在如今的未央宫石渠阁内。
在今年,刘盈颁布废除挟书律的诏书之后,这种情况或许能好些。
起码那些曾于秦时藏书于墙垣、泥土之中,并至今不敢承认自己有书的人,也终于可以大摇大摆的站出来,承认自己‘有书’。
但想想就知道,能在如狼似虎的秦吏面前藏起书籍,又幸运的没有在秦末战火中断掉家族传延者,本就是少数中的少数。
就算现如今,挟书律被刘盈明诏废止,书籍的私有再次合法化,但天下书籍的存量,恐怕仍旧会低到令人发指。
——毫不夸张的说,现如今的状况,但凡是有人能拿出来字迹清晰,通篇完整,且能证明是‘先贤典故’的书籍,就基本可以断定:这卷竹简,就是存世的最后一卷绝版!
除非是万般巧合,否则当今天下,便几乎不存在‘某一本书曾同时被两个人藏匿,并至今保存完好’的可能性!
若非如此,刘盈也不可能在废除挟书律的同时,顺带开出‘完整的书籍一卷千金,残卷百金’的超高价码,来无限制从百姓手中求购书籍。
因为刘盈清楚的知道:自己求购的,或者说朝堂求购的,并非是某本书籍的其中一本拓抄版,而是实打实仅存于世的绝版!
在这种情况下,张苍能凭借记忆,将曾担任秦御史时看过的书籍尽数保留下来,对华夏文明而言,确实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即便如此,张苍也不能指望天下人都和自己一样,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更不能要求此次参加考举的考生们,都曾经做过秦御史,在秦石渠阁待过几十年,将秦咸阳宫石渠阁里的藏书翻了个遍·······
想到这里,张苍胸中怒火也终是散去大半,便漠然向刘盈一拱手,表示自己‘谨遵教诲’。
至于再多的话,张苍却也不愿说了。
——真要说起来,当今天下藏书稀缺的问题,还就只能指望张苍解决!
因为秦焚天下之书后,将所有书籍的所有版本,都无一例外的留存在了咸阳宫石渠阁内,作为备份;
而当今天下,敢说自己看过秦咸阳宫石渠阁内的每本书,并能背诵出大部分的人,除张苍之外再无第二者!
抛开复拓难度不谈,只要张苍愿意把脑子里那些书籍手写出来,并往刘盈手上交上去一份,那天下书籍奇缺的问题,就将迎刃而解!
但问题在于:人,是有私欲的。
作为一个有私欲的人,比起无私奉献,张苍显然更愿意把那一本本书籍都藏在脑子里,作为张氏一族万世不绝的坚实基础·······
“后二题,可有作答,又言之有物者?”
思虑间,耳边传来刘盈的询问声,张苍便也从思绪中缓过神;
但在意识到刘盈的问题内容后,才刚被张苍强自按捺下去的恼怒之色,便嗡然再次涌上面庞。
“禀陛下。”
“此次考举,自关中各地赶至而应者,凡二千四百一十七人。”
“除考日,应故未至考场者数十,余二千三百九十四,皆卷无空白。”
听闻张苍此言,刘盈只下意识一愣,片刻之后,便又是一阵摇头苦笑不知。
——不交白卷,几乎是华夏民族最深刻,也最源远流长的基因特征了。
在考试中‘不管对或不对,总得写点什么’的想法,即便到了两千多年后的新时代,也仍旧被华夏民族所传承。
而从张苍再次扭曲起来的面容之上,刘盈也不难猜测出:这些秉着‘就算写错,也不能什么都不写’的考生,究竟答出了怎样骇人提问的答案,让张苍这把年纪的老者,都按捺不住的肝火上涌·······
想到这里,刘盈只摇头又是一笑,旋即稍侧过头,对身旁的春陀轻轻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春陀便抱着一只木箱去而复归,恭敬的将木箱放在了刘盈面前的木案之上。
“少府阳公言:箱内之卷,皆方田求积、农户余粮二题答对者·······”
听闻春陀小声的禀告,刘盈也缓缓一点头,旋即将木箱中的试卷一把抓起小半。
——方田求积,说白了,就是一道235x235的算术题;
如果不会算乘法,也完全可以和方才,刘盈所看到的那张答卷一样,用二百三十五加二百三十五的方式,算他个二百三十五次,也能得出正确答案。
至于农户余粮,也与之类似,就是360-360÷15-2x3的基础运算。
只是比起方田求积,这道农户余粮更贴合实际。
对于天下书籍奇缺,年轻人没有知识获取来源,刘盈自是早有预料,也完全能够接受。
但具备简单地加减乘除,至少会算加减,却是刘盈绝不动摇的底线。
说得再直白的,就是如果有人连这两道题都答不出来,那后面的主观题,刘盈也就没有浪费时间揽阅的必要了。
——加减法都不会的人,能有个屁的主观见解!
如是想着,刘盈便低下头,静静阅览起了手中的试卷。
但很可惜,并没有什么能让刘盈眼前一亮的发现,或者惊喜。
这些合格答卷中,除了仅有的几个异类,如那个用加法计算乘法的人,其他的,基本都是正常人。
在方田求积一提上,大多数人用的是算酬法;
即:235x235,等于200x235+30x235+5x235,得出47000+7050+1175=55225。
农户余粮一提,也是中规中矩的解答过程。
至于鸡兔同笼,不出刘盈所料,大多数人都没有用解方程,而是用的排除法。
即:如果鸡有四只,则兔有一只,总共有2x4+4=12条腿,题目要求18条腿,故排除······
通过这样的排除法,分别排除全是鸡、全是兔,以及鸡有四只、三只、两只的可能性,最终得出鸡有一只,兔有四只。
至于后面两道主观题,也并没有什么有营养的内容。
于‘地方政弊,以及解弊之法’一题,这上百份合格答卷,几乎全是千篇一律的‘陛下慧眼如炬,明见万里,地方郡县吏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的彩虹屁。
对于这样的答案,刘盈虽谈不上惊喜,但也算是勉强认可。
——这些人别的不说,起码已经具备了‘睁眼说瞎话’‘粉饰太平’这两条官场技能;
未来步入官场,就算不能有所作为,也起码能保一方平安,做一个守成之臣。
至于后面那道时事政论,却着实有些让刘盈大失所望了。
——和上一题一样,还是千篇一律的‘陛下慧眼如炬,明见万里,陛下说朝鲜该打,那就必然该打’的大型马匹现场。
对于这些二三十岁的青年考生,能有这样的政治觉悟,刘盈自然是勉强认可。
但这道题,可是刘盈穷思竭虑,才终于拿出来的‘鹰派’鉴别题!
结果可倒好,鹰派一个都没甄别出来,鸽派也不见端倪,反倒是炸出来一片官场老油条······
“唉·······”
“也罢。”
“过去几十年,能冒头的,基本都已经在秦汉之交冒了头,还没冒头的,不是能力不足,便是年纪还小。”
“就是这能用的人,老的太老,小的太小·······”
“人才断档期啊~~~”
满是唏嘘得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也没了继续往下看的性质。
从榻上起身,对张苍草草交代一句‘挑出最好的十分答卷送入宫’,刘盈便颇有些失望的离开了相府。
而此次考举,也随着刘盈这一阵感叹,而宣告结束。
——没有意外惊喜,也没有能人云集、大牛涌现。
有的,是一批矮子里面拔将军的人,也就是按‘比烂’,选出的一批不那么烂的人。
对于刘盈而言,这样的结果,显然不尽如人意。
但最起码,考举的种子,已经被刘盈撒下;
在不远的将来,一个又一个垂名青史的名臣,便皆会通过这三道算术题、两道主观题,而步入刘盈,以及天下人的视野当中。
且刘盈敢断定:那一天,并不会太过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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