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都市言情 > 天使爱过你 > 第一章 天上掉下个犀利哥

一九九九年,八月。泰国,宋卡府,合艾市。

雨季闷热的天气,下午三点,一家名叫“合珍”的粤菜馆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皮肤雪白的大眼睛女孩坐在窗边,看着外面发呆。

“好啊,小沁儿,老板不在你就偷懒!”一个二十多岁盘着发髻的女子从内堂走了出来,用粤语嚷嚷着。

叫沁儿的女孩回过神,连忙站起身:“苏珊姐,这不是没客人嘛。”

苏珊哼了一声,瞥了一眼沁儿面前摊着的报纸,“呦,哪来的中文报纸?”拿起来一看,一条醒目的标题:长途汽车爆炸坠崖,27人死亡,15人重伤,3人失踪。

“怎么又有汽车爆炸?上个月不是才一单?”苏珊快速浏览了一下,觉得不对劲,把报纸翻过来一看,立刻丢回到桌上,“搞什么,一个月前的报纸你还在看!再说你又不认得中文,看个鬼啊。”

“谁说我不认得?我不是正在学嘛。”沁儿用手指点着报纸上的大标题,用粤语一字字念道,“香、港、特、别、行、政、区、成、立、两、周、年……”

“看旧报纸多没意思,给你看本好看的。”苏珊说完转身,片刻后回来,递给她一本杂志。

沁儿接过来一看,笑道:“你这个更旧了,是六月份的了。”

苏珊撇撇嘴:“时装杂志又不是新闻报纸,怕什么过期?一本新的价钱可以买十本旧的呢!我还要养儿子,哪有那么多的闲钱。”说着翻到其中一页,“看,凯文啊,帅吧?”

沁儿低头看了看,扑哧一笑:“原来是你的偶像,韩国名模凯文啊。可是,他穿得怎么像个要饭的?衣服裤子都是破破烂烂的……”

“不懂就别乱说,这是时尚!名设计师库洛尼的春夏专辑。”苏珊说。

沁儿歪着头看了半天,抬头道:“我左看右看,还是像个要饭的。”

“没眼光!”苏珊见她嘲笑自己的偶像,忿忿地抄起杂志,转身就走。

“苏珊!”沁儿叫住她。

“什么事?”苏珊回过头。

“你的偶像,凯文啊!”沁儿指了指窗外,“就在外面!”

“不会吧?”苏珊马上扑到窗前,激动地往外看去。哪有什么凯文,只有一个流浪汉正从街对面走过来,不知是否看到她们在窗内比划,竟然就停在了店门口。

那流浪汉的T恤牛仔裤破烂污浊,早就没了原来的颜色,满脸头发胡子纠结着,看不清相貌,只见两条浓黑的眉毛簇在一起,正仰头看着合珍馆的招牌,眼神迷茫,状若沉思。

苏珊抬手给了沁儿一个爆栗:“臭沁儿,你可以耍我,但不可以污蔑我的偶像!”

“这怎么是污蔑你的偶像呢?”沁儿故作认真地说,“你看,他绝对有一米八了,够高够瘦,但又不是干瘦哦,宽肩窄腰,标准的倒三角体型,模特身材……”

这时那流浪汉侧过身向店门口张望,沁儿指着他又说,“看,看!腿够长,屁股够翘……一点不比你的凯文差!说不定他是个行为艺术家呢……”

苏珊“嘁”了一声:“什么行为艺术家,就是个要饭的!我看他是想过来讨口饭吃。”

“那我去拿给他。”沁儿说着起身去后面,一会儿功夫就拿了个外卖的餐盒出来。

苏珊道:“干什么,你真的拿给他?”

“怕什么,反正都是剩饭剩菜。”沁儿看了一眼流浪汉,又说,“你说,他是本地人还是韩国人?”

“韩国人怎么可能跑到泰国来讨饭?”苏珊说了一句,忽然明白过来,拿起手中的杂志去敲沁儿的头,“不许你拿我的凯文开玩笑!”

沁儿笑着躲开,两步跨出了店门。

那流浪汉还在店外徘徊,沁儿身材娇小,只到他的肩膀高,举起餐盒,用泰语道:“嗨,你饿了吗?这个给你吃。”

流浪汉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看那眼神似乎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沁儿打开餐盒的盖子,又往前递了递。

流浪汉反应过来,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餐盒。

沁儿注意到他的手竟是修长干净,不同于一般乞丐的乌糟漆黑。

“谢谢。”流浪汉低声用英语说了句,就垂下头,捧着餐盒转身离去。

沁儿看着他的背影,一转念,用英语叫道:“等一等!”

流浪汉站住,回过身,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

沁儿上前两步,仍用英语问:“你不是本地人吧?”

流浪汉怔了怔,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那你是韩国人?中国人?日本人?马来?菲律宾?……”沁儿问了一串,流浪汉只是眼神迷惑地看着她,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难道他听不懂?沁儿叹了口气,不准备再理会他,就要返回店里。

“请问……你是在这里工作的吗?”流浪汉见她要走,忽然开了口,说的也是英文,还是把磁性好听的声线。

沁儿“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流浪汉迟疑了一下,问道:“请问你以前在这里见过我吗?”

这是什么意思?沁儿心里奇怪,不过见他态度彬彬有礼,还是回答他:“我不认识你。你以前也在这工作过?”

流浪汉摇了摇头:“我是问,你以前见过我来这里用餐吗?”说着用期盼的目光看着她。

沁儿想了一下,很肯定地说:“没有。除非你不是这身打扮,呵呵。”

“那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流浪汉又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沁儿说完转身就走,可是余光瞥见他脸上的失望,又有一些于心不忍,扭头道,“我在这干了三个月了,不过确实从没见过你。”

这个家伙是从火星来的吧?古怪的流浪汉。沁儿三步并作两步进了餐馆,回头看去,那流浪汉也已离开了。

“你可真行,和个要饭的都能有话聊。”苏珊望了望店外。

“你猜错啦,他不是泰国人。”沁儿笑嘻嘻地颇有些得意,“他听不懂泰语的,他说的一口伦敦腔的英文。”

“犀利喽,还伦敦腔呢,你能听出什么是伦敦腔?难道你去过伦敦?”苏珊嗤之以鼻。

沁儿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最后说:“反正我能听出来,他说的英文不像本地人那样带口音,也不是美式英语。”

“管他说的什么语,他就是个要饭的!”苏珊哼了一声转身去内堂。

“说不定他会说韩语呢。”沁儿冲着苏珊的后背做了个鬼脸。

第二天下午,那个流浪汉居然又来到店外晃荡。

两个人正在擦桌子,沁儿捅了捅苏珊的胳膊:“苏珊姐,你的凯文又来找你了。”

苏珊扭头看了看,又低下头继续抹桌子:“是来找你的,还不快去给你的犀利哥送吃的去,顺便聊几句,再欣赏一下他的伦敦腔英语。”

沁儿不理会她的调侃,竟然真的放下手里的抹布,向后面厨房走去。

“你真去呀?小心被老板发现。”苏珊低声叫她。

“不会的,厨房的炳哥和我最铁了。”沁儿笑着进去,片刻功夫就拿了饭盒出来。

苏珊在窗内看着沁儿把饭盒给了那流浪汉,两人说了几句,又一齐抬头看,然后那流浪汉就转身走了,沁儿也回了来。

“他不会说韩语,但会说粤语,还认得中文,认得我们店的招牌。”沁儿说,“看来他是你的广东老乡。”

“噢,他是中国人?”苏珊问。

“他说他‘应该’是中国人。”沁儿蹙起眉毛,“奇怪的家伙。”

“非法居留?偷渡来的?”苏珊压低了声音。

“不知道。”沁儿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一星期,那流浪汉几乎每天都来店外“报到”。

这天老板终于发现了,把沁儿叫过去训话。

“沁儿,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你这是吃里扒外!”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头瘦小,嗓门却很大,气势汹汹。

“不就是些剩饭菜嘛,您就当做善事了。”沁儿讨好地堆起笑脸。

“做善事?那谁来给我行行善?现在亚洲金融危机,客人一天比一天少……再说餐盒还是我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哪,给个叫花子饭还要用餐盒装?从你这月薪水里扣,加倍扣!”老板说了一大通,气哼哼地转身,走到一半又回身道:“还有,你从今天起,每晚收市后把地都拖一遍再走!”

“小气鬼!”沁儿用蚊子般的声音嘀咕。

“老板对你够大方的了,换了别人,多半就直接炒鱿鱼了,小—沁—儿。”苏珊捏了捏沁儿的脸蛋,眼神暧昧地笑了笑。

转天流浪汉来的时候,苏珊说:“啊,这下好了,看你拿什么打发他。”

沁儿张望了一下,见老板不在,去后面转了一圈回来,拿着两个面包在苏珊眼前晃了晃。

“不是吧,你自己花钱买东西给他吃?”苏珊睁大了眼睛,“那你不如直接给他点钱好了。”

“也是。”沁儿居然点了点头。

走到店门外,沁儿说:“嗨,今天换换口味!”一只手递上面包,另一只手掏出几张泰铢,“这个也给你,随便去买点吃的用的吧,看你的衣服都快成抹布了。”

流浪汉眉毛一挑,看着泰铢的目光骤然深邃,随即接过面包,一言不发,转身大步走开。

沁儿讪讪地把那几张钱揣回口袋,摇了摇头,回到店里。

“你那几个钱挣得容易啊?真的给他!”苏珊说。

“他没要钱,只拿了面包。”沁儿答。

“这个家伙,有手有脚,不聋不哑,却不找份工,就知道吃白食……”苏珊哼了一声,“沁儿,明天不要理他了,小心他缠上你!”

“我就是觉得他可怜。”沁儿一边低头干着手里的活一边说,“他其实挺有教养的,可能是受过什么刺激才变成现在这样的。他大概,这里有问题。”沁儿指了指脑袋。

谁知接下来一连几天,流浪汉都没有再出现。

沁儿心想,是不是那天我要给他钱,所以他就不再来了?还真是奇怪的家伙。

这天早上沁儿一出门就莫名其妙地连打了几个喷嚏,接着就开始了极为倒霉的一天。先是到了店里后,在厨房门口踩在一滩油迹上滑了一跤。中午送外卖时,又被对面跑过来的一个冒失鬼撞翻在地。那人急急忙忙把她扶起来,连声对不起也没有,就跑了,剩下沁儿对着打翻的饭盒和一身红红绿绿黄黄的酸辣酱汁与咖喱欲哭无泪。

四份外卖只送了一份,沁儿顾不上揉揉摔得生疼的臀部,赶紧跑回店里,让厨房再补上三份。印着“合珍馆”的送外卖专用马甲被染得一滩糊涂,沁儿脱下来洗了半天也没洗净。更悲惨的是,这一周的薪水又被老板扣了。三份盒饭,外加顾客长时间的等待和投诉,影响了店里的声誉,理由充足,不得上诉。

夜市结束,收拾完店面,沁儿卖力地把地板拖了一遍,这才浑身酸痛地离开。

今天摔了两跤,都快摔散架了。沁儿腹中空空,拿着面包,边啃边走。这面包放了三天了,那流浪汉都没来,这么热的天,再不吃就坏了,她可没有奢侈浪费两个面包的资本。

这是一条僻静的巷子,通常沁儿晚上不走这里,可是今天实在太累了,还是超近道吧。走进巷子没多远,沁儿就后悔了,因为她听到后面有脚步声,而且似乎是专门跟着她的,她慢那脚步声就慢,她快那脚步声也快。

沁儿不敢回头,心一点点提起来。走到巷子中间,实在忍不住了,把吃到一半的面包一扔,拔腿就往前跑。

才跑了没几步,后面的人就追了上来,一把扯住她。

沁儿本能地张嘴要叫,却立刻被一只大手堵住了嘴巴,另一只手把她的左臂反剪到背后。

“敢叫我就掐死你!”那人说的泰语声音沙哑。

沁儿惊恐地点点头,鼻尖充斥着混合着劣质香水的汗馊味。

那人把捂着她嘴巴的手放下,拉过她的右臂到背后,一并抓住,然后伸手把她肩头斜挎的小包扯开,翻了几下,低声喝道:“那东西呢?”

包里只有一点零钱,还有口红、镜子等一些小杂物,沁儿不知道他指什么,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

那人似乎很焦躁,探手到她腰间、臀部摸索。

“不要!”沁儿挣扎,无奈那只大手把她的两条手臂钳得死死的,慌乱中只有放声大叫,“救命啊—!”

那人迅速伸手捂住了她的嘴,两下把她拖到墙边,欺身到她正面,“咣”地用力一推。

沁儿的后背撞得生疼,却也得到了机会,抬起膝盖往那人的胯间撞去。

那人闷哼一声,吃痛松开了手。沁儿转身想跑,却立刻被抓住,颈间一紧,已被那人扼住了喉咙。

“臭丫头,想死啊!”那人恼怒地骂了一句,又把她顶在墙上,伸另一只手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沁儿无法出声,只觉得掐住自己喉咙的力道渐渐加大,很快就呼吸困难、眼前发黑,心中充满了濒死的恐惧。

正在神智就要丧失时,沁儿突然颈间一松,被人大力推到地上。她连咳带呛好一阵才喘过气来,只觉得左臂传来钻心的剧痛,用右手勉力撑起身体,扭头看去,只见两条人影扭打成一团。不过片刻,其中一个人骂了句什么,然后向巷口跑去,另一个人则向她走过来。

那人背着光,投射出的巨大阴影越来越近。沁儿惊恐地看着他,浑身颤抖,喉咙痛得发不出声。

“没事了。你还好吧?”那人走到她跟前,弯下腰道看着她。

竟然是那个流浪汉!沁儿听到熟悉的粤语,心里一松,几乎瘫软在地上。

流浪汉见状,伸手要来拉她。沁儿忙道:“别,我的手断了!”声音嘶哑得自己都认不出来,说着用右手撑着缓缓爬起来。

“这里不安全,得尽快离开。你还能走吗?”流浪汉问。

沁儿点点头,在流浪汉的搀扶下,一路跌跌绊绊地回到了租住的小屋。

两人进了屋,沁儿拉下灯绳。橙黄色的灯光从头顶照射下来,一片光明,恍若隔世。

“你的胳膊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流浪汉问。

沁儿早已疼得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小的汗珠,咬着牙道:“不知道,好像是骨折了,一动也不能动。”

“让我看看。”流浪汉说着上前一步,伸手托着她的左肘,小心地摸了摸,然后轻轻向外旋转。

“别动,疼!”沁儿倒抽着冷气,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不动,不动。”流浪汉正要松开手,忽地道,“不好,有人追来了!”

“什么……啊——!”沁儿一声凄厉的惨叫,流浪汉立刻像弹簧般跳开三尺远。

“你干什么?”沁儿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流浪汉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你没骨折,是脱臼了。我已经帮你正回去了。”

“你……”沁儿看向自己的胳膊,好像确实不疼了,只剩下麻麻酸酸的感觉。

流浪汉见她还不敢动,便道:“真的没事了,你试着动动看。”

沁儿小心翼翼地动了动,似乎真的没什么问题。一抬头却见流浪汉在四下打量着屋里。

房间很小,除了一张窄小的床、一个简易衣柜、一张桌子和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就再无它物。

流浪汉的眼光扫到床上的米白色床单,走了过去,呼地一把掀起来,在沁儿惊疑的目光中用力一扯,刷地撕下一长条。

“你撕我床单干什么?”等沁儿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流浪汉转过身,说了句:“别动!”就拿着布条缠上她的左肘。

沁儿莫名地顺从了他,按他的指示乖乖的不动,看着那双修长的手在面前灵巧地绕着布条,只几下就已迅速将她的左肘固定在胸前,动作竟然十分地娴熟。

“一个星期后再拆。”流浪汉的口气活像个医生在嘱咐病人,“记住,别乱动。不然变成习惯性脱臼就麻烦了。”

“会吗?”沁儿傻愣愣地看着他。

“当然!你多大?还不到二十吧?”流浪汉问。

沁儿点点头:“我十八岁。”

“第一次因创伤发生的脱臼,如果是二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以后再复发脱位的机率为百分之六十到九十五。”流浪汉及其熟练地说出一串数字,却又立刻陷入了沉思,皱着眉头,眼神迷茫,自言自语道,“为什么……百分之六十到九十五……”

沁儿可不管什么百分之六十还是九十五,反正已经对他是佩服得不得了。她上学时有一次上体育课一个同学胳膊脱臼了,校医居然说处理不了,只做了简单的包扎固定,送到医院。也是先拍了X光片,然后又折腾了好半天,才正回去。当时她陪着那个同学一起,听他杀猪一样惨叫连连,印象太深刻了。而现在,这个流浪汉,居然只是摸了摸,就能判断她是脱臼而不是骨折,然后只一下子,就把她的胳膊肘正回来了,这也太厉害了吧?

只不过见他现在这个样子,显然脑子又开始迷糊了。沁儿不由心中惋惜。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恭恭敬敬地用右手端着递给他:“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谢谢你。”

流浪汉回过神来,接过杯子,淡淡的道:“哦,那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没你我早就饿死了。”

沁儿明知他是说笑,却也不由扑哧一笑:“我叫沁儿,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不知道。”流浪汉摇了摇头。

“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呢?”沁儿道,“恩人的名字我总是要记下的。”

“名字只不过是个记号,随便你叫我什么好了。”流浪汉语气木然。

沁儿以为他是不想说,却也不便勉强,想了一下说:“那我叫你‘阿利’,可以吗?”

“阿Li……阿Lee?哪个Li?”

“犀利的利啊。”沁儿说,“因为你太厉害了!你以前,是看跌打的大夫吗?”

“阿利”摇了摇头,神色不快,似乎不愿再和她多说,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里?”沁儿叫住他,迟疑着道,“我一个人……害怕。”

阿利回头看了她一眼,冷冷道:“你不怕我是神经病,或是杀人犯?”

沁儿吓了一跳,立刻又恢复了笑容:“反正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个大大的好人!”

阿利看着她,一瞬间眼神复杂,随即收回了目光,返身扭开房门走了出去,随着关门声抛下一句:“我就睡在门口。”

老旧的风扇在头顶呼呼转动,小屋中仍是闷热难挡。沁儿今晚受了惊吓,心神不宁,加之一条胳膊被绑着,别扭得很,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忽然“嘎”的一声,风扇停止了转动。居然又停电了!这已经是八月份以来的第二次了。

沁儿叹了口气,翻过身平躺着。没有了风扇的噪音,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了,门外隐隐约约传来轻微的鼾声,沁儿忽然就觉得心里踏实了,没过多久就沉沉睡去。

早上醒来,沁儿第一件事就是跳下床,打开房门。

门外什么也没有,阿利已经走了。沁儿心中不由隐隐有些失落。

到了合珍馆,苏珊看见沁儿吊在胸前的胳膊,不由得大呼小叫。

沁儿说:“我昨天晚上差点就死了,幸亏阿利救了我。”

“阿利?阿利是谁?到底怎么回事?”苏珊拽着她,简直比她还紧张。

“就是犀利哥凯文呀,那个流浪汉。”沁儿向苏珊讲述了昨晚的遭遇。

苏珊听得连连惊叹,最后说:“小沁儿,你真是命大!不过也合该他来救你。要不是因为他,你也不会被老板罚留下来拖地呀。”

沁儿倒是在想,昨晚那个人对她究竟想干什么?劫财?她没钱;劫色?也不像……

老板知道了沁儿的事情,难得大方地手一挥:“这星期你都不用留下来了。”沁儿正想说“谢谢老板”,谁知老板接着一句:“下星期照旧!”

沁儿不敢多说,乖乖地练习单手托盘子去了,生怕老板来一句“明天起你就不用来了”,那她只有去喝西北风了。在这个季节,西北风都没有啊。

一整天阿利仍是没有出现。

苏珊见她频频走神望向店外,小声道:“想什么呢?再打烂一盘菜,你这个月就白干了!”

沁儿是在想,她都没有好好谢谢阿利呢。起码该请他好好吃一顿,再买两身衣服给他。

晚市结束,沁儿出了店门没走多远,忽然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今天这么早就收工了?”

沁儿惊喜地回过头:“阿利!”

阿利站在她身后几米开外,双手插在牛仔裤袋里,正闲适地看着她。

沁儿走过去兴冲冲地说:“我都等你一天了。走,我们去吃宵夜!你饿坏了吧?”

阿利摇摇头:“不用了,我刚吃过东西。”

“你哪有什么东西吃?走吧。”沁儿几乎想去拉他的手了。

“这你别管,反正我吃过了。”阿利忽然冷下脸,现出一副拒人千里的神色。

沁儿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怔了怔才道:“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阿利淡淡道:“我就是路过,碰巧了。”

“不吃算了。那我回家了。”沁儿轻声说了一句,就调头往前走去。阿利不紧不慢地一路跟在她后面。

到了家门口,沁儿打开门,转过头道:“我要进去睡觉了啊。”

阿利停住脚步,站在走廊的阴影中,语气淡然地说:“你去啊,难道还要我陪你睡?你的床太窄了。”

沁儿被他这句话噎得哭笑不得,进去反手关上门,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没有听到离开的脚步声。这家伙,明明是不放心她的安全,才一路跟来,却又那么嘴硬!

过了一会,听听还是没动静,沁儿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探头出去。只见阿利倚在墙上,修长的双腿交叠着,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嘴里叼着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半截香烟,只是噙着,没有点火,低着头,似乎正在沉思着。

沁儿轻轻掩上门,拉开抽屉狂翻了一通,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一个打火机和小半包香烟,然后开门出去,走到阿利面前,递上一根。

阿利怔了一下,扔掉嘴里的烟头,接过了烟,没有说话,用两根手指夹着,凑到了唇边。

沁儿举起打火机,咔哒咔哒用力打了好几下,终于打着了火,点上了烟。

阿利拿烟的姿势很奇特,是将烟夹在中指和无名指的指根处,所以每吸一口,都几乎将整个手掌罩在嘴边。一点微光在他修长的指间半明半暗,烟雾缭绕中,这个昏黄灯光下衣衫褴褛的男子,带着些迷茫,带着些颓废,带着些潦倒,却又透出种说不出的魅惑。

“你看什么?”阿利突然俯下头,直盯着沁儿。

沁儿吓了一跳,连忙收回目光,磕磕巴巴道:“那个……嗯……我是想问你,我可不可以洗澡?”说着用右手指了指绑住左肘的布带,“天气太热了,连着两天不洗我会臭死的。”

阿利瞥了她一眼,把烟噙在嘴里,腾出手来,一言不发地开始给她拆绷带。

沁儿忽然想到阿利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澡了,刚才那句无意的话肯定又得罪他了,这个刺猬!不由暗自吐了吐舌头。

“我有洗澡,只是没换衣服。”阿利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叼着烟从牙缝里含混不请地说了句。

沁儿可不想再追问他去哪洗的了,进了屋,匆匆冲了个澡,左手不敢动,脱穿衣服费了半天劲。出来时见阿利一手拿着布带,一手捏着半枝烟,已经掐灭了。

沁儿以为他是不舍得一次抽完,便道:“这半包烟是我们厨房柄哥帮我搬家时落下的,都给你吧。”

“我不喜欢抽烟。再说,这烟也太差了。”阿利手指一弹,半截烟远远地飞了出去。

这个人!沁儿真是无语了。不过还是乖乖地站了过去,让他重新绑好布带。

“嗯,那个,晚安。”沁儿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阿利点了下头,又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快点进去。

沁儿躺到床上,脑子里乱转如麻,很久才睡着。

早上起来,阿利依然是早就走了。

下午的时候比较空闲,老板又不在,沁儿跟苏珊打了招呼,溜到街上,估摸着阿利的身材,买了两件T恤一条裤子,一边急急忙忙往回赶,一边在想,他会不会不肯收?要不先拿剪刀剪几个小洞,再扔到地上踩几脚弄旧了再给他?

转过一个街角,前面人声嘈杂,只见三四个精壮的汉子对着躺在地上的一个人拳脚相加,简直就是在往死里打。被打的人看样子早就没了还手之力,双手抱头缩成一团。

“哎呀,几个打一个呀?”一个路过的人说。

“是抓住小偷了在打呢。”旁边看热闹的一个人解释。

“哎呦呦,打这么狠,要出人命了!”先前的人叫嚷。

几个汉子骂骂咧咧地又踹了几脚,扬长而去,留下那小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看热闹的人也四下散开,沁儿心肠软,从来见不得这些血腥的场面,正想从旁边快步走过去,忽然觉得那小偷灰扑扑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服裤子怎么那么眼熟,连忙走到近前一看,果然是阿利!

阿利仍保持着双手抱头的姿势不动。沁儿心惊胆战地叫了他两声,又俯身推了他一下,阿利松开手,仰面朝天。

沁儿松了口气,但见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都是血,忙问道:“你怎么样?”

“我没偷东西。”阿利看着她,挣扎着要爬起来。

沁儿一边去扶他,一边使劲点点头:“我相信你,你不会偷东西的。”不知为什么,她就是相信阿利。那几个人一看就不是善类,也许阿利不知道怎样得罪他们了。

阿利似乎被打得很厉害,摇摇晃晃地弯着腰缓了好一会,才缓缓站直身体。

“你伤得这么重,要不先去我那儿歇歇?”沁儿有些犹豫地说。

出乎意料,阿利居然没有拒绝,由着她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这里离沁儿住的地方并不远,走过两条街,就快到了。阿利忽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沁儿问。

“我没事。就是些皮外伤。”阿利甩开了她的手。

沁儿看着他乌青的眼圈和肿成一条缝的眼睛,说:“你这也叫‘没事’?”

“没那么严重,我装的。不然真要被他们打得不死也残了。”阿利满不在乎地抬手擦了擦嘴角边的血迹,瞥了沁儿一眼,“你要小心,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我?”沁儿不解。

“嗯。他们用英语说的,让我‘少管闲事’。会不会跟前天晚上袭击你的人是一伙的?”阿利说。

“那个差点掐死我的人?”沁儿更加迷惑,说话间已经到了,走廊里光线昏暗,但也能看到门似乎是虚掩着。

难道大白天的被爆窃?沁儿心里一紧,抢上两步一把推开门,耳听得身后阿利叫了声:“沁儿,别——”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沁儿在黑暗中醒来,发现自己脸朝下趴着,头晕沉沉的。睁开眼,什么也看不见,空气闷热,呼吸困难,两条手臂被压在胸前,早就麻了,身下凹凸不平,硌得难受,于是艰难地想翻个身。不料下面居然也动了动,这才发觉自己竟是趴在一个人的身上!

她本能地想叫,可嘴也被封住了。于是猛力往旁边一翻,竟然翻不过去,四周都是障碍物,空间显然十分狭小。

她在上面这么一折腾,身下的那人似乎吃痛,低低的闷哼了一声。

沁儿勉力抑制住狂跳的心,凝神屏气,感觉到似乎身在一辆前进的车中,头就抵在那人的胸口,鼻尖充斥着混合着汗水的浓冽男子气息。

头顶传来粗重的呼吸声,沁儿偏了偏头,耳中清晰地听到那人“怦怦”的心跳声,竟似比自己的心跳得还快还急,难道是……

未及多想,车子已经减速停下,伴随着“咣”的一声,车厢门打开,刺目的阳光直射进来,沁儿在一瞬间闭上了眼睛,随即被人象拎小鸡一样拎了出来,肩背生疼,耳边传来一个阴翳的声音:“就是这个丫头?”

“对,路杩死前最后接触的人就是她。”另一个沙哑的声音说。

沁儿被扯着后领,头低着,努力适应着光线,映入眼帘的,是对面一双军用靴,和斜斜下垂指向自己的一柄长枪。

天哪,军靴、枪械?沁儿抬起头,撞见一对阴鹫犀利的眼睛,带着残忍的杀气,吓得立刻将目光避开。扫了一眼周围,显然这里已经远离了市区。

这时另一个持枪的汉子从货车里拽出一个胶布封嘴、反绑双手的人,果然是阿利。

“这个是谁?”秃鹫般的男人又开了口。

“不知道。跟那丫头一起撞上来的,只好也抓来了。”阿利身后的汉子说。

看来他们真是冲她来的,而且还连累了阿利。可是,她怎么会招惹了这些凶神恶煞的人?沁儿满心紧张和恐惧,连腿都发软了。

阿利扭头看向她,目光中没有惊慌,只有镇定和抚慰,似乎在说:“别害怕,有我在。”

“走!”身后的人推了她一把,两个人被枪指着,跌跌撞撞地进了一间仓库似的建筑。一个肤色黝黑,穿着丛林迷彩裤的大汉上前两脚把他们踹得跪在了地上,然后撕掉了他们嘴上的胶布。此处荒郊野外,估计叫喊也没用。

“前天中午,撞到你的那个人,给你的东西呢?”秃鹫男人俯身问话。

沁儿的膝盖磕得生疼,嘴唇也火辣辣的,结结巴巴道:“前天……什么?我不知道。”

秃鹫男人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往上一抬,冷冷地一字字道:“小丫头,你知道不老实会有什么后果吗?”

沁儿被他捏得几乎飙出眼泪来,想避开他那让人发寒的阴沉目光却避不开,被他的血腥煞气笼罩着,只觉得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她真想老老实实地回答他,可是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难道今天会莫名明奇妙地死在这儿了?真的一枪被打死也就算了,就怕,他们会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就在这时,门外跑进来另一个提着枪的汉子,在秃鹫男人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秃鹫男人微微变了脸色,松开捏着沁儿的手,鼻子里冷哼一声,“他们来得可真快!”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另两个人也紧跟着出了去,砰的一声关上铁门,落了锁。

“沁儿!”

“阿利!”

“我们要尽快离开。”阿利迅速挪到了沁儿身前,“来,想办法解开!”

沁儿的手不是象阿利那样反绑在背后的,也许是那些人觉得她一个女孩子没什么力气,也许是因为阿利之前把她的左肘绑得太结实了,所以他们只是把她的右手一起绑在了前面。

沁儿用还能动的几根手指努力解着阿利的绑绳,一边牙齿打颤地说:“他们有枪!我们……能逃出去吗?不知道他们几次三番的到底要什么啊,我真不知道……”

“不逃出去只有死路一条!即便你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也不会放了我们!”阿利说,“这几个人,和那天晚上袭击你的人、和今天在街上打我的人,不是一伙的。”

沁儿奇道:“为什么?”

“你没看到吗?那三个人的三把枪,一把是AK-47步枪,一把是M16,最后进来的那个,拿得是AC-15卡宾枪!”

沁儿听得目瞪口呆,不是因为这些人的武器装备,其实她根本听不懂,而是惊诧于阿利只是看了几眼,就如数家珍般说出型号和配置。这个阿利,到底是什么人啊?

外面传来稀落的几声枪响,阿利道:“大概两拨人火拼,快!”

沁儿终于解开了阿利的绑绳,阿利转过身,三下两下把绑着她左肘的布带和右手的绑绳一起解了。

“这个也拆了,那以后会不会容易脱臼?”沁儿问。

“傻丫头,命都快不保了,还想着你的胳膊!”阿利边说边指着仓库后面的一扇窗,“爬上去!”

看来他早就找到了出路,可是那扇窗又小又高,怎么上去?

阿利已经到了墙根,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肩头:“上来!”

沁儿依言爬了上去,阿利摇摇晃晃扶着她的脚踝站起来。沁儿攀着窗沿一看,心里一凉,这根本就是用来透气的窗户,竖焊着几根铁条,根本打不开,也钻不出去!

“怎么了?”阿利发现她停止了动作,在下面问。

“窗户开不了!”沁儿咬了咬嘴唇,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重新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扇窗户,发现窗户是在四角用螺钉固定住的,灵机一动,抬手从鬓边取下发夹。

这发夹半截手指长,金属片做的,沁儿就用它代替螺丝刀,一点一点地拧。螺钉日久生锈,她几乎使出吃奶的劲,花了好一会儿才把四颗螺钉都拧下来,往外一推,整扇窗户“咣当”掉了出去。

“好样的,小沁儿!”阿利赞了一声,把刚才解下来的绳子和布带都递给她。

沁儿把绳子在窗框上固定好,手足并用,又靠阿利在下面把她往上顶,终于爬出了窗口。往下一望,离地还很高,先倒着把身体垂下去,然后眼一闭,手一松,跳了下去。

她摔得七荤八素地爬起来,脑后的发簪也掉了,头发散落一肩,还未及站直腰,蓦地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了后背,随即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别动!”

是枪!沁儿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也似乎在一瞬间凝住了!

别无选择!沁儿被枪指着,乖乖地往前走。真是流年不利啊,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仓库后面是一片树林,沁儿装作腿摔坏了,一瘸一拐地慢慢走着,希望后面阿利出来没被捉住,也许能有办法再救她。

那人见她走得太慢,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干脆把枪背在肩头,上前一把扭住她的胳膊,连拉带拽地往前。

沁儿吃痛,大声叫着:“我的胳膊断啦,你要带我去哪啊?”

“闭嘴!老实点!”身后那人一脚踹过来,沁儿就势摔倒在地。

那人咒骂了一声,伸手来拽她。突然旁边跃出一道人影,将那人扑倒。

“快跑!”好像是阿利的声音。沁儿不及细想,爬起身拔腿就往前跑,跌跌装撞跑了几百米,猛地刹住脚步。阿利来救她,她怎么可以撇下阿利一个人跑掉呢?

沁儿正待回头,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枪响,只觉得大腿外侧一凉,膝头不由自主地一弯,就顺着前面的山坡滚了下去。

“沁儿,沁儿……”耳边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浑身上下已经分不清哪在痛了,尤其是左边大腿,火辣辣的又痛又麻。

沁儿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发现阿利正背着自己往前走,林中光线昏暗,已是傍晚了。

“沁儿,醒醒,沁儿……”阿利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叫她。

“嗯。”沁儿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我们在哪啊?你放我下来吧。”

“你的腿被子弹打中了,还好只是擦伤。”阿利见她醒了,声音里带着欣喜,“我们要尽快在天黑前走出去。”

“阿利,谢谢你又救了我。”沁儿终于清醒了。

“谢什么谢,我们现在是串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要么一起跑,要么一起完蛋。”阿利满不在乎地说。

“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那个拿枪的人呢?你是怎么跑掉的?”沁儿问。

阿利的脚下一滞,随即把她往上托了托,又继续往前走,好一会,才低声道:“我把他杀了。”

沁儿倒抽了口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杀了人了,沁儿。”阿利叹息般地说道,似乎心中充满了罪恶感,“我从窗口翻下来时,捡到了你的发簪。后来那个人把我踢开,端枪向你射击,我就扑过去,用它,插进了那个人的颈动脉。”

沁儿记得,那发簪也是金属的,一头很尖,想不到竟然能变成杀人的利器。想了想,还是安慰阿利道:“你是为了救我,也是自卫。不杀他,他就会杀了我们。”

“我知道杀他是没错。可是……”阿利犹豫了一下,说道,“你知道颈动脉在哪里吗?你能够一插就中吗?”

沁儿摇了摇头说:“换了我,肯定是往他胸口插,哪里会想到什么颈动脉,吓也吓死了。”

“是啊,一般人大概都是往胸口插。不过发簪太细了,很难一下致命。”阿利喃喃地说,“左颈动脉,发自总动脉;右颈动脉,发自头臂干……准确地插进去,再横着一挑,鲜血喷出来……为什么我不害怕?沁儿,我担心,我以前也杀过人。”

“什么?”沁儿一惊,随即轻笑,“你开玩笑呢。你做过什么,自己会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谁。”阿利的语气颇为沮丧,“其实,一个多月前我在马路边醒过来时,就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失忆?沁儿觉得他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但是……“可你不是还认得字吗?”

“不同的。我想我大概是解离性失忆,而不是心因性失忆。”阿利说。

“什么……借力型、新印型?”沁儿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解离性、心因性。”阿利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长长的两串单词,沁儿更是听也没听过,丝毫摸不着头脑。

阿利见她不明白,便解释道:“解离性失忆,就是只对个人身份的记忆缺失,但对一般资讯和技能方面的记忆还是完整的。心因性失忆,是完全的丢失记忆,严重的话,就像回到了婴儿时代,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了。两种类型有时互有融合,一般是由脑部外伤或受到强烈的精神刺激引起的,失忆有可能是暂时的,也有可能是永久的。”

“天哪,你懂得可真多。”沁儿听得连连乍舌,这些专业术语,闻所未闻,“那你是怎么……失忆的?”

阿利摸了摸自己的头,说道:“我想可能是脑部受到外伤吧。我刚醒来时,身上都是擦伤磕伤,头晕头疼得厉害,开始几天连路都走不稳,还总是呕吐,脑震荡的典型症状。”

沁儿叹道:“你给自己诊断得那么清楚,却连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事……”顿了顿又道,“反正我觉得你不是坏人。”

阿利道:“这个很难讲,也许我是个危险人物,是个逃亡在外的杀人犯。你害怕吗,沁儿?”

沁儿双手搂紧他的脖子,把嘴贴在他耳边轻声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才是逃亡在外的杀人犯,那你会害怕吗,阿利?”

“你不用这样安慰我,沁儿。”阿利说,“你心肠这么好,就像天使一样……”

“你错了,阿利。”沁儿打断他的话,“我就是杀了我爸爸的小老婆才跑出来的。”

阿利脚下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如果是真的,你一定是有苦衷的。”

沁儿见她这样无条件的信任自己,心头一暖,想起往事,不由眼圈都红了,缓缓道:“是,我虽然恨她,可我真的不是有心的,那是,是意外……她大着肚子,她告诉我那是个男孩,我爸爸想了十几年的男孩……我们开始只是吵架,是她先动的手,突然就上来扇我嘴巴。我推了她一把,她摔倒了,头磕在茶几角上……”沁儿说不下去了,轻声抽泣着。

“这的确是意外啊。”阿利说。

“满地、满地都是血,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她闭着眼睛,一声不出。”沁儿哽咽着,“我当时都吓傻了,就那么站着,然后我爸爸回来了,看见她,就像疯了一样……”

“你就这样跑出来了?也许她并没有死啊?”阿利说。

“她那样哪可能还活着。”沁儿低低地道,“反正,我是回不去了。”

“你是个好女孩,沁儿。”阿利柔声说,“这不是你故意的,别太责怪自己了。”

沁儿把头埋在阿利的颈边,不再说话。

天色开始昏暗,居然下起了雨,阿利只觉得有温热的液体混合着冰冷的雨水一滴滴地顺着脖颈淌下来,心头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只觉得那一滴滴的泪水,似乎滴在了他的心上,把他的心也打湿了。

又走了一阵,沁儿始终没有说话。隔着薄薄的衣衫,阿利感觉背上的柔软身体似乎越来越热,暗叫一声不好,把她往上托了托,叫道:“沁儿,别睡着,和我说话!”

沁儿支吾了两声,有气无力地道:“说什么啊?嗯,我觉得你可能是个医生……”

“医生?”阿利想了想道,“因为我帮你把脱臼的胳膊正回去了?”

“你还知道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名词。”沁儿想了一下,又道,“还有种可能,你是个当兵的。外籍的雇佣军?”

阿利心头一凛,沉声道,“为什么?”

沁儿说:“因为你打架的身手不错,而且认识那么多枪。”

“我被打成这样,哪里能算身手不错了?”阿利似乎急于反驳沁儿的观点,“而且我的手很干净,没有老茧。”

“那只能说明你没干过粗活。很多人手上有老茧的。”沁儿说。

“那不一样。拿惯枪的人,右手的老茧比一般人的厚,尤其是食指。”阿利解释,心里却有些发虚。他是没有老茧,但薄茧,还是有的。

“是吗?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沁儿道,“你懂得……可真多。”

阿利陷入了沉默。说了半天,原来那些深深刻在他脑海中,想都不用想就脱口而出的东西,却是一般人都不知道的。他,究竟是什么人、什么身份?

“我就是乱猜的,你别想太多了,阿利。”沁儿道,“不管你是谁,是什么人,反正,你已经救了我两回。”

阿利收回思绪,感觉一股温热的气息就呼在自己耳边:“沁儿,你发烧了。”这么说着,却觉的自己的脖根也在发烧,火热的,滚烫的。

沁儿没有答话,只觉得头晕晕的,眼皮沉重得几乎睁也睁不开。

“下面就是公路了!”阿利一声欢呼,却没留神前面的树根。一整天水米未进,中午又被人暴打一顿,背了沁儿一路,早就腿软脱力了,脚下一绊,便再也支撑不住,两人齐齐往下摔去。

好在坡并不太陡,滚了两滚,阿利“嘭”地撞上另一个树根,直撞得后腰生疼,一瞬间还保持着头脑清醒,迅速张开手臂,接住了上面跌落的沁儿。

两人四目相对,气息交错,沁儿的脸一下子红了。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他们以这种姿势叠在一起了,不过之前是在黑乎乎的车厢里,互相看不见,又被绑着不能动。

“快起来呀!”沁儿先开了口。

“你压着我,我怎么起来?”阿利的神情似乎比她还要窘。

“可你搂得我这么紧,我都动不了了。”沁儿低声说。

“噢!”阿利赶紧松开了手,两人挣扎着爬起来,各自低头拍打身上的泥土。其实下着雨,哪里还拍得干净,只是都有些尴尬地不敢看对方。

阿利忽地抬头,侧耳倾听了一下:“有车!我们下去。”说着又要去背沁儿。

“只有几十米就到了,我自己能走。”沁儿说。

阿利不再坚持,扶着她小心翼翼下了坡,果然下面是条比较宽阔的公路,于是道:“我出去拦车,你站到树后面看着。要是情况不对,你就不要出来。”

“不要,我和你一起去!”沁儿拽住他的手不肯松开。

“沁儿,听话。”阿利定定看了她一眼,甩开她的手,大步走到路中央。沁儿左腿疼得厉害,浑身无力,只好靠着大树坐下。

一连过了几辆货车都没有停,有一辆甚至看到阿利挥手,反而一踩油门加速呼啸而去,差点把阿利卷到车轮下。

阿利无奈地摇摇头,退到路边,却听到身后一个弱弱的声音叫道:“阿利!”

阿利扭头一看,只见沁儿拖着一条腿,艰难地走向他,连忙上前扶住,皱眉道:“你不老实待着,过来干什么?”

“来拦车呀。”沁儿冲他一笑,“看你这样子,不像好人,所以车都不肯停。”

“哦,是吗?”阿利挠了挠头,自嘲地笑了一下。

“嗯。”沁儿貌似认真地点了点头,“只有我知道你是好人。”

天擦黑的时候终于有一辆车肯停下来,沁儿说他们遇到了劫匪,身上的东西都被抢光了。司机见小姑娘楚楚可怜又带着伤,阿利更是鼻青脸肿,发善心让两人上了车。

这是一辆长途客车,老旧的车厢里坐满了人,通道也堆了很多行李,闷热的空气中混合着汽油和汗臭味,还夹杂着婴儿的哭声。

阿利把地上的行李挪了挪,腾出一小块空间,两人坐了下来。沁儿不管不顾地靠着阿利的肩头就闭上了眼睛,任他怎么摇着自己,在耳边说着“别睡着,别睡着”,都再也不肯睁眼。累了,实在是太累了。

正迷糊着,沁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尖利哭声吵醒。睁开眼,发现自己被阿利搂着躺在他的怀里,天已经完全黑了,车厢里反常地开着全部的灯,大家都在往后面张望。

只有阿利的脸一直是面向她的,见她醒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在发烧,所以我才……”他想说,所以我才抱着你。可是,这个理由似乎也不是很充分。

沁儿觉得脸上发烫,自己也分辨不清是发烧烧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今天以前,她从来没有和一个男子如此亲密过。

这时一个妇人急切的哭腔从车厢最后面传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快不行了!”

阿利皱了皱眉,他听不懂泰语,便问道:“后面在吵什么?”

“好像是有个小孩,病了,快不行了。”沁儿说。

阿利扭头看了看,略一犹豫道:“我过去看看。”说着把她轻轻靠到一边,起身跨过通道上的一件件行李,向后走去。

几个人围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满面焦急,却全都束手无策。那孩子看起来大概只有一两岁,胸口大力起伏着,喉咙里发出“空空”的声音,似乎喘不上气来。

阿利一听到这特殊的呼吸声音,脑海里就蹦出一个词,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喉炎!”

“他是医生,让他给孩子看看。”沁儿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阿利回过头,沁儿朝他鼓励地笑了笑,“我跟他们说你是医生。”

“你帮我翻译。”阿利低声道。

“好。”沁儿点点头。

“孩子病了多久了?有什么症状?”

抱着孩子的妇人半信半疑地看了看两人,答道:“快一个星期了,发烧,喉咙疼,吃不下东西。”

阿利四下一望,道:“把勺子给我。”

妇人愣了一下,旁边的男人把刚才给孩子喂东西的勺子递过去。

阿利调转勺柄拿着,另一只手轻轻捏住孩子的下颌,孩子张开了嘴,阿利熟练地把勺柄压在孩子的舌头上,又把孩子的头仰了仰,借着车顶的灯光看了看,松开手,沉声道:“是白喉。”

“白、白喉?”沁儿的泰语其实也不是特别灵光,日常用语是没问题,遇到专业词汇就不知道怎么说了,忙问道,“很严重吗?”

阿利见她也听不懂,解释道:“白喉,就是白喉杆菌,呃,一种很厉害的细菌,感染了咽喉部,这孩子现在喉咙里已经出现了大片白膜,阻塞了呼吸道,如果不立刻送医院抢救,会有生命危险!”

沁儿把大概的意思说给他们听,那妇人看着怀里的孩子果然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不由又大哭起来。

“唉,这荒郊野外的哪有医院啊,起码也得往前开一个小时。”一个乘客摇摇头,目带怜悯地看向那孩子。

好心的司机把油门踩到了底,无奈车子老旧,实在也开不了多快,反而叮咣乱响,车子震得像要散了架。

只是片刻的功夫,孩子脸色已渐渐憋得现出青紫的颜色,妇人连拍带摇,却丝毫没有帮助,旁边的男人大概是孩子的父亲,急得搓手顿脚。

阿利沉吟了一下,问道:“谁有刀?比较锋利的小刀?”

通过沁儿的大声翻译,有人递过来一把小刀。

“打火机?”

同时有好几个打火机递过来。

“管子?细的管子?”

一个貌似水暖工的乘客从他脚边的水桶里翻出一条又细又长的塑料软管。

阿利瞥了一眼,摇头道:“有没有再细一些、硬一些的?呃,圆珠笔,谁有圆珠笔?”

“我有。就是,可能没水了,不一定能写出来。”一个乘客递过来一只圆珠笔。

“没水了就正好!”阿利接过来,三两下就把里面的笔芯拆出来,用刀割下了笔头和还带着油墨的那一截,然后对沁儿说:“告诉他们,我要给孩子做气管切开术。”

“气管切开术?”沁儿这回一下子听懂了,看了一眼那小孩,又看了看阿利手中的几样东西,颤声道,“现在?在这里?就用这些?”

阿利缓缓点了点头,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沁儿扭过头,结结巴巴地把他的意思说了。那妇人目露惊恐,抱紧孩子就往后躲,孩子的父亲也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拦在前面。

突然那孩子双眼翻白,猛地抽搐了一下就软了下来。妇人摇了几下没反应,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到孩子鼻下,竟然已经没了气息,顿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让司机停车!”阿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

“司机师傅,快停车快停车,孩子没气啦!”沁儿大声喊。

司机一脚急刹,把车停在了路边。这时阿利已经拨开六神无主的孩子父亲,抱起孩子,平放在座椅上,然后打着打火机,把小刀的锋刃在火苗上来回烧了一下。

沁儿在一旁看着,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只见阿利面色凝重,双手却异常稳定,左手修长的手指伸到孩子颈下锁骨中央的凹陷处按了按,又往上几厘米,撑开了那段皮肤,右手握刀,果断地往下一划。

鲜血涌出来的瞬间,沁儿闭上了眼睛,同时听到几声惊呼。再睁开眼睛时,阿利已经飞快地把圆珠笔芯插进了孩子的气管,手掌在孩子胸口有节律地轻轻按压。

过了一会,阿利松开手,孩子的小胸脯又开始一起一伏了。

在一片欢呼声中妇人喜极而泣,沁儿看着那孩子血呼呼的脖颈,却是眼前一黑,几乎站也站不住了。

车子又继续往前开了,接下来沁儿始终处在不甚清醒的状态,身上一阵发冷一阵发烫,感觉阿利一直搂着她。车停了,她被抱下了车,然后有冰凉的水凑到唇边,她喝了好几口,又迷糊过去,似乎阿利又把他抱上了车,后来又下了车。

不知过了多久,沁儿终于感觉到自己躺到了一个平稳的地方。

是床。沁儿连眼皮都懒得睁,放心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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