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心宸发现安嘉月不见了的时候是在九点半。
半小时前他去徐辉家,亲眼盯着徐辉将电脑里的偷拍照片删干净,徐辉很不高兴,但敢怒不敢言,只是抱怨了几句。
他刚松了口气,突然收到一条银行发来的信息,提醒他卡里的钱被提走了三十多万,余额几乎为零。
这卡他已经给安嘉月了,花光了也不在乎,可一个大学生买什么东西需要这么多钱?他怀着疑惑给安嘉月发信息,却迟迟没得到回复。
徐辉拉长着脸不知在给谁发信息,嘴里小声骂骂咧咧:“他就是把你当冤大头,你要是个穷光蛋,他会跟你上床吗?你真是鬼迷心窍了,我得帮帮你……清醒一点吧哥,这种货色哪儿值得你护着。”
贺心宸有些担心安嘉月,没理会他,告诫了他一番,匆匆离去,开车回家。
其实那栋别墅不算是他的家。
只是栋名下的房产,请人一周打扫一次,冰箱常年空着。由于地理环境僻静安全,偶尔会带约会对象来,以躲开狗仔的追拍跟踪。
徐辉戏称他这栋别墅是专门用来藏情人的,但他其实从来不让人在这儿过夜。
多数时间,他只是孤身一人前来,独自待在暗房里,看看电影,洗洗胶卷,然后回到空寂的卧室,静静望着星空顶,直至昏昏睡去。
这是他难得的自由放松时刻。
过去的理想也曾是星辰大海,然而如今却被困在这狭小的居室里,走出去便是更大的、名为现实与家庭的牢笼。
这里是失意者的避难所,他不愿与第二个人共享。
所以安嘉月在停车场昏倒在他怀里的那晚,他一开始没想把人带回家,但演完戏的徐辉已经开车走了,况且也不可能让徐辉把人带回家,他知道这个表弟是什么德性,小时候还能玩到一块儿,长大了深受所处圈子的荼毒,变得不学无术,声色犬马,只精通吃喝打炮吹牛。若不是看在徐辉在他有困难的时候资助过他,他是不乐意打交道的。
怀里的小孩儿若是被他这个爱玩成性的表弟带走,指不定被玩成什么样、被几个人玩。
所以他最终无奈地将人塞进车里,带回别墅,甚至抱上了床,同床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他先醒来,蓦地察觉怀里有个人,差点抬脚踹下去,心情很差,然而低头一看,又心软了。
安嘉月睡觉的姿势是蜷缩着的,眉头紧皱,眼角尚有未干的泪痕,像是做了个很痛苦的梦。半边脸被徐辉打了,仍有些肿,整个人看起来很可怜。
但徐辉跟他说过安嘉月的过去,也是道听途说。这男孩好像不怎么干净,曾经拉着高年级的男生到器材室给人家口,去校外机构上课勾引老师到厕所里做,甚至有半裸照在同学间流传一时。
总之徐辉认为是个花点钱就能泡到的便宜货色。收了钱和礼物还吊着人不陪睡,就是不识抬举,得给个教训。
贺心宸无法完全苟同这个观点,但徐辉怂恿恳求了他半天,加上他那时刚甩了日益骄纵的丁馥,正无聊得发闷,就当寻乐子,勉强答应了,也没想好该怎么教训。
他想象中的安嘉月应当是谄媚俗气的,然而去了店里见了真人才发现,根本与徐辉的描绘南辕北辙。
安嘉月漂亮得干干净净,讨好客人的手段游刃有余,有着超出年龄的世故圆滑,却不讨人厌,相处很舒服,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十九岁、高中刚毕业的男孩。
回国之后,第一次遇到相谈甚欢的对象,居然是个小自己七八岁的小孩儿。
他舍不得教训。
人都带回来了,也不好撇下不管,贺心宸思索片刻,总之先喂点吃的,刚才怀里那腰细得像平时不吃饭,明明挺会从男人那儿捞钱,怎么把自己瘦成这副样子。
他走到楼下,打开冰箱,不出意料,空空如也。再看崭新的、根本不会用的天然气灶,最终无奈选择手机下单,买了袋切片面包,想了想,又加了瓶蜂蜜。
小孩儿都喜欢吃甜的吧。
他故意捉弄,倒了满满三分之一罐的蜂蜜,正常人根本难以下咽的分量,想看小孩儿撒娇埋怨,然后再拿出剩下的面包。可安嘉月居然笑着吃完了,还吮了吮手指,好像很美味的样子。
小孩儿似乎习惯了讨好别人。
特别乖巧,很会察言观色,但也暗藏了小小的心机,像是生活如履薄冰,必须小心翼翼、不敢得罪任何人、同时不忘为自己牟利。
可爱又可怜。
贺心宸很快意识到自己对这个男孩太过上心了。
原本打算及时抽身,拒绝徐辉的请求,回归自己的生活。但他终究没忍住,又去了店里。
如果安嘉月只是漂亮听话,他可能不会那么在意,身边不缺这样的小孩儿。但偏偏安嘉月不是个花瓶。
他有理想有追求,尽管那追求很俗气,但他满怀热情,全力以赴,好像什么都不能阻止他成名赚钱出人头地。
他也确实有这个实力。
学校话剧舞台上的惊艳演出,难以置信的知识储备,以及,仿佛心有灵犀般的十足默契。
别人或许是石头、是璞玉,而安嘉月是一块已经打磨好了、光芒璀璨的金玉,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谁遇着这样一个人都会情难自已。
他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地心动了,彻彻底底的。
如果说十六七岁的初恋是刚开瓶的汽水,心动像一个个密集的气泡一样迅速上升、炸开,蓬勃又热烈,那么他这样的年长者头一回沦陷,就是存放了二三十年的陈酒,越品后劲越大,醉到失去自我,意乱情迷。
安嘉月像汽水,却又是他的陈酒。令他冷淡的性子变得热烈,令他清醒的理智变得混乱。
无与伦比。
同时,被现实打压下去、近乎熄灭的理想之火一夜间为爱情升腾而起。他极度渴望签下安嘉月,让安嘉月演他导的电影。
可他现在没有这个能力,他连电影都拍不了。
他的父亲可以对他给丁馥资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绝不会对他和一个男孩暧昧坐视不管。
气泡破碎,醉意清醒,他陡然意识到这段关系并非想象中那样固若金汤,甚至岌岌可危。
暂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贺心宸回到别墅时,刚好早上九点半。
别墅里没有人,卧室的衣橱开着,有几件安嘉月带过来的衣服不见了,暗房中一片狼藉。
他立即意识到不对劲,边拨出电话边下楼,重新坐入车里,朝着安嘉月家的方向开。
一路上打了五六个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安嘉月每次跟他聊天,几乎都是秒回,像是时时刻刻握着手机等他的消息,从来不会像这样不接他电话。
肯定出了什么事。
开到那几栋老楼外,他突然想起自己并不知道安嘉月家的具体地址,每次来都是停在居民楼外边的马路上。于是只能跑到一栋栋楼底下喊,喊出了隔壁的一户邻居,说安嘉月没回来过。
贺心宸谢过,再开车去学校找。电影学院是他的本科母校,找起人来轻车熟路,可依旧毫无收获。
贺心宸返回车内,再次拨出电话,仍是无人接听。
不安感愈演愈烈。
这时,手机铃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
深夜十一点。
医院手术室外长长的过道上,左右设置了两排供家属休息小憩的椅子,安嘉月一个人坐在那儿,脱了鞋,脚踩在椅子上,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膝盖,好像睡着了。
周围空寂无声,手术室内也没传来任何响动,唯有门口上方那盏“手术中”的红灯散发着幽森的光。
仿佛没有尽头的过道远处,传来一道脚步声,逐渐清晰,步步靠近。
“嘉月。”
安嘉月抬头,眼底有急出来的红血丝,眼神却异常清明,淡淡地看了眼站在面前的男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了然到内疚,最后呈现出歉意,沉默了几秒,回:“……贺心宸。”
安嘉月转回头,开了口,声音平静:“哦,那我喊贺先生也没错。”
他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令人不安。贺心宸坐到他身边的空位上:“早上起来怎么不给我发消息?”
“发了就不会撞见你和徐辉说话了,也不会知道你骗我了。”
“……嗯。”贺心宸什么都没解释,因为也无可解释。只是盯着他的脸,仿佛目光一挪开他就会消失,“对不起,原本这两天就想告诉你的。”
安嘉月轻轻摇头:“晚了,你应该在跟我上床前告诉我,给我选择的机会,而不是把我睡了,才让我自己发现被骗了。”
“对不起。”贺心宸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嘉月。”
“不用。”安嘉月深呼吸,“说实话,我一开始也是意有所图地接近你,我们半斤八两。”
贺心宸吃不准他想表达什么,手放在膝盖上,静静等他的下文。
“我坐在这儿想了很久,想清楚了,我们还是分手吧。”安嘉月摘下脖子上的项链,握在手心里,月亮的尖角扎在肉上,微微刺疼。
贺心宸神色凝重,但反应不算很激烈,像是已经料到他会说这种话。
“嘉月,我知道你现在无法原谅我,我会自省,会竭尽所能地弥补我的过错。但你应该能感觉到,我对你的喜欢从来不是假的。我听说了你爸的情况,你现在需要依靠,起码让我这段时间陪在你身边,不要赶我走,好吗?”
安嘉月仰起头,望着医院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眼眸中有光闪动:“你喜欢我,对我好,是真心的,我知道,我没怀疑。但我对你的失望不仅是因为你骗了我。”
“你明明知道徐辉对我做了什么,却还能心平气和地和他聊天,这让我觉得很可怕。”
“如果将来有其他人伤害我,而那人恰好也是你的家人亲戚,你会为我出头吗?”
安嘉月缓缓转头,随着角度的改变,眼中光芒渐渐隐匿,显出一片死寂的漆黑:“我真的很需要一个可以一直保护我的人,贺先生,我以为你是那个人,可我忽然发现,你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值得依靠,没有我仰慕中那么正直善良,你和我一样是个骗子。你那些教育我、劝我变好的话,现在我只觉得讽刺、虚伪,所以我很失望。”
贺心宸万年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缝,苍白无力地解释:“徐辉是我表弟,他在我困难的时候帮过我……”
“我不为难你,你别担心。”安嘉月垂眼,看着自己手心里的项链,“如果你会在对我施暴的家人与我之间难以取舍,那你就不是我想依靠的人。我无法体谅你的难处,因为你也没有体谅我,这样下去我们都痛苦,最好的方式只有分手。”
贺心宸终于维持不了冷静,握住他的手,将项链包裹住,推回去:“我没有难以取舍,我选择你。这事是我处理得不好,是我犹豫不决不敢告诉你,是我混账,我会去跟他说清楚,以后不再跟他有任何往来,这样可以吗?”
安嘉月轻声回:“嗯,可以。”
贺心宸稍稍松了口气。
“那你能带我回家吗?把我介绍给你父母,说我是你对象。”安嘉月冷不防地问。
贺心宸刚放松的神色瞬间僵住,迟疑了一秒。
这一秒足以令人心灰意冷,万念俱失。
“你不能。”安嘉月替他说出了答案,“你那么热爱电影,可你家人反对,你就放弃了。不管有多少客观或者主观的因素,结果就是如此。可想而知,如果你家人反对你和我在一起,我大概也会是被放弃的那个。”
“我不会放弃你。”贺心宸斩钉截铁,“我承认,现在是无法带你回家,但你给我一点时间,等我……”
“我等不了。”安嘉月打断他,“我爸现在在手术室里头,我不知道他情况怎么样,我可能……可能要没有家了。贺先生,我想要一个为我遮风挡雨的家。”
贺心宸摇头:“不会的,我问过了,你爸没伤及要害,手术会成功的,不要害怕,嘉月,需要钱或人手,我都会尽力帮忙。”
“所以你的意思还是不会给我一个家。”安嘉月惨淡一笑,“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个太快了,可是你好像,一直都没有要带我回家的意思,上次提了,你还说我世俗。难道我只能做你的地下情人吗?永远见不得光吗?因为我是个男的?还是因为我家境不好?还是……你觉得我这样的人不配有个好归宿啊?”
贺心宸脸上浮现出痛苦与心疼:“不是的,嘉月,只是我需要时间……”
“我连前途都可以不要,为什么你会顾虑那么多?”安嘉月声音哽咽,“我很缺爱,贺先生。现在最爱我的人一个在手术室里,另一个声称爱我的人骗了我,还无法给我一个承诺。再等下去,我只会整天惴惴不安,想着你究竟还有没有事瞒着我,究竟会不会公开我们的关系。我真的会崩溃,求你现在就给我一个承诺、告诉我你会立刻让我们之间的关系走到阳光下,行吗?我可以什么都不追究,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只要你给我这个承诺。”
贺心宸起身,单膝跪在他面前:“我不会再骗你,嘉月,我现在做不到,因为如果我们的关系公开,我爸会断了你的前途,会影响你的未来。还记得在商场我们吵架那次吗?你一口否认我们的关系,我很生气,可我转念一想,我有什么资格让你公开?在我不能确保你的前途之前,我不该贸然将你带入我的世界,让这段关系成为你未来的阻碍。”
安嘉月眼中的温度一点点冷却,精疲力尽般摇了摇头:“我的未来怎样都无所谓,反正我只是为了赚钱才当演员,你以为我真的稀罕钱吗?你根本不懂我真正想要什么,我只是想要一份安全感而已。”
贺心宸:“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只能这么做。嘉月,你年纪小,喜欢一个人可以不顾一切,以他为全世界,可我不能,我要考虑很多,要护你周全,哪怕你愿意为了我放弃自己做演员的理想,我也不能让你这么做,因为我经历过,我知道那有多遗憾,将来会有多后悔,何况你这么有天赋,这是在害你。”
“既然我们的想法矛盾,还勉强在一起干什么呢?分手对彼此都好,你不用担心我的前途了,我也不用迁就你的难处了,皆大欢喜。”
“嘉月,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了,你已经说得够多了。”安嘉月勾了勾唇,沉重的语气忽然轻快起来,甚至有些刻薄,“哦,对了,你卡里的三十几万我取走了,给我爸做手术用,还有,欠你的钱我也不打算还了,当作我们的分手费和我的精神损失费,你没意见吧?”
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只想着从男人身上捞钱的小骗子。
打破了“永远不能陷入爱河”的规则,果然没有好下场。
事态的严重性远超预期,贺心宸竭力维持镇定,可手依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想去抚摸安嘉月的脸:“钱本来就给你了,你全拿去也没关系,不够再问我要。但我不想分手,嘉月……”
“贺先生,我想跟你好聚好散,给彼此留点颜面,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但倘若你纠缠,我只能送你一句话了。”安嘉月躲开了他的手,冷眼瞧着他,像瞧一个陌生人,“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问我,是不是因为你太差了才导致失恋,现在我告诉你,没错,就是因为你……太差劲了。”
安嘉月扬起手,奋力一甩!
手中握到现在的项链高高飞出,划过一道漫长的抛物线,啪!地砸在过道远处的地砖上,又弹出去一米多。
“我们结束了,请你离开。”
贺心宸的瞳孔随着那条项链的弹远急剧缩小。
撞击的回音荡出去,过道的尽头处隐约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掺着几声焦急的呼喊,离得尚远,没有干扰到此处死一般的寂静。
贺心宸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呼出一口颤抖的气,然后起身,动作迟缓得像一个佝偻的老人。
安嘉月眼眶通红,死死盯着。
贺心宸最后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穿透了他往后的每一场噩梦。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再听了,但我不会放弃争取,我现在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或许要几个月,或许要几年,直至带着你想要的承诺回来,愿你等我,嘉月。”
贺心宸只说了这一句,然后转身,迈步,走向空荡荡的过道尽头,徒留一道宽阔挺拔的背影,像一场电影落幕前的最后一个镜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中途似乎踢到了那条躺在地上的项链,项链撞到墙上,又弹回来,金属刮地,声响刺耳。
紧接着,贺心宸的脚步声被寻到此处来的朱兴磊的喊叫压过去了:“嘉月!你爸没事吧?我听说他被人打了……”
然后是护士开门斥责他们太吵的声音,再然后是他爸被推出来的轮子滚动声……
他再也听不见那道脚步声了。
贺心宸彻底从他的世界消失。
[该如何跟你不想失去的人说再见?]
[我没说再见,我什么也没说,就这样走了。]
他们谁都没有说再见,大概是再也不会见了。
安嘉月把脸埋入颤抖的手心里,隐忍许久的眼泪哗哗而下,无声痛哭。
眼前一片黑暗,这部他曾以为自己是主角的电影最终落幕。
(https://www.biquya.cc/id92116/18416.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biquya.cc。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ya.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