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晚风携香送明月。
玉杯底液醇如琼脂,再有灯笼摇转,暖红光落下,凉亭一隅,海棠镂空雕纹浓艳妖美。
风再起,青丝飘动,一素手挽耳,两束耳坠子像是秋千晃动;美丽又天真。
此刻某束目光落在身上。
赵敏侧头,向这满身绷带的人儿嫣然一笑。
李暮山很快收敛好表情,继续安分站在原地,躬身,双手垂下合握在腿前面。
“坐吧。”
一道轻声。
李暮山恭敬坐在管家贝搬来的椅子上,两拳搭在膝盖上,腰背挺直,学着某个寸头继承者的风骨。
席上老人伸手捏杯;轻轻一转,慢慢出声念道:“诸佛龙象,心性无量。势大开大合,非上古奇魂不可压,非凶怨之气不可伏。魍魉鬼魅,每三日焚香净身,三拜九叩,迎圣人点化,若是资历再厚,当能扛鼎诸佛气运,一为文殊,二为地藏,三为普贤,周身显圣,一缕玄气融冰雪,朝阳傍身,高山水长,一呼一吸微不可查,奇经八门,当如赤炉滚烫。”
杯放,木桌被叩出轻响。
李暮山低眉顺眼的听,一丁点心思都不想起,一点侥幸都不敢留。
“你到哪一步了?”灰辫老人看他。
李暮山当即开口,声如溪水过石:“每日三拜九叩,拜…拜文殊古像,一口玄气不敢想,如今身如赤炉,奇经八门沸腾倒是常事。”
“嗯。”老人轻轻颔首,正对这后生,坐姿依旧,“这紫藤身下至少有万鬼百魔。阴气、怨气无一不是上上选,你每日早晨练功,朝阳吹不尽这份阴气,日子一长当然会有岔子,不断我观你心、口、鼻气息绵长,应当有高人指点,周正练下去,不会出什么很大的毛病。”
此话一出。
凝神静听的赵子淳终而吁气一口,折扇合拢拍手,目光盯住对面这人,慢慢眯起了眼睛。
要练八荒奇功;气门、势、以及心性悟性缺一不可。
这是焚炉融金子,无一天不需海量丹药与魂香,时时刻刻这样练,还得极古老,极强大的……
“啊…”赵子淳再次用折扇拍了下手,深吸气,眸光深敛地打量李兄,倏忽想起这人还从未展露过自己的势。
那会是怎样的上古凶魂呢?
他默不作声的想。
站在朗烨身边的管家已是第三次抬袖贴贴额头——神情很平常,只是细汗不断往外冒出,大概是太热了吧。
凉亭沉入安静里。
仆人将饭菜再换上一次,酒常温,未敢有半点马虎。
李暮山终而出声了:作揖颔首,慢慢道:“今日听祖宗一言,当真是晚辈之福气。”
“就这?”灰辫老人突然笑起来,两指夹着茴香豆捻捻,竟是蛮不讲理的要这后生接住天大气运。
他说:“人生以气为本,以息为元,以心为根,以肾为蒂。天地相去四万八千里,人心肾相去八寸四分。以通元息之浮沉,息总百脉,一呼则百脉皆开,一吸则百脉皆阖,天地化工流行,亦不出乎‘呼吸’二字。”
一枚枚经文落入耳。
赵子淳当即眼露精光;收起心思站定,然后闭目养神,宛若石尊。
与之相同的还有朗烨。而赵敏却是不喜欢这些武夫事——一手撑下巴,一手转酒杯,明媚大眼睛始终瞧着某个少年,好似要瞧出花来。
裹有绷带,一身简单黑袍的少年已经诚惶诚恐的下跪,叩首细听,恰逢桃花眸低垂,被红灯笼抹上琉璃般的色泽,柔得煞人。
“你呼吸多变,”老人点着他继续讲,“呼吸常在心脾之间,如烈火烤炙又有七情不炽,元气虽自固,可阴者重。无非一‘静’字。”
“当是。”李暮山轻声回答。
老人伸手端杯;这次没有拒绝仆人和管家的服侍。
“调息一法,贯彻三教大之可以入道,小用亦可养生,息调则心定,真气往来,自能夺天地之造化,息息归根,命之蒂。”
“我观你眉心有煞,三魂有火,气刚门厚,一阴一阳两元气交织炼身,如不是神体不可能吃得消这般磨难。你是心性大坚毅之人,再烧胚,也要夜半收心,静坐片时,此生发周身元气之大要。积神生气,积气生精,此自无而之有。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此自有而之无。”
“是……”背部忽然打湿一大片,李暮山完全脸色煞白的抬头,望住这座高山,竟是嘴唇哆嗦,脸庞一下腾出难为情的红来。
他终于知晓面前人是谁了……
邵长虹。
长安京都第一天桂武神,一言契合天意的武神山王阳殿当代祖宗。
而武神山王阳殿乃是紫薇垣大成派,相传藏有十卷天功内宗和千类宝药秘术,其中最著名的……当有诸佛龙象!
心尖急颤。
李暮山立即向这祖宗行叩首大礼。
灰辫老人微笑不语,端起酒杯,一口将酒水饮入。
到此,亭内人才发觉这祖宗一人就喝酒喝了几大缸,而且如此豪饮后粗麻布衣里未有蒸出一丁点酒气,连人都是平淡坐在四脚圆凳上;额头鬓角不见一丝红渍,面色,还是那般精神抖擞。
这桂花酒可不是这么好贪杯的——若不用气血等超凡手段,寻常人早就酒精中毒,活活醉死在桌上。虽然老人心水枯而少汗,可若是一点酒气和汗渍都没有,不是大限将近,就是身体有常人不可知的玄妙,尤为这祖宗的精神矍铄,这可能是大限将近呢?
李暮山这几拜当真是心诚。
邵长虹平静收下,手转酒杯,不再理会这传功之人,转而向赵子淳二人问:“古庙鬼神,入梦招魂古籍里只有那几位,他的师尊没谈,没再与你们详说吗?”
“嗯…”赵子淳应声收起思绪,片刻后摇头,无奈念,“古镜之事已经让潮儿的师尊费尽心血,潮儿那几位师兄也似疯了魔般到处搬山移星,一时间动静不小,虽然事出有因,可朝堂上不免有反对声音,几番斗争下来,只能算一卦,让我们这些本家来上路了。”
“那倒是辛苦。”邵长虹慢慢点头,端杯喝酒,于赵子淳的目光中笑着答应,“他师尊既然花了大代价找我,那说明另一位肯定也在学院,与他再加上紫藤花的威势,应当可以把这孩子的生魂拿回来。”
“祖宗……”
赵子淳兄妹就要下跪。
“你们代替不了。”邵长虹捏住杯摆手,淡然回道,“谁的因就是谁的果,他师尊让你们来,意思就是不需你们多想。”杯见空,老人抬头见山又见月,“他已经来了,你们几个年轻后生聊吧。”
杯放桌。
老人也融入风里消散。
亭内所有人尊敬等着余风远走,期间灯笼飘转,几瓣花瓣从屋檐斜飘下来,当真是美不胜收。
赵敏已经送赵子潮去休息了。
朗烨早已喝大被仆人驮回去沉睡。
一抹花瓣悠悠转在风里,留在原地的二人同时抬头,目光交汇。
“赵兄。”
“李兄。”
属于不同国家的他们同时出声,再相视一笑,和和气气相互伸手邀请,随管家贝和仆人的引路;漫步于月夜花丛里。
“李兄。”赵子淳走在褐紫色枝叶边,衣物被水珠沾湿,泛起簌簌声响,“其实我也是一名武者,我们中庭的修炼风格与你们不同,不过我今日看你,”他转过头,脸庞线条如刀刻,“无论是智慧,还是对局把控,乃至气血使用,你都有着极高的水平和素养,请问你平日是怎么训练的呢?还是说……这也是神体的天赋之一?”
直白的问随目光一同停在脸前。
李暮山继续往前走动;贴着赵子淳的肩,换了角度反问:“你认为,或是以你见识来说,我应该要怎样训练呢?”
“嗯…”赵子淳捏住折扇,慢慢把玩,并回,“你最后破开那武者势之力的武技当真是火候足,气血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这不大像是寻常人的手段了,我想今日有很多人都看出,也可能因此想到其他的事情。”
“比如呢?”简-艾斯抬起桃花眸。
此刻夜风吹过花丛,茫凉,与月色相得益彰。
赵子淳微笑回应对方的眼,打开折扇,并瞧瞧周边——确是没有仆人了。
他于是说:“你的内宗和武技若是暴露绝会让你一辈子走不出这学院,甚至来说,”他激活禁忌,“此地的武神也护不住你,这世道不仅有超凡,还有超凡之下的人情世故。”
折扇轻点在李兄胸口。
李暮山也到底想清楚了灰辫老人的意思,旋即颔首,回应一个无懈可击的笑:“我言而有信,也最讲规则,至爱听取建议,赵兄您要是有什么好的提点,但说无妨。”
“啧。”赵子淳握住折扇往前点了下,对这波斯人的确有些赞许了,“你这一口官话和长相拎到中庭绝不会有人怀疑你,就是行事风格有些像草原上的狼,太多野性,这样和文明不符,很容易招来猎人。”
赵子淳说完“哗”一声打开折扇,站在花丛面前抬头赏月,折扇扇风,像极了要飞升脱世的谪仙。
他在等某人的识趣。
李暮山也不大计较这点面子,迈步往前,继续与赵子淳并肩,答:“不同的地方养活不同模样的人,在这里野狼遍布,如果不融入这片草原,那注定少吃肉饿死,就抵御不了寒风和其他声音了。”
“嗯…”末尾的语从中庭框架里挣脱出来,赵子淳接上这束波斯话——虽有些拗口,可交谈总归是没有问题的,“是我在拿传统习惯谈论了,而且实话实说,”他折扇往前点点,“这个地方脏乱、血腥、一路都是流民和骑着马的歹徒,大雪让他们更加疯狂,所谓的地方官,甚至与他们同流合污,共同压榨民脂民膏。”
“更何况,我们走的还是骑乘飞龙的近路。”
赵子淳看着简-艾斯点了两下脑袋,随意补充一声。
茶黑色的眸子轻微偏转,一口酒气从薄唇中呵出,简-艾斯背手停于花朵枝叶里,被月光拉长影,声音也有些空:“我一直都有听过你们帝国的名字。那是在在边境附近的一个小镇——贝特拉姆,是个比较好听的名字。我在那里遇见一名擅长做面食早点的中庭人,他与我说过中庭大多的美好和繁华,以至我那段时间里,时时刻刻都想带着自己妹妹迁徙到你们国家去。”
“但是,我好像忘了他自己就是从哪里逃出来的了。”
嘴角扬起温润平和的微笑,这人继续看住明月,仰头口鼻出热气说,“可我还是尝试过,那时我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勇者。每天的任务是给老妇人劈柴倒水,干着码头工人的活,每天一两块黑面包,最后攒了一个礼拜的工钱,刻意租了匹好马去打听这件事情。”
“那时我彻底碰上了一鼻子灰,我到此也明白世上有许多事是无法强求的。我们的祖先不喜欢龙世界的温暖和繁茂植被吗?他们喜欢,但他们还是被挤到了冰川,并从一穷二白,开辟出如今的四国模样。”
“人无法改变环境,”简-艾斯转身正对了中庭来的客人,眸光沉静,声音亦然,“人能改变的,只能是自己。”
一锤定音。
赵子淳的摇扇无声停住,一瞬不瞬直视对方,本就线条冷削的脸更具压迫感。
简-艾斯回应以平静,如伫立在风里的雄狮,一身绷带有血花朵朵,都是荣耀的伤疤。
“你打算怎么做。”赵子淳给予了让步,扇子也摇动起来。
“我在这个帝国太过耀眼了,按照现在来说。”简-艾斯补了声,“他与我靠近只会曝露在许多会议桌和有心人的目光下,但很幸运的是我在这个城市拥有一部分可以相信的朋友。官员、黑帮。白天、黑夜,你弟弟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加贝帝斯这个规则里玩耍,我想极少有人能够打扰到他。”
“你好像很有自信。”赵子淳露出浅笑。
简-艾斯摊手耸肩,至终取出纯金烟盒,打开往旁边递上一支,被拒绝后自己衔住,划燃火柴,在没有仆人和管家的跟随里继续说:“我的根扎进入了这座城,这里每一寸都有我的名传唱,这是我用我的血肉,我的金钱为代价。让它们开出的灿烂之花。”
“嗯哼~”赵子淳若有其事的点头。
枝叶沙沙摇曳,简-艾斯捏住雪茄,口鼻处的浓雾霎时被风吹走,游荡向了远方。
“我还需要你让子潮继续学习天师术。”赵子淳这句用的中庭语,并很快转为波斯语解释,“他按你们波斯的巫师分类应算是占卜系,是很有天赋的小孩,脑袋里充斥着奇思妙想,还喜欢用许多自己创立的词说话,性子也就是那点顽皮罢了,总归来说是如此的可爱,让我们家族始终把他当作上天赐予的最好的宝贝,我,我,”某个哥哥的眼眶被风吹红,声音都有些颤。
简-艾斯当即沉默抽烟,等到对方的情绪稳定,双眸停在对方面前,认真点头,用略厚的嗓音念道:“你大可告诉我我该详细做些什么,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少年五指并拢点点自己的脑门,是南方波斯人的认真模样,“我也拥有一个妹妹,我清楚这份感情的沉重,你只需要告诉我,把你所想的全都告诉我就好。”
“嗯,”赵子淳苦笑拭去眼角这点湿漉,抱歉一声,平复心情讲道,“你真的可以保证他在这个城市的安全吗?并且让他照常学习知识,让他重回之前的快乐?”
“布满恶龙的巢算不算。”简-艾斯答,“我今日战斗的那个地方,罗法古是一名了不起的巫师,是波斯少有的武巫同修的强者,我可以说服他,另外你弟弟在这里的衣食住行我都可以负责——中庭离这个城市太远了,你们派人来或是做运送什么的都十分不方便。但是我可以,我可以让他在这个城市生活得好好的,没有人会伤害他,而且内史密斯也是极好极热情的朋友。我们两个,都会不留余力的帮助并照顾你弟弟的。”
“那就好。”
赵子淳挤出微笑,被风一吹,酒味和表情都淡了不少。
“你还有个妹妹么?”
他想到艾斯之前的话。
“啊,”烟灰被风带走飘向夜空,一抹克制不住的温柔出现,简-艾斯稍弯起了眼眸,擎住烟,宛若在品另一种酒,“我相信你应该知道我生命中没有父母这个词,那时我背着她离开,她差不多这般大。”
少年用两个手圈起来比划一下,在笑,只是让人心酸:“我一口一口喂养她长大,任何好的都想送到她身边,想让她像石屋里那些寻常孩子一样,至少不用为下一顿吃什么去发愁,不用被人当做货物或者玩物,甚至是奴隶。”
双眸闪着锐利的光,这少年的气质忽然转变,更像威风凛凛的雄狮:“我愿意为此流血,我愿意为此拼上性命。曾经教我认字的那个老师告诉过我。他说思念一个人不算什么,没有人可以思念,那才是真正的孤独。”
“我不想这样。”
微颤的手捏雪茄停在嘴边,深深一嘬,缥缈的雾立即将他的脸庞遮笼。
风大了。
赵子淳在衣袖飘舞里沉默不说话,陪这人儿一同看向远方,此刻的心,是收到极为熟悉的温暖了。
……
“你来了。”
刻满岁月斑驳的黄岩阳台,石栏边的盆栽左右摇摆,洒出沙沙声,荡起一股股香气。
一身粗麻布的灰辫老人没有答话,背手侧身过玻璃门,往前走,一切都是普普通通的样子,哪有什么武神,哪有什么通天本事。
白胡子导师也平和直立在风中,一身灰蓝色西装的花纹简单。
两者站在一起,确切是两种风格、两种文化的触碰,不由使人觉得世界的奇妙,从而对荒诞与诡异,有更多难言的感慨。
晚风继续吹。
呼呼声打偏了白胡子导师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维奇只能低头伸起一根手指把镜框推上点,没有笑,雪白胡茬在月光下更加刺眼,闪着厉厉的光。
“动手了?”灰辫老人侧头问他。
维奇平静“嗯”一声,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重新背在后头,也问起来:“你这一次的跋山涉水有些长了,不怕被人关注么。”
“不来就不会了吗?”灰辫老人笑了声,转身走向石栏边,一步一步丈量这片从未来过的土地,最终难掩缅怀,难掩长叹,“想不到我们还能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我今年呐,已经年过百岁咯……”
维奇闻言呵呵一笑,一下少了之前的慑人气势,变为普普通通的白胡子导师。
邵长虹呼吸着把老手搭上石栏,仰头看无论在哪都是同一个的月,看着这片天,手掌不断轻拍石头,最后回头,对站在原地镜片发白的白胡子说:“那个天师和你,是不是已经联系过了。”
“嗯。”维奇没有隐瞒,低下头,伸手把金丝眼镜取下来,用戴有手套的手指擦,“他找不到你,所以拜托于我,又越过了紫藤。”
“那可真舍得花人情。”邵长虹轻轻点头,风刮动脸上皱纹,让眼神也空旷了许多。
“你也一样。”维奇双手捏住金丝眼镜的两边比对一下。
邵长虹不可否置的摇摇头,转而问:“你最近在忙些什么?”
“建设学院。”对面给予一道完全预料之内的答案,“之后去了十二戒的山,见了几位朋友,处理了点事情。”
“十二戒,”邵长虹继续点头,享受这个土地的一切,“我已经很久没过问他们的事了,他们的戒主,死了吗?”
“活得不错。”维奇呵呵一笑,将金丝眼镜戴上了。
邵长虹见此抬手拍下石栏,是笑容,而且笑出了曾经的睥睨意味:“你呀,你还是这样的急性子。”
“嗯。”维奇笑呵呵的抬头看月,背起手,慢慢不再言语。
他们好似在等待某一个重要的瞬间。
一时仅有风最为喧嚣。
月辉滋补每一个盆栽,将生的气息存入它们土壤里,轻轻哄,唱着万物都耳熟能详的摇篮歌。
至此,所有史书都无法避开的两位传奇。
终于第一次,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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