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最近几个月过于舒适和安逸,忙活惯了的人难免觉得骨头痒,虽然正月十五接到案子不大像什么好兆头,但众人还是无法克制的兴奋起来,接到通知后立刻集结。
晏骄拖了新得的大石板,用滑石笔写下第一个字时竟有点生疏。
下面众人一边相互传阅卷宗,一边听庞牧介绍情况,“截至目前为止共出现了七名受害人,最早一起案子发生在去年五月初四,茂源州一个叫姗姗的十六岁小姑娘早起外出后至今未归。”
“最后一次发生在腊月二十,培安县二十岁的新媳妇如意午后出门便一去不返。”
茂源州与培安县所属的溪源州毗邻,两边只隔了几个县城,并没有从属关系,卫蓝他们能弄到这些资料真的不容易。
单纯的语言描述可能尚显单薄,但等晏骄将七名受害人的籍贯、年龄和失踪事件一字排开,再配合个人手中卷宗,顿时就有些触目惊心。
虽然未曾谋面,但这些都曾跟他们一样是鲜活的生命,可现在却又化作一本本卷宗,死生不明。
晏骄放下滑石笔,退开两步看了看,又接着庞牧的话补充道:“受害人无一例外都是女子,最小十四,最大三十七岁。
一般来说,有两种可能性比较大:一个是有犯罪团伙将她们拐到外地给人做媳妇,另一个就是采花贼。”
齐远闻言皱眉,“等闲采花贼可做不来这样叫人消失不见的营生。”
他素来对天下女子更多三分怜惜,最见不得这样的案子。
“可若说拐卖人口,”图磬将看完的卷宗传给廖无言,“三十七岁,似乎又稍嫌大了些。”
话糙理不糙,连环作案拐卖女子的目的大体分两类:一是不记事的小丫头卖到外地给人当奴才,这样的纵使长大了也找不回去。
第二类就是卖给人做老婆,生儿育女,要的就是年轻体健好生养,目标以十来岁二十来岁的女人为佳。
他刚才看的卷宗恰是那名三十七岁的受害人的,最小的孩子都已八岁多,在世人眼中早已不能生了。
那么拐这样的女子回去做什么呢?
齐远听后,虽然眉头皱的更深了,但也不得不承认图磬说的有道理。
“很奇怪对不对?”
晏骄道,“青空和子澈查过培安县两名受害者的底细,一个是二十岁的新媳妇,一个是十八岁待字闺中的少女,都很年轻,本人和家人的生活圈子也非常简单,认识的人有限,甚至没有什么与人结怨的机会。
而且两人素不相识,从未有过任何交集,也排除了因某个同类事件被人报复的可能。”
“另外,这几名受害者的家境都非常普通,失踪后家人也没有报过财物损失,所以也不是图财。”
不图财不报复,这些女子很可能已经被害了。
“如果真要在这些受害人身上寻找共同点,那么就只有女子、家世普通这两点了。”
许倩问道:“是凶手能力不够,不敢对有财有势的人家下手呢,还是单纯倾向于这样的对象?”
“现在咱们手头的线索有限,只能说两种可能都有,具体还要等跟青空他们碰面之后才能确定了。”
晏骄道。
许倩眼睛一亮,“大人,咱们这就走吗?
不过平安他们怎么办?”
正月赶路可不是什么好玩的,路面上冻结冰,且不说舒适不舒适,一不留神还会有性命之忧。
何况培安县虽在镇远府以南,但也在黄河之滨,当下也是天寒地冻。
两个小孩儿大冷天匆忙跟过去,水土不服少不得生病。
短暂的沉默过后,白宁环视四周,主动请缨道:“既如此,我留下来。”
见众人看过来的眼神中多多少少都带了歉意,她灿然一笑,“左右我对破案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况且这里环境安怡祥和,我还想多陪熙儿和平安玩玩雪呢!回头春暖花开,我再随大家一起去找你们汇合也就是了。”
晏骄拉着她的手道:“辛苦你了。”
白宁笑着推了她一把,“你什么时候也说这样矫情的话?”
晏骄抱了抱她,转头看向庞牧。
庞牧点了点头,双手朝下一压,“行了,就这么定了,今晚都回去收拾一下,明早出发。”
晚间夫妻两个把事情跟老太太说了,又歉然道:“天太冷了,事情又急,也实在没法儿像之前来这边那样悠闲地走,还得麻烦您老坐镇大后方。”
老太太失笑,“瞧瞧说的什么话,不是一家人怎的?
你们是去办正事的,且放心去,家里有我。”
顿了顿,她又朝外头指着说:“说实话,这里全是我熟悉的老人,熟悉的地方,便是后半辈子都住在这里我也是乐意的。
就是平安和熙儿,你们没瞧见?
两个小子也都玩疯啦,兴许头几天会哭一哭,玩起来也就顾不得。”
虽说明白老太太这么说也是为了宽他们的心,可这话听起来……晏骄抽了抽嘴角,行吧。
众人各自分头行动,次日天刚蒙蒙亮就在门口集合,连廖无言也换了方便行动的装束,腰间挂了短匕,身上的文生气质荡然无存。
晏骄忍不住往大门紧闭的衙门口望了一眼,担心稍后顾宸舟知道后会不会哭……
齐远带头检查了马匹,确认坐骑都更换了冬日行进的专用蹄铁后,冲庞牧点点头,“成了。”
庞牧拉起面罩,大手一挥,翻身上马,“出发!”
一行十数人迎着渐渐升起的朝阳,往东南方疾驰而去。
亲身经历了冬日疾驰之后,晏骄才更深刻的意识到白宁的决定多么明智:
冬季昼短夜长,大家每日都是抓紧了丁点时间飞奔,除了一天三顿饭根本不下马,一天下来整个人都僵硬了。
北边大雪满地倒也罢了,反倒不打滑。
越往南雪越少,冰越多,饶是马匹踩着带突刺的蹄铁都不得不放慢速度,更别提马车,真跟马拉雪橇没什么分别。
他们甚至还在一处驿站前亲眼见到了两辆侧翻的马车:
本是高高兴兴带全家去外地升迁的,谁知刚出京城没多远就翻了,一死多伤,雪地里泼洒了刺眼的红,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从培安县到镇远府,驿站四百里加急昼夜不停用了十天,而庞牧一行人一天却只能跑四个时辰,即便一切顺利,也还是在十六日之后的二月初二抵达位于培安县西北的茂源州。
所有人都瘦了一大圈,腮头上愣是冻出高原红的效果,也不知多久才能消下去。
去培安县之前,他们准备先来问问第一起案子的情况。
茂源州和培安县所在的溪源州同属中昌府,地势平坦开阔,盛产一种名为清霜的无烟炭,还曾一度送入宫中成为贡品,广大百姓也因此得益。
不过前几年另一种自带香气的红松炭异军突起,中昌府的无烟炭就被挤了下来。
自此之后,清霜炭市场急剧缩减,除了州府大城的百姓们还能依靠向周边贩卖清霜炭吃老本之外,下面各个县城、村镇的小作坊瞬间失去生存空间,日子就不大好过了。
若非如此,卫蓝也不可能轻易得到培安县令一职。
晏骄揉了揉冻得僵硬的脸,呼着白汽道:“如果凶手是生手的话,很可能前一起乃至多起案件并不成熟,有可能留下比较明显的证据。”
庞牧点点头,命小四前去打探州衙所在。
“辛苦你了。”
晏骄笑笑,因为肌肉僵硬,表情有些古怪,“这不算什么。”
她又揉了揉脸,贼兮兮道:“你能想象我曾经在这个时节,下到满是碎冰的河水中打捞尸体吗?”
不少地方警力不够,上头压的又急,好些原本做文职的都被喊出来加班。
至于捞尸体这种活儿,好多时候都是法医被迫亲自动手的。
那滋味,啧啧,她这辈子都忘不了,每次想起来都觉得骨头缝儿里还能透出寒气。
庞牧张了张嘴,冲她一抱拳,“失敬失敬。”
说罢,夫妻两个都在马背上笑起来。
行走在茂源州的路上,他们依旧能从街头巷尾的某些细节中窥得曾经兴盛一时的清霜炭的痕迹,比如说城墙外字迹斑驳的“清霜”几字。
听说早年买卖兴隆时,每年都有城中大户竞相出钱粉刷,可如今那几个一人多高的大字早已在风吹日晒中模糊,却再无人关心。
州衙位置很好找,小四一问就问到了。
热心肠的大娘见他浑身湿冷,一副外乡口音,甚至还试图强行喂他喝热姜汤。
小四推辞不过,索性叫了一大壶,请同行诸人都灌了一碗。
一碗真材实料的姜汤下去,晏骄只觉有道火线顺着咽喉一路滚下去,整个胸腔里都烧着了,全身的血液重新流动,额头上瞬间逼出来一点氤氲的汗意。
她长长的吐了口气,“痛快!”
把守州衙的衙役倒是警觉,听见马蹄声后主动跳下台阶,大声询问来意。
小四打马上前,将令牌亮出来,“定国公庞牧,黄字甲号晏捕头途经此地,奉旨查案。”
两个衙役闻言一怔,忙上前行礼,又有其中一人冲进去禀报,不多时,就有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文官拎着袍子跑出来,二话不说跪地行礼:“茂源知州庄瑟,见过定国公。”
庞牧翻身下马,朝他抬了抬手,“起来吧。”
庄瑟谢过,起身后又朝晏骄拱手,“晏大人。”
晏骄还礼,“庄大人。”
庄瑟忙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诸位先入内歇息。”
一口气跑了半个月,众人也是筋疲力尽,当即从善如流的进了衙门,庄瑟又叫上热水热手巾,后又奉热茶。
“下官自问还算兢兢业业,不知两位是来查什么案子?”
庄瑟容貌普通,瞧着跟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中年人没什么分别,可话里话外的试探却也难掩官员特有的精明。
才刚在街上喝了姜茶,这会儿倒也不怎么难受,庞牧丢开手巾,开门见山道:“听闻去年五月初四,本地有一位十六岁的姑娘走失,可有此事?”
庄瑟眼皮一抖,瞬间联想起上月培安县令卫蓝亲自过来一事,视线不自觉落到后面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中年文士身上,“这位,便是廖先生吧?”
早就听闻那培安县令卫蓝是廖无言亲收的唯一入室弟子,疼爱非常,可他来那日自己也曾以礼相待,且两地互不相干,自己更官高一级,不至于“打了小的跑出老的”来吧……
还是说,这案子确实如之前卫蓝所言,兹事体大,以至于惊动圣人?
若果然如此,那可就不好办了。
廖无言刮了刮茶梗,朝他微微一拱手,“庄大人好。”
他这一抬头,心思飞转的庄瑟顿觉自惭形愧,带着几分仰慕道:“先生好。”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觉得这场景简直太熟悉了。
虽说文人相轻,但大禄朝的书生、文臣们见了廖无言后,却少有针锋相对的。
当然,不是说没有,不过结果往往不怎么美好就是了。
见庄瑟没有要答话的意思,廖无言微微挑了挑眉,重复了庞牧的话。
庄瑟面上微红,忙对庞牧道:“失态失态,下官无能,叫公爷冬日远途奔波,实在惭愧。”
虽然只是第一面,但众人对他的印象已经不大好了。
人命关天,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说些无用废话,当真令人不快。
庞牧最不喜与人废话,索性拉下脸来,“小五,立刻随庄大人将相关卷宗取来。”
小五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的站到庄瑟面前,“大人,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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