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侯臣敖,参见陛下~”
当刘盈带着张嫣,乘辇抵达尚冠里宣平侯府外时,国丈张敖,早已是在正门外恭候。
见刘盈率先从御辇走下,张敖自是赶忙上前,毕恭毕敬的一拜。
待看见张嫣的身影出现在刘盈身后,张敖的眉头之上,却立时涌上了一抹温和,和温情。
“拜见皇后······”
“诶~”
“宣平侯这是何必?”
不等张敖拜谒之语道出口,便见刘盈浅笑着上前,将张敖虚扶而起。
“非于宫中,亦无外人,何必讲究这般虚礼?”
言罢,刘盈便又笑着回过身,对身后已面露凶奥荣的皇后张嫣稍一点头,而后便自顾自走入了府门。
而在刘盈身后,张敖也总算是逮着机会,稍让身行于张嫣侧后,诉说起了心中的思念。
不片刻,刘盈已走入府内,来到了姐姐刘乐的卧房之外;
待看见面色红润的姐姐刘乐走出卧房,面色略有些僵硬的对自己福身行礼,刘盈面上笑意也不由稍一滞。
颇有些尴尬的僵笑两声,待张敖、张嫣父女二人也跟了上来,刘盈才算是重新收拾好面上神情,笑着对刘乐稍一拱手。
“闻长姊抱恙卧榻,季颇有不安;”
“又恰今日无视,便携皇后,以登门探望······”
听闻刘盈此言,刘乐面上神情只愈发僵硬了起来,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刘盈。
最终,还是张敖站出身,以‘久未同皇后叙旧’为由,将张嫣引去了客堂;
而刘盈,却是被‘抱病卧榻’的姐姐刘乐,引入了卧房边的侧堂之内······
·
于东、西客席上相对而坐,又对视无言许久,刘盈的眉头之上,便逐渐涌上了一抹自嘲之色。
刘盈明白,在自己带张嫣登门的今天,姐姐刘乐为什么会‘抱病卧榻’,此刻又为什么面色僵硬的低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说到底,还是姐弟二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按理来说,刘乐、刘盈姐弟二人,均为先皇刘邦与当今太后吕雉所出,同父同母,属于绝对意义上的‘手足’。
在过去这些年,二人也始终是以姐-弟的关系相处,虽谈不上多么亲近,但也终归还算轻松。
可现在,二人除了‘姐-弟’的血缘关系,还多了一层‘丈-婿’的姻亲关系,且这两层关系还差了辈分!
再加上一个‘君-臣’的关系,也使得二人之间,颇有了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意味······
按照姐-弟的关系,刘乐为姊,刘盈为弟,应当是姊友、弟恭;
可按照君-臣的关系,刘盈为君,刘乐为臣,便当是君仁、臣忠;
有这两层地位倒挂的关系,二人之间本就已有些不好处理,但也总还能按‘在外论君臣,于内论姊季’的方式面前解决。
毕竟在皇室内部,尤其是在如今这种天子年幼的情况下,类似的地位倒挂关系也并不常见。
如楚王刘交,论血缘,是刘盈的叔叔;
齐王刘肥,则是刘盈的长兄。
对于这些人,刘盈也总还能以‘我喊你叔/哥,你喊我陛下’的默契来妥善处置。
——毕竟刘盈喊出的一声叔/哥,刘交和刘肥也不敢当真。
但刘盈同刘乐之间,却是在这个基础上,又家上一层身份地位再次倒挂,且与‘姐-弟’关系差了辈分的‘丈-婿’关系······
这已经不是在外怎么论、于内怎么说,或者‘各论各的’所能解决的问题了。
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
在过去,刘乐-刘盈二人即为姐弟,又为君臣;
在这种情况下,二人的关系,完全可以按照场合去论。
在私底下,或是在家人面前,尤其是太后吕雉面前,二人完全可以你一声弟弟、我一声姐姐的相处,其乐融融,家庭和睦;
等到了正式场合,或是有外人在的时候,再委屈刘乐喊刘盈一声‘陛下’,刘盈随即摆出一副‘姐姐这说的什么话’的姿态,便也没人能挑的出毛病。
可在加上一层‘丈-婿’的关系之后,就连分场合论的方式,也已经无法解决问题了。
——在私底下,刘盈到底该喊刘乐姐姐,还是喊丈母娘,乃至母亲?
在公开场合,刘盈到底应该端起皇帝的架子,还是摆出女婿的姿态?
甚至于,在只有二人在场的私底下,刘盈又该通过怎样的称呼,来表明自己对刘乐的态度、维系自己和刘乐之间的亲情?
很显然,这,已经不单单是一个称呼,或者礼法秩序的问题;
而是俨然已经涉及到人伦!
——这姐姐不是姐姐,丈母娘不是丈母娘的,算个什么事儿······
说白了,对于二人之间的关系,非但是刘乐不知该如何自处,就连刘盈,也是相当的苦恼。
但即便如此,刘盈今日,也还是登上了宣平侯府的大门。
因为刘盈知道,这件事只能,也必须由自己主动出面。
如果刘盈不主动站出来,把这里面的弯弯绕理顺,那这普天之下,就再也没有人,能厘清这姐弟二人之间的复杂关系了······
“阿姊。”
一声低沉的轻呼,算是为二人之间的关系定下基调,刘盈望向刘乐的目光,也旋即带上了一抹严肃。
见此,刘乐也会过意来,便先侧过头,朝身旁的婢女看了看。
片刻之后,待侧堂内,只剩下刘乐、刘盈姐弟二人相视而坐的身影,刘乐眉宇间的尴尬之色,才逐渐被一抹坚定所取代。
只不过,让刘盈颇有些感到诧异的是:率先开口的,居然是刘乐······
“陛下大婚以娶张氏女,乃母后做主定夺。”
“于此,陛下可心有不愿?”
漠然一语,便见刘乐眉头立时一皱,可望向刘盈的目光,却是顿时有些躲闪了起来。
发出这一问时,刘乐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
曾几何时,刘乐是先皇刘邦众子的长姊,是如今的齐王刘肥、淮南王刘如意,以及面前的天子刘盈,都无比尊敬的、如父如母的姐姐。
尤其是刘盈,作为刘乐唯一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与刘乐之间的情感,更远非一个‘陛下’的称呼所能冲散。
——汉二年,楚汉彭城一战,彼时尚为汉王的先皇刘邦惨败,五十余万大军土崩瓦解!
而世人皆只知:在逃亡途中,先皇刘邦曾不止一次的将当今刘盈踢下马车,却不知一同被踢下马车的,还有当朝长公主刘乐;
彼时,刘盈只有五岁,而刘乐,却已是有足足十三岁。
对于当年那件事,刘盈或许只留有些许残存的记忆,但对于刘乐而言,那件事,却是一生不忘的痛楚。
刘乐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将自己踢下马车的时候,是怎样的无情,又是怎样的决绝;
而弟弟刘盈即便是摔下马车时,却仍不忘用身体护住自己。
刘乐之后曾问过刘盈:为什么这么做?
刘盈给出的回答是:有父王、母后在,季便是残了,也总还能富贵终身;
可阿姊女儿身,若是摔坏了身子,日后不好嫁人······
从那以后,刘乐的心中,就再也没有了一个叫‘刘邦’的父亲,却多了一个明明比自己年幼,却让自己时刻感到温暖、安心的弟弟。
之后,父亲刘邦想要将自己嫁去匈奴,好在最终没能得逞;
不久之后,尚未被贬为宣平侯的二世赵王张敖,成为了刘乐命中的那人。
每每想起这些,刘乐总是无法阻止那一幅幅温暖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出现在自己脑海当中。
——当先皇刘邦想将刘乐嫁去匈奴时,世人只看到皇后吕雉勃然大怒,摆出了一副炸毛母鸡的姿态,张开翅膀,将刘乐护在了身后!
但没有人注意到:在刘乐的身边,年仅八岁的皇太子刘盈,也早已为姐姐刘乐龇起了牙,准备好了一封很可能以储位被废为代价,最终却也很可能于事无补的讽谏书······
当刘乐嫁给张敖,成为赵王后的时候,世人都只看到先皇刘邦骂骂咧咧,皇后吕雉喜极而泣,却没注意到年仅八岁的皇太子刘盈,遣人给赵王张敖送去重礼,嘱托张敖‘定要善待孤姊’。
而在张敖涉嫌‘谋反’,被剥夺赵王之爵,贬为宣平侯之时,在整个长安朝堂,都对这一家子人避之唯恐不及时,也还是太子刘盈站出来,无比高兴地说:阿姊能久居长安,是好事,是好事······
想到这里,刘乐面上不知何时,已挂上了点点泪痕;
回想起这一桩桩、一件件往事,又想起方才,刘盈望向自己的目光中,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尴尬之色,刘乐只觉得如今的自己,根本不配有刘盈这么一个弟弟······
而在刘乐对座,看着姐姐愈发自责的面容,刘盈也总算是放下了心中的那一丝别扭,满是感怀的长叹一口气。
“阿姊即直言以问,季,便也不好再瞒。”
语调低沉的道出一语,便见刘盈苦笑着一摇头,旋即无比郑重的抬头望向刘乐。
“嫣儿虽非阿姊身生,亦为阿姊庶女;又自幼丧母,养于阿姊膝下。”
“于嫣儿之秉性,季,绝无担忧之处。”
“且往昔,父皇于阿姊多有薄待,以嫣儿入主椒房,亦乃母后欲以此,于阿姊稍行偿补。”
说着,刘盈不由稍一止话头,五味陈杂的再发出一声轻叹。
“此,亦乃季之意······”
听闻刘盈此言,刘乐只觉泪水流出眼眶的趋势,顿时更加猛烈的一些,惹得刘乐赶忙用手捂住口底,低头啜泣起来。
却见刘盈温尔一笑,从座位上起身上前,隔着案几坐在了刘乐面前。
“阿姊不必过虑。”
“于嫣儿,季心甚喜;婚以为妻,亦乃季之所愿。”
“况此乃亲上加亲之事,使吾姊季愈亲、季得尝所愿,又母后于姊行以弥偿,得求心安。”
“故往后,阿姊大可不必于此事耿耿于怀,只仍以往日之姿待季,季便不甚欣喜······”
听着刘盈温和的劝解声,刘乐却仍沉寂在哀伤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只捂着嘴又摇了摇头,面上尽是自责之色。
见此状况,刘盈也终是无奈一笑,旋即佯装要起身,摆出一副要大礼惨败的架势。
“若姊不欲使季如此,季这便大礼参拜,以问外母大人安······”
“不可!”
被刘盈这么一激,总算是让刘乐嗡而抬起头,连道一声不可,便似弹簧般从座位上跳将而起!
手足无措的站起身,正欲上前扶止,却看见刘盈望向自己时,那写满面庞的戏谑之色时,鲁元公主刘乐,才终是破涕而笑。
“嗤!”
“都已是顶天立地的丈夫,还如此······”
话说一半,‘轻抚’二字却是如自带锁扣般,死死卡在了刘乐的嘴边,久久没能道出口。
但姐弟二人之间的尴尬,也随着刘乐这一声嗤笑,而消散于这富丽堂皇的侧堂之上······
“即是亲来,便直言吧?”
“可是嫣儿于宫中整日哭闹,才惹得御辇北出司马,以至尚冠里?”
一听刘乐这傲娇中,稍带有些许调侃的语调,刘盈只在心中长松了一口气。
又逢刘乐主动问起,刘盈索性也不再拐弯抹角,只赶忙轻扶起刘乐的胳膊,嘿笑着将刘乐送到上首的位置,安然跪坐下来。
“正所谓:生我者父母双亲,知我者莫如长姊!”
“来,姊且饮茶,饮茶······”
随意中略带讨好的将刘乐扶到位置上做好,又满是谄媚的将茶碗递到刘乐身前,刘盈这才学着记忆中,曾经那个‘自己’的模样,对刘乐嘿嘿一傻笑。
“阿姊。”
“有一事,季,可实在是别无他策,唯有劳阿姊出马,方能解此困了······”
故作苦恼的一语,不出意外的引来刘乐一阵摇头轻笑,刘盈则配合着笑了笑,也终是将自己今日登门的目的,摆在了姐姐刘乐的面前。
“阿姊。”
“前些时日,母后召季往长乐,言辞之中,于季可颇有些‘不满’······”
“母后言,皇长子年岁渐长,又椒房已立;若椒房久无所出,难免横生物议,乃至震摇社稷······”
见刘盈神情郁结的道出此语,刘乐也不由将面上戏谑之色稍一敛,若有所思的低沉沉吟片刻,才又略带迟疑的抬起头。
“依陛下之意·······”
“此事,该当如何?”
却见刘盈闻言,只赶忙在刘乐身旁坐下身来,眉宇间,更是带上了一丝急迫!
“季愚意:皇长子无母,又尚年幼,莫如,便由阿姊入宫言说,以劝母后恩准,继皇长子于嫣儿膝下!”
“待复数岁,社稷稍安、嫣儿年岁稍长,再谋椒房‘结果’一事,亦不迟?”
言辞恳恳的道出这番话,又看出刘乐眉宇间的迟疑,刘盈心下一急,更是不由自主的一拍大腿。
“唉!”
“阿姊!”
“嫣儿,可方年九岁啊!!!”
“季纵是蛮兽,也不至·······”
“也不至如斯之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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