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游比谢宴秋小了十一岁——在祁家尚未破败、祁游还坐在爷爷肩膀上吃糖葫芦时,谢宴秋因为宫中斗争,肩膀上挨了一箭,堪堪摔下城墙。
景成二十四年。
爷爷领着六岁的祁游,张贴了第一百张寻人启示,画像上爹娘的脸被风吹得微微变形,祁游眼圈红红,有片雪花在他眼角融化。
谢宴秋被从结了冰的池塘中捞上来,浑身脱力冻得发抖。身旁娘娘跪在他身边哭得呼天号地,用力掐着他胳膊的手指却比池塘里的水更冷。
景成二十七年。
祁游脑袋发胀,他用力抱着怀里已经晕过去的爷爷,抬头看了看山洞远处,那里围着一圈官兵。中央是两具已经不太完整的白骨,上面零零落落挂着几块布料,那些布料肮脏又熟悉,像是祁游小时候经常抓着的衣角。
谢宴秋靠在盈满清冷木香的暗室墙上,呼吸稍显急促,手藏在背后用力握紧匕首。暗室外,他的父皇正宠幸着哪个妃嫔,声响久久未停。他敛了眸子,周围一片漆黑,只有柜子上点着根蜡烛,暖光却只照亮了抵着他喉咙的剑锋。
景成三十一年。
祁游的爷爷没熬住,还是走了。自此,曾经锦衣玉食的小少爷生活彻底天翻地覆,他为了让爷爷体面点走,在寒风里跪过紧闭的大门,也被粗砺的石子路磨破了脚跟,最后又把自己剩下的棉衣收拾出来,拿去当掉,才换来点买棺材的银子。
谢宴秋着一身黑衣,借着夜色遮掩,扒在马车底下,他的手指尖已经开始渗血,腰侧伤口也尚未痊愈,马车在城门处停了一阵才离开,地上便多出些圆形血点。守宫门的禁卫敏锐地察觉到血腥味,大喊一声“站住——”便翻身上马。与此同时,一支利剑也从身旁破空而出。
景成三十二年。
小丫头扯着管事婆婆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小脸冻的通红,嘴里还止不住地冲后面跟着的杂役嚷嚷:“就在前面!我在那看到一个哥哥!他好像死了!”
谢宴秋合上书,听见楼前一阵喧闹,于是将窗打开了个小缝。冬天的冷风瞬间灌进被暖炉烘得热乎乎的房间中,吹得眼睛一阵生疼,但他还是看见了大雪中趴在杂役后背上的那个小小身影,而那个小孩儿此时恰好睁开眼睛,在杂役踏下木桥的一瞬间抬起头,迷茫地和谢宴秋对上视线。
那一刻,恰巧云层敞开一条缝,阳光晃落下来,落雪的速度似乎都在变慢,两段相距甚远的人生终于开始第一次碰撞。
祁游常常会回忆,和谢宴秋的相遇到底意味着什么,对他来说,谢宴秋或许是上天赐予的陪伴,是他开始独自行走前的过渡。
是他……是他五年来日思夜想的,能撑下去的理由。
可对于谢宴秋来说,他是什么?
大概不过是个蛰伏时添个乐子的玩伴罢了。
当年——五年前,谢宴秋走之前说过,将来会带祁游离开这里,去看看山海,去看看湖面上的星空和丛林中的野兔。
祁游白眼一翻,表示对那些都没兴趣,反而问他:“你说你是从宫里来的,你很厉害吗?”
“当然。”谢宴秋点头,蹲下来逗他,“如果你遇到危险,只要喊一声救命,不论在哪里,我都会立刻从天而降。”
祁游撇撇嘴,不屑道:“我才不需要你来救命,我要自己成为很厉害的大侠,能报仇的那种。”
话虽如此,少年心里还是对“离开这个地方”存着不小的期待。在谢宴秋走后,他因为拒绝卖身而蜷缩在马厩里冻得十分绝望的时候,也曾试探着小声说过两次“救命”。
显然,宫里的人说话也不是那么算数。
祁游自打来了听月楼,就再也没相信过除自己以外的其他人,而这冬夜马厩中仅有一次的天真愿望,则成了他至今想起来都会觉得好笑的事情。
通往皇城的路并不平整,即使九王爷的马车也一样略显颠簸。谢宴秋从小桌子上拿了一块凉糕放到他掌心里:“尝尝。”
祁游感受着这一小块偏凉的温度在掌心慢慢散开,有点奇妙。他偏过头去看谢宴秋,却发现对方已经开始靠着榻子闭目养神。
他与谢宴秋再见后,虽然表面上亲密无间,但其实并没有多少深入交流,不知道谢宴秋是为什么,祁游却是稍微有点不知所措。
谢宴秋离开听月楼时是景成三十五年。他走后不久,宫里就传出消息,说皇上驾崩了。
祁游很难不把谢宴秋和这件事情联系到一起。更何况这之后“九王爷”的名号迅速从风暴中央扩散出来——说他冒死逼宫却给别人做了嫁衣,至今都恨透了皇位上那个人。
有人看到先皇驾崩那日,晴空朗朗,他穿了一身血衣从殿上冲出来,把手中尚在滴血的长剑向空中一抛,直接刺穿金銮殿的牌匾。
有人说他仗着新皇根基不稳,在宫中狂妄放肆,处决掉一众宫女太监不说,还将先皇的一个宠妃坠着石头沉了塘,又亲手用剑锋挑断太子的喉咙,天空都被映成一片血色。
有人说新皇忌惮他,对此敢怒不敢言,只自己慢慢积蓄着势力,待有朝一日将这个祸害彻底铲除。但更多的人在观望,看他敢不敢再次造反,直到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不论这些传言是否有真凭实据,谢宴秋这双手一定沾过不少血,祁游想着,可他又会这么轻地把小凉糕放在自己掌心。
……祁游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莫名想起来不久前在纱帐里做的事,又看了看掌心,顿时觉得不太想吃。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块小糕点揣起来,稍稍往谢宴秋身旁挪了一下:“宴宴叔叔。”
谢宴秋把眼睛掀开一个缝来看他,上下睫毛的末端还搭在一起,像是困极了。
“你,不舒服吗?”祁游原先准备好的话到嘴边拐了个弯,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不烫啊……没睡好?”
那只冰凉的手在额头上贴了贴,又换到脸颊,最后似乎为了数据的准确性甚至转移到锁骨窝。
“就是没睡好,别乱动。”谢宴秋拧着眉毛一把扣住祁游的手腕,塞到自己怀里,又抄着手将这条胳膊别住,“……别招我。”
这他娘,比摸锁骨刺激好多。
祁游开始相信谢宴秋是真没睡好,而且起码有五六天没怎么睡觉,不然没法解释他怎么会做出这种行为。
在这种时候,人不敢乱动,精神比较紧张,周围的环境便像是被放慢了、夸大了,全部都被捕捉得格外格外清晰。
木制车轮碾实刚下过雨的松软泥土,可能轧碎了几片叶子,或是不知名的脆弱昆虫。潮湿的气味勾勾绕绕,经过窗帘、经过熏香炉、经过谢宴秋,钻进他的鼻腔。
右手被捂在怀里热得快要出汗,格外敏感的指尖僵硬着想要抽搐,不断被谢宴秋胸口处软滑的布料摩擦,差一个指甲尖的距离就能碰到对方的胸膛。
“砰砰——砰砰——”
仿佛隔着空气传来震动,渐渐把祁游的心跳也同化成相似的频率。车轮滚过的地面逐渐变得平整而坚硬,像是贴合紧密的石板,他便多失去了一个故意触碰谢宴秋的理由。
午时的阳光透过帘布被分割成无数个细碎的光屑,而后又被祁游自己的睫毛聚在一起,重新晃进眼睛中。
他闭上眼睛,就着这会儿的暖和劲,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昏昏欲睡——自然没有注意到因为膝盖方向的变动,自己脚踝上那颗小铃铛突兀地响了一下。
同时也错过了瞬间睁开眼睛的谢宴秋。
祁游醒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停了,谢宴秋坐在离他老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张燃烧的纸。
合着自己是被呛醒的。
祁游想起他刚刚做的那个梦——他趴在谢宴秋的身上,脸贴着胸膛,一边听对方的心跳一边喊“美女”。
又看了看谢宴秋被火苗映出暖色的脸。
很难确定他离自己这么远是因为要烧东西还是因为……
谢宴秋手里那张纸烧完了,化成灰烬。他便拿出手帕擦干净手,脸颊依然泛着一点红。
……害羞?
祁游不敢置信地想:说不定是离火太近了烤成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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