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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八十八年冬,十月

    少女嘻嘻笑道:“小哥哪里人?”李景风僵直了背,全身不自在,又望了一眼侧坐在旁的沈未辰。沈未辰只是微笑,虽然同是笑,李景风只觉她与身边这少女判若云泥。

    少女见他未回话,又看他眼神飘忽,知道他在看沈未辰,问:“小哥怎么不说话?”

    朱门殇手里搂着一个,大声笑道:“我这几位弟兄是第一回上青楼,都是处儿,你们可得好生招待着!”

    那少女把嘴唇贴在李景风耳边,低声道:“公子轻松点。寻乐子也得两厢情愿,就算嫌弃我不好看,也不用吓得跟田鼠似的。”少女吹气如兰,李景风一个哆嗦,肩膀又耸了起来,忙低声道:“我没这意思,你说话就说话,别在我耳边吹气。”

    那少女咯咯娇笑,按着李景风肩膀道:“放轻松,瞧你朋友。”

    李景风看向周围,沈玉倾脸上依旧是温和有礼的微笑,两名姑娘挤在他身边。谢孤白跟姑娘有说有笑,显是乐在其中。小八与沈未辰坐在末座,身边没姑娘,他忽地想起刚进艳春阁时,朱门殇要了最贵的包厢,又让每人挑了一个姑娘,小八也不知说了什么,原本他指定的姑娘反倒纠缠沈玉倾去了。

    李景风思忖,自己怎会落得如此尴尬的境地?这得从两个时辰前说起。

    自那日与沈玉倾一同钓鱼后,旅途中再无隔阂,六人结伴同行,他向朱门殇讨教了一点医术,学了朱门殇翻针藏针的手法,也向沈玉倾学了点入门功夫,又夹磨着谢孤白讲些地理人文、江湖故事,跟小八闲聊些待人处事的道理,只有同沈未辰,就只说过些闲话,反倒是沈未辰知道他要去崆峒,主动指导他骑术。这一路相处月余,他与众人感情渐笃,渐渐盼着旅程莫要到头。

    只是船行有日,终要靠岸,到了新津下船,众人要转乘马车往唐门去,而他要往崆峒学艺,那是往北走。这一分别,下次再见不知何时,即便终身不见也是可能。他早有准备,只是真到了这一日,不免怅然若失。

    就在这天上,朱门殇敲了他房门,说要为他饯行。

    若早知是来嫖妓,那他是死也不肯的。

    谢孤白似乎早预料到怎么回事,但也没拒绝,小八同样。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只有沈公子到了门口露出犹豫模样。倒是沈未辰……朱大夫没让她回避,她自己却是兴致高昂。

    一想到这,李景风不由得又看向沈未辰,见她毫不在意,只跟小八两人旁观,仿佛跟他们几人毫不相干似的。

    “第一次来,不习惯是有的,以后常来就习惯了。”身边的姑娘靠了上来,胸口贴上手臂,软嫩的触感让李景风一惊,忙道:“你不用靠这么近!”他没记清姑娘花名,总之大概是容惜、朝顾、怜梅之类。

    朱门殇笑道:“我这兄弟拘谨得很,你要是能让他问无不答,我再买四斤酒。”那姑娘笑道:“你说了别不算数。”朱门殇指着沈玉倾道:“这公子有钱得很,买下艳春阁都不用皱个眉头。”

    众女子看向沈玉倾,只见沈玉倾微微一笑,仍是礼貌,只是左右两边各被一个姑娘又拧又拉,难为他这种情况下竟仍不尴尬,右手勾住右侧姑娘的臂弯,左肘轻搭在左边姑娘的肩膀,既不失礼,也不像个假道学。李景风不由得佩服起来,这仪态,自己是怎么也学不来的。

    只听身边那姑娘又凑了过来,在耳朵边低声说道:“你要再不理我,我就跟你带来的馒头说你瞧上她。要不要帮你这个忙?”

    妓院里管客人带来的姑娘叫“馒头”,意指出门吃饭还自备干粮,干粮自然是以馒头大饼为主。这里头又有一层暗讽。刚出炉的馒头温软香甜,放的日子久了,终究会干冷生瘪,意指居家的女人无论多惹人怜爱,日久生腻,枯燥乏味,也是难以下咽。

    李景风听她这样说,顿时面红耳赤,忙道:“你瞎说什么!没的事!”那姑娘又问他哪里人,李景风回说祖籍甘肃,后居巴县。那姑娘又搂又靠,又问了几句,李景风虽是结结巴巴,却一一如实回答。那姑娘看向朱门殇,得意洋洋。

    朱门殇大笑道:“算你有法子!”又叫了四斤酒来。这下连沈未辰也不禁好奇起来,问李景风道:“她说了什么,你怎么突然就乖了?”

    李景风大窘,一时想不出推托之词,只得道:“回头再说……”

    朱门殇吆喝道:“大伙别顾着别扭,晚点还有你们别扭的!今天是帮景风小弟送行,先干为敬!”说着举起酒杯。众人也举杯相迎,各自喝了一杯。

    谢孤白道:“你要了四斤酒,莫不是要把景风灌醉了?”此时六人相处已久,李景风性格质朴,众人都与他交好,称呼也亲昵起来。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喝酒只是助兴!我看你们扭扭捏捏的,既然来了,把身段都给放下!欢场寻乐,九大家掌门名流多得是,太拘谨了,不近人情!”

    沈玉倾与谢孤白俱是笑而不语。朱门殇是欢场老手,此刻美人在怀,言语调笑,双手也不安分,一会划酒拳,一会说些游历掌故,兴致来时,又把在太平镇医治怪虫的故事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人名地点,说得不甚清楚。讲到紧张处,一众姑娘都聚精会神起来,整个场子全靠他一个人撑起。

    又有姑娘问道:“大夫你去过那么多地方,哪里的姑娘最好?”

    朱门殇抚着下巴道:“各地都有风情,要说起来,丐帮境内品貌最优,价格实惠,店家多,竞争激烈,九大家都爱去,尤其少林的和尚最爱,就是俗气了点。”

    姑娘道:“我在艳春阁可没见过几个和尚。”

    朱门殇道:“那是蜀中的姑娘太贵,你瞧瞧这四斤大酒就得多少银子?我就说件事,单看名字,你们叫啥?容惜?朝顾?这包厢叫啥?漱玉堂。你猜猜丐帮抚州最大的妓院叫啥?群芳楼,听过吧?”

    几名姑娘都摇摇头,朱门殇接着道:“群芳楼里头的姑娘不是叫莺莺燕燕,就是翠翠红红,这取名多不讲究。进了妓院,前堂喝酒,后堂开房,钱是着着实实花在姑娘身上,姑娘拆帐分红也高,卖的是皮肉钱。少林虽大,和尚却穷,差费不多,经过丐帮寻欢,那是把钱花在刀口上。要是到了蜀中,这么多讲究,又是大酒,又是包厢,同样的开销,只怕连小手都摸不上几回。就说姑娘的素质……”

    一名姑娘娇嗔道:“你说我们比不上丐帮的姑娘?这我可不依,得罚酒!”说着又斟了一杯给朱门殇。朱门殇笑道:“酒且不忙喝,我没说你们差了。比起丐帮境内的□□,情趣可多了,单是跟你们斗智斗力,如何少花钱多占便宜,就是门大学问。像我这小兄弟,几句话就被骗了四斤大酒,这要是没个晓事的带,几天就被你们剥皮剔肉,剩副骨架子,晃呦晃呦地上了大街,风一吹就散一地了。”

    姑娘们嘻嘻笑道:“瞧你,把我们说得跟蜘蛛精白骨精似的,还是得罚。”

    朱门殇喝了酒,又道:“再说崆峒,那里的妓院可没这风情。铁剑银卫的规矩大伙知道,当地的门派弟子出远门的少,妓院更是务实。有的妓院连招牌也没,就是几间房,几个姑娘,进去,付钱,关门,房里一张炕,一床棉被。完了事要洗澡,那是北方,天气冷,又缺水,每人给条湿毛巾将就着。景风小弟,你要去崆峒学艺,怕不难受呢。”

    李景风窘道:“你怎么老把话绕我身上来?说你的故事去。”

    一名姑娘道:“这崆峒也太不讲究了。”

    朱门殇道:“再说说武当,那里的妓院都是孙二娘开的,有时办完事,你对上账,瞧着数目不对,还没反应,几个领侠名状的弟子就冲上来,押着你讨钱。有时被下药,迷迷糊糊上了床,你都觉得没办事,夜渡费一个子也少不了,再噪啰,护院的马上就来。其他各种骗术五花八门,去武当的妓院得熟人带着,要不得有真本事,打出来才行。”

    李景风听得瞠目结舌,问道:“那里门派不管事的吗?”

    朱门殇翻了个白眼道:“武当是道士管的,道士道士,就不知道怎么管事。”

    沈未辰忽问:“青城的姑娘又怎样?”李景风转过头去,见她一个姑娘问这问题,瞪大了一双明眸,满是好奇,反比自己放得开。

    朱门殇道:“就跟青城的祖训一样,中道。姑娘有美有丑,价格有高有低,也不坑人,也不实惠,就是个妓院,无可表之处。”

    沈未辰噘了下嘴巴,似乎对这说法不以为然,却也不知怎么反驳。

    姑娘又拉着朱门殇问:“再说说点苍衡山吧。”

    朱门殇道:“衡山没妓院,却有□□。”

    姑娘又问:“没妓院,怎么有□□?”

    朱门殇摸着下巴道:“衡山出名妓,你听说过吗?衡山明面上禁止妓院,但卖艺的□□却有,那是古时青楼的作派,一间青楼就服侍一个姑娘,那是千中挑万中选,才色艺俱全,想见个面要吟诗唱和,得了允许才行,就算打个茶围开销也大得不得了。那种地方……那种姑娘……”说着忽地沉吟起来,若有所思,随即又笑道,“那得是沈公子谢公子这种人才去得,我可没这身价本事。”

    小八淡淡道:“看来朱大夫故事不少。”

    朱门殇横了小八一眼,又说道:“最后说这个点苍,点苍是金玉之乡……”他话没说完,一名跑堂的匆忙上前道:“几位公子,阁里不方便,想请几位移驾春雨轩。那儿气派豪华,又是新建的,比漱玉堂好多了。”

    朱门殇皱起眉头道:“怎么要换包厢?爷们少付了钱?大酒不周到?叫局不够数?”

    跑堂的道:“不是,今日客官赏的大酒都算招待,还请几位让让,有客人指名漱玉堂。”

    朱门殇是阅历深,晓世故的人,晓得这该是妓院的贵客,时常往来,不好得罪,这种人必有来历,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不过旅居郎中,没必要找晦气。若在以往,他会趁机打听贵客的讯息,兴许便有大票生意上门,之后花销便有着落,只是现在他跟着沈玉倾,不好弄这勾当,只得点点头,笑道:“行,让就让。”

    忽听小八道:“怎么这么野蛮,仗着有钱吗?”

    谢孤白看了小八一眼,转头问:“若不让便如何?难道我们花不起这钱?”

    沈玉倾知他们有深意,顺着话道:“他们叫了几局?你问问,他们叫多少?”他伸出手指道,“我开双倍。要不,包了一个月也行。”

    几名□□听他开口如此豪绰,不由得目瞪口呆。这笔开销非得巨富豪绅方才消受得起,她们对这名俊俏公子不由得又多生了几分好感与敬畏。

    李景风知道沈谢二人都不爱刁难人,听他们这样说话,也觉意外。那跑堂的面有难色,说道:“这恐不方便……”

    谢孤白道:“你且去问问,再来回复。”

    那跑堂的连忙下去,几名姑娘立即撇开朱门殇,围住了沈玉倾,不停呱呱诘问,问他家住哪里,作何营生,又赞他英俊秀美。倒是李景风身边那个,只把胸脯往李景风怀里靠,在他耳朵边低声道:“我叫容惜,你包了我过夜呗。”

    李景风心跳加剧,不知所措,又听谢孤白问:“你们常有这种事?这也太怠慢了。”

    一名姑娘道:“我也是第一次见着呢。艳春阁是成都最贵的妓院,名流往来多,要是顺了姑情失了嫂意,得不偿失。”

    不一会,跑堂的又来说道:“今日的费用我们都招待了。实是不得已,烦请几位移驾春雨轩。”

    朱门殇望向谢孤白,谢孤白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就不为难了,我们移去春雨轩便是。”

    李景风忙站起身来,抢到小八身边,跟着走了出去,问道:“怎么回事?”他在船上月余,要说感情最好,除了朱门殇便是小八,那是因为小八是谢孤白的伴读,份属主仆,李景风与他相处自在些。

    小八道:“有大人物来,估计不是唐门辖下的大派掌门,便是唐门内部之人。”

    李景风问道:“怎见得?”

    小八道:“风月场所不会这样得罪人,得是大有来头的人。”李景风点点头,道:“你跟谢公子总能看到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小八道:“沈公子也明白的,只是想得慢了点。说穿了,大事底下都藏着些小端倪,江湖走多了,便能想通了。”

    李景风埋怨道:“朱大夫是个好人,就是爱胡闹,还要拉着大伙一起。”

    小八忽地停下脚步,看着李景风,缓缓道:“朱大夫也是为你。”李景风见他说得认真,问道:“怎说?”

    小八道:“朱大夫孤身一人遍历江湖十几年,得有多寂寞?妓院里露水姻缘,金散情尽,事了拂衣去,此后无牵无挂,再不相见。你去崆峒学艺不知是否能成,此后旅途也是孤身一人,他带你来这是让你长长见识。再说,江湖游历,妓院是最好的藏身处,危急时说不定能救你一命。”

    李景风想了想,也觉得朱门殇这十几年寂寞可怜,不由得替他难过,又多了几分感激敬佩之意。

    小八见他神色黯然,又道:“你也别替他难过,我瞧他乐在其中呢。”

    李景风哈哈一笑,又问:“你跟那姑娘说了什么?怎地让她不来缠你,反去纠缠沈公子?”

    小八道:“说我跟公子是一对,沈公子才是金主,让她别费心。”

    李景风张大了嘴,合不起来。众人跟了上来,沈未辰拉着他衣袖,说道:“跟我来。”

    李景风心下一突,问道:“去哪?”

    两人脱离队伍,假作在庭园中散步,沈未辰这才低声说:“且看看来的是什么大人物。”

    李景风问道:“是沈公子要你去的?”

    沈未辰道:“小八功夫不行。你拘谨,我是姑娘,离了席,他们不会疑心。”

    李景风点点头,沈未辰左寻右找,找不着一个视野好又不显眼的地方,于是挑了座假山,坐在石上。此处望去,可看到大门往漱玉堂的必经之路,只是被花树遮去一半,倒是离春雨轩不远。两人假作要醒酒,半靠在假山上观看,李景风见沈未辰脸色酡红,想是刚才喝了酒的缘故,此刻她星眸半阖,装作不胜酒力的模样,李景风想到再过一日便要与她分别,不禁黯然。

    “那姑娘说了什么?”沈未辰忽问,李景风愣了一下。沈未辰说道:“她在你耳边说了几句话,你就乖乖地有问必答了。她说了什么,让你乖乖就范?”

    李景风忙道:“她说我要是不乖乖说话,就逼我喝酒。”

    “真不会说谎。”沈未辰促狭一笑。

    “啊?”李景风不解地看着沈未辰。沈未辰道:“小时候哥也不太会说谎。他是青城世子,免不了要说场面话,我就陪他练习说谎,要讲得脸不红气不喘,反应要快。哥很聪明,就是心底那道坎过不去,觉得骗人不好,我就跟他说,你以后说谎就找个理由安慰自己,想着是为了对方好。例如骗娘,是不想让娘担心,骗师兄弟,是不想让他们自责,要是调皮了,是不想让爹娘生气伤身。以后不要说伤害人的谎,这不就得了?他想了想,这才过了坎,又过了几年,场面话就说得麻溜了。”

    “那你很会说谎了?”李景风问,“你还是沈公子的师父呢。”

    沈未辰笑道:“我又不是世子,不用学说场面话,倒是跟哥练习,学着怎么看破人家说谎。你刚才就在骗人。”

    李景风忙道:“想着为了对方好,那也不算骗人。”他心想,要真把心底话说出来,沈未辰若觉得尴尬,反倒不好,不如现在当朋友,几年之后记得也罢,忘记也罢,总之是相识一场。

    沈未辰眉头一扬,还没开口,李景风怕她追问,忙问道:“这种地方……你怎么跟着沈公子来了?”

    沈未辰道:“来长见识。常听一些弟子叔伯们提起,说她们的手腕厉害,我劝哥也来看看,不然以后交际场上说起,话也搭不上。听说爹年轻时也常跟四叔五叔一起风流,直到三叔当了掌门,才收敛些。”

    说着,李景风见六名壮汉身着蓝衣劲装,簇拥着一名黄衣中年男子走入漱玉堂。沈未辰挪了地方,躲到树后,李景风与她一同从树影间看去,见黄衣中年留了两名壮汉在外顾守。又过了会,又有十余名壮汉走入,为首的汉子身材细瘦高挑,尖眼细目,他单独进入漱玉堂中,其余十数人都被挡在外头,一同巡视。

    “是有身份的体面人。前头那个身份高些,是他做主的会。”沈未辰道,“你与哥哥说去,我继续看着。”

    李景风担心道:“你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

    沈未辰笑道:“放心,不会有事。只是不知道来的是谁。我再看一会,若是无聊,回去找你们。”

    李景风只得起身离去,到了春雨轩,低头跟沈玉倾说了几句,沈玉倾又与谢孤白商量几句,谢孤白又与小八说了几句。小八对李景风低声道:“你同沈小姐说,若是没事,就回来吧。就算有事,别忙着插手,莫要不小心得罪了唐门。”

    李景风打趣道:“我倒成跑腿的了。”小八道:“要不你留下,我去。”李景风苦笑道:“饶了我吧。”说完又回到假山后与沈未辰会合,说道:“你哥哥的意思是要你小心,没事就回去。”他想了想,又道,“不急。”

    沈未辰点点头,仍是看着树影后的壮汉。李景风坐在她身边,克制着不去看沈未辰,就这样看着漱玉堂门口,也不说话。此时两人坐在树后假山,为了避开对方视线,身体挨得极近,李景风闻到沈未辰身上幽幽香气,不免心驰神摇。过了会,沈未辰忽问:“刚才说到哪了?”

    李景风一愣,沈未辰道:“我们两人这样坐着,若不说话,也不亲昵,经过的人必然起疑。”

    李景风心想:“沈姑娘真是心思缜密。”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问道:“你去过崆峒吗?”

    沈未辰笑道:“娘管得紧,说大家闺秀不该往外跑,既危险又惹是非。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开青城辖内,崆峒自是没去过。”

    李景风道:“你第一次出远门,不紧张吗?我瞧你这么镇定,连到妓……到这里都不怕。”

    沈未辰问道:“我没想过这问题。你想着要去崆峒,很紧张吗?”

    李景风想了想,点点头道:“我是有些怕,头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听谢公子说那里很冷,又听朱大夫说很荒凉……唉,其实我心里慌得很。”

    沈未辰笑道:“我反倒羡慕你,可以去那么远的地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了半个多时辰不见动静,沈未辰道:“看来是没事了,走吧。”李景风应了一声好,刚要站起身,沈未辰忽地抓住他手臂,低声道:“你看!”他顺着沈未辰手指方向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

    黄衣男子是现今唐门的大少爷,名叫唐锦阳,四十五,正当盛年。在这个年纪上,他父母那一辈的彭老丐已经当上江西掌舵,到了他这一辈,徐放歌、沈庸辞、严非锡、诸葛焉、李玄燹,多半已是一派掌门。至于下一辈的孩子,都还在打磨着。

    唐门规矩,传贤不传嫡。他们三兄弟两姐妹,二弟早夭,小弟与老爸一般性格,无心政务,只想当个门派少主,不堪大任。若说唐锦阳与小弟相较有什么吃亏的地方,那便是早年无子,只生了两个女儿,弟弟倒是生了三个儿子。幸好新纳的小妾五年前终于给他生了个儿子。至于其他同辈的堂兄弟,照着唐门的规矩也有继承权,但虽都姓唐,终究隔着层肚皮,不是母亲亲生的,料想也着落不到掌门的位置,未来振兴唐门的重责大任还在他肩上,至此地步,掌门之位已是十拿九稳。

    他十二岁那年,爷爷走了,破天荒把掌门大位传给了母亲这个儿媳妇,虽然当时是有些叔伯不服,到了最后也只得安安静静。到现今唐门上下谁还敢说母亲一句闲话?打那一年他就准备要继承大统,这一准备就是三十三年。只是过了这三十三年,过了这三十三年……他得做点功绩,把这段家寨跟五毒门的纷争处置妥善,让母亲知道自己绝对有资格继承唐门。

    他想到这,一名高瘦的男子走入漱玉堂。这人长了双三角眼,蒜头鼻,唐锦阳认得是段家寨的寨主段穆。“那双三角眼,一看就心术不正。”唐锦阳心想,仍是起身拱手行礼。那段穆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礼,瞧了一眼周围,见四名唐门弟子分立在屋内四角,笑道:“唐门钦选的壮士就是不同,个个精壮威武。看这身功夫,我带的人虽多,以二敌一只怕还不是对手。”

    唐锦阳笑道:“说什么打打杀杀,咱们和和气气地把事给谈妥了。段家寨想有条路,唐家也愿意给条路。”

    段穆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杯壶翻倒,流了满地酒水,怒道:“是谁不给谁路?!”他这一拍桌意在恐吓,周围四名唐门弟子立时警戒起来。唐锦阳扶起酒壶,把着壶里的残酒替段穆斟上一杯,淡淡道:“段寨主吓唬谁呢?要谈事情,得耐着性子。你有委屈,五毒门也有委屈,大伙都有委屈,才让唐门出来仲裁。”

    “五毒门委屈?河也给了她,田也给了她,段家寨的地比五年前少了三成!老夫人疼她,那娘们还有委屈?”

    “益平镇的田地河流本是五毒门的,四十年前给段家寨抢了,老夫人只是物归原主。”

    “怎不提她太公赌输了这回事?”段穆道,“老夫人偏帮,大伙心里有数!”

    “说了是租三十年,你多占了十年,不吃亏。先动手是你不对。”

    “田还她我认了,巫欣筑了水坝,阻了水不给咱们用,又算什么?真当自己是个角,谁都得让着她?”

    唐锦阳道:“这是误会,约段寨主出来就是要谈这回事。”

    “谈?”段穆冷笑两声,斟了酒,仰头喝下,道,“我给大少爷说个故事,你且听听。”

    唐锦阳道:“说吧。”

    段穆道:“就在段家寨三里外有座凤凰山,不高,每年家聚都去那吃春酒,山上长满了鸡蛋花,老好看了。我小时候就爱在里头玩,拿着刀胡乱砍,砍着了那树,树皮里流出奶一样白的树汁,我闻着香,尝了一口,当晚上就拉肚子,吐了两天,我老子拿着鸡蛋花叶煎了一碗汤药,这才解了我毛病。我就问了,爹,凤凰山为什么叫凤凰山?里头都长着鸡蛋花,怎么不叫鸡蛋山?”

    “凤凰山上只有鸡蛋没有鸡,我老子这么回答我。”段穆问唐锦阳,“大少爷知道凤凰山的故事吗?”

    唐锦阳微笑着摇头,段穆接着说下去。

    “据说几百年前,还是前朝的年代,凤凰山上住着很多人,家家户户都养着鸡。鸡肉肥,下水能煮汤,鸡毛做掸子,鸡屎能堆肥,鸡是一身宝,凤凰山日子过得可好。只是这当中有一难,养鸡得用水。凤凰山上有河,只是鸡多河小,供应不足,于是大伙就琢磨着挖口水井,攒了分子,凑足了钱,请了工人来挖。就这样一丈、两丈,挖到十丈深时,大少爷你猜猜,挖出了什么?”

    唐锦阳见他说话不着边际,虽有不耐,但也不忙打断,于是问道:“难不成还能挖出颗鸡蛋?”

    段穆一拍大腿笑道:“大少爷聪明,真是一颗蛋!比鸡蛋大些,比鹅蛋小些,硬得很,凿不破。大伙都觉得纳闷,有人提议不如就拿去孵一孵呗,村长就把那颗怪蛋带回家里的鸡窝给母鸡孵着,瞧看看是什么玩意。不成想,一日两日、一个月两个月,日子这么过去,那颗怪蛋什么动静也没有,村民也渐渐忘了这回事。就这样过了十五年,一年端午突然天降彩云,一道火光从村长家的鸡窝里冲上天去,吓得村民纷纷跑出来围观。这一看不得了,原来村长鸡窝的那颗蛋竟然孵了,里头迸出一只五色彩鸟,振振翅膀,满村皆香,大伙这才惊觉,原来那竟是颗凤凰蛋。那凤凰长得五色斑斓,鸡窝里的大鸡小鸡公鸡母鸡全看傻了眼,村民也看傻了眼。那凤凰破蛋之后,‘嘎’的一声,昂扬就往山上跑,村民来不及也不敢阻止。它这一跑不打紧,村里的公鸡母鸡大鸡小鸡也跟着它跑,就这样一路往山上跑,跑,跑到山顶上去。那凤凰再一声昂扬,往山下一跳,双翅一振便往天上飞去!”

    段穆说到这,故意停了一会,卖个关子,见唐锦阳听得仔细,这才继续说道;“这一飞可害惨了凤凰山的村民,那后面跟着的大鸡小鸡公鸡母鸡有样学样,跟着往山下一跳,全摔死在山谷里。凤凰山这名字就这样来的,那之后,山里既没凤凰也没鸡了。”

    “十五年、鸡窝、凤凰。”唐锦阳冷冷道,“你这是讽刺家母吗?”

    “不敢,唐门地界,哪个敢不服冷面夫人?凤凰能飞出鸡窝,本来就是那块料。”段穆道,“鸡窝里出了凤凰,是祥瑞,要是整窝鸡都以为自己是凤凰,那是灾厄。冷面夫人若有不好,就是立下榜样,让每只母鸡都当自己是凤凰了。”

    “巫门主是不是凤凰我不知道。”唐锦阳道,“你这故事,唐门上下都不爱听,老夫人是不是立了榜样也轮不到你来说嘴。”

    段穆见唐锦阳脸色不善,吞了口唾沫,那酒壶本被他打翻,斟了两杯便空了,于是起身敲门,对着外面喝道:“喂,送壶酒过来!”说完又回到座位上,道,“你说,这事怎么处置?”

    唐锦阳道:“段家寨伤了五毒门十四条人命,你把那几个凶手交给五毒门,我让巫欣把水坝拆了,两家言归于好。”

    “是我叫弟兄动的手,把人交出去,我还管得住弟兄吗?”

    “奸杀那三名女弟子也是你的意思?”唐锦阳道,“你胆子不小。”

    段穆脸色一变,道:“手下们不知轻重,我责罚一顿,下回不敢再犯就是了。”

    唐锦阳道:“段寨主,一个两个,我就当是你有手下不懂事,三个……□□妇女是天下共诛的大罪,段家寨能偏僻到没听过武林规矩?背后有没有人下令我就不深究了,这已经让你占足了便宜。”他挑了一下眉头,道,“你交出三具尸体,就说你正法了,这事就了了。这还不划算,要人怎么帮你?”

    段穆道:“这不是为难我吗?”

    唐锦阳把身子向后一靠,显是成竹在胸,淡淡道:“你要是不肯,一开始就不该来。”

    段穆看看周围,四名唐门弟子中有两名已不知不觉靠到门口去,自己若不答允,怕是即刻便要动手,自己立时就要陷入以一敌五的窘境

    唐锦阳道:“我的目的本是保全你。段家寨跟了唐门百多年,唐门里不少叔伯都与段家先辈交善,你就当看我面子,放五毒门一马,行不?”

    此时有人敲门,段穆道:“酒来了,我去开门。”他正要起身,一名唐门弟子挡在他身前。唐锦阳道:“就是送壶酒的事,让下人接着便好。”

    另一名弟子开了门,接过酒壶,又把门关上,酒壶放上桌,索性就守在门口了,这就是个瓮中捉鳖的态势。

    段穆提着酒壶,盯着唐锦阳道:“大少爷这番话给在下留足了颜面,在下再要不从,反倒是刁难了。好,段家寨交出凶手,五毒门拆了水坝,就这样了事。”说着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对着唐锦阳遥遥一敬,喝下。唐锦阳见他让步,甚是满意,不料段穆又接着道:“那日弟兄们不是没劝过,只是我怒火攻心,下了这令。今日要斩白鸡,弟兄面上不好交代。”他斟了六杯酒,道,“我敬诸位一杯酒,待会各安天命。拳脚无眼,要能逃出去,那也是在下的本事。”

    唐锦阳讶异道:“你想逃,逃哪去?”

    段穆道:“这罪我一个人扛了,跑得了,亡命天涯。段某还有个儿子,只要唐家不留难,段家寨后继有人。”他举起酒杯道,“诸位,请了!”

    唐锦阳听他这话,是要把罪责一肩扛了,不禁肃然起敬,说道:“你想逃出唐门地界,那是不可能的。实话说给你听,就连这大门你也难闯过,何必枉送性命?”

    段穆道:“都说了生死有命。好酒敬好汉,若对段某有怜惜之意,这杯绝交酒,段某先干为敬。”说着,仰头一饮而尽。

    唐锦阳叹道:“都说彭老丐退隐后,天下只有崆峒的齐三爷是有担当的好汉,没想段家寨这个小地方也有阁下这样的人物。”他挥了挥手,四名唐门弟子分别举杯。唐锦阳举杯道:“敬段寨主一杯。”说罢,五人同时喝下酒。

    唐锦阳喝完酒,正要掷杯为号,忽听外头有喧哗声,待要细听,突然一阵头晕,手中酒杯摔落在地。他跌坐在椅子上,正自讶异,只见四名弟子纷纷摔倒在地,这才惊觉不对,骂道:“你……你下毒?!”

    只听段穆嘿嘿笑道:“你这白痴,唐门子弟被人下毒,传出去天大的笑话!”

    唐锦阳见他也喝过酒,不知他是如何下毒,只觉腹痛如绞,惊骇道:“你想作甚!”

    段穆道:“谁不知道唐门只有老太婆说的话才算数,就你也想跟我疏通?呸,你答允的事,老太婆就当放屁,翻个脸就把我给收拾了。不过你倒有件事说对,要逃出唐门可没这么容易。你虽是个废物,总归是老太婆的儿子,老太婆投鼠忌器。放心,等唐门把赎金送来,我保你平安回家。”说罢抢上前,一把抓住唐锦阳。

    唐锦阳道:“你干了这等事,还指望在唐门立足?”

    段穆呸了一声道:“谁不晓得老太婆尽护着娘们?段家寨老子不要了!唐门太子爷最少换个万两白银,九大家哪不能落地生根?大不了不姓段!”说着哈哈大笑,一把将唐锦阳拎起,抽出匕首架在他腰间,喝道,“走!”

    他开了门,将唐锦阳推到门口,正要出去时,却听门外喊道:“寨主小心,有狗爪子!”

    ※

    李景风顺着沈未辰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名□□正端着酒盘过来,一名壮汉上前接过酒壶,对着□□不知说了什么,像是调笑。那□□只是掩嘴微笑,刚转过身,那壮汉趁着这当口掀开壶盖,不知往酒里加了什么东西。此时他背对唐门弟子,那两人竟未察觉,沈未辰在树后也看不真切,唯独李景风低声道:“他在酒里加了东西!”那壮汉正要将酒壶送入漱玉堂,却被一名唐门弟子挡住,接过他手上酒壶敲门。没一会,开了门,里头的唐门弟子接过酒壶,重又关上门。

    门关上,另一名唐门弟子招呼敲门那人过去,两人不知说了什么,那几名壮汉也围拢上去。忽然,壮汉从后发难,捂住两个唐门弟子嘴巴,将他们摁在墙边,十余人迅速涌上,将两人淹没在人墙里。李景风只见到众人肩膀不停晃动,细细一看才知他们正在行凶。他虽见过杀人,上回的刀客却是个高手,一刀一个,干净利落,如此十余人一拥而上猛砍乱刺的场面实是更加冷酷残暴,他不由得惊呆了。

    沈未辰也觉恶心,扭头不看,低声嘱咐道:“快去通知哥!”李景风点点头,快步走向春雨轩。

    妓院毕竟是人来人往之地,这么大的动静自然有人注意,不一会便听有人大喊:“杀人啦!杀人啦!”那十余名壮汉围成一个半圆,护在漱玉堂门口,甚是训练有素。不一会,又有十余名护院陆续赶到,见到地上尸体,碍于对方人多,一时不敢动手,双方只是不停叫骂。正骂得热火,那漱玉堂的房门“呀”地一声打开,一名壮汉喊道:“寨主小心,有狗爪子!”

    此时聚集的护院已有二十余人,围观群众离得远远的,只怕是一场好杀,恐被波及,又不想少看这热闹。沈未辰见哥哥与朱门殇、谢孤白、小八等人也都赶到,忙上前会合。

    沈玉倾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沈未辰摇头道:“有人行凶,还不清楚。”

    又听有人喊道:“退开!知道这是谁吗?唐家大少爷唐锦阳!让他伤了毫发,你们艳春阁全都得陪葬!”

    沈玉倾倏然一惊,望向谢孤白。谢孤白低声道:“得救,他可是你四叔未来的岳父。”沈玉倾问道:“怎么救?”谢孤白道:“我想想。”说着走去小八身边,两人低头说了几句。

    那段穆押着唐锦阳,让十余名壮汉护着,慢慢往出口移动。二十余名护院投鼠忌器,只敢团团围在外面,不敢靠近。已有人通知附近门派,唐门大少爷被擒可不是小事,只怕不消一刻钟便有大批门派子弟赶来。

    沈玉倾心想:“这人当下就算离开艳春阁,要离开唐门地界也是极难。”一旁朱门殇也道:“这傻□□,抓了人质又怎样?跑不了的。”沈未辰道:“我见他们动作熟练,想来早有计划。”

    沈玉倾也想若能救得唐大少爷,唐门必然承情。谢孤白突然靠了过来,说道:“要救他得冒险。沈公子,你身上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吧?”

    沈玉倾摸摸腰间佩剑,道:“青城世子令牌,佩剑无为,就不知道这段寨主识不识货。”

    谢孤白沉吟道:“朱大夫,借你长针一用。”

    朱门殇不知他用意,仍将针取出递给谢孤白,谢孤白又问:“有药吗?”问的当然是涂在针上的毒药。

    朱门殇道:“我是大夫,不是杀手。”

    谢孤白把针插入沈玉倾上臂衣袖布料中,只留出一小截针头,外观一如寻常,又接着道:“他们陆路走不了,我们上岸的地方停着几艘大船,当中必有他们的船,只要上了船,顺流而下,到了青城地界便难追上。派人快马通知,把船烧了,他们就走不了。”又拍拍沈玉倾的肩膀,嘱咐道,“小心。”

    沈玉倾此时已明谢孤白意思,正要上前,忽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喊道:“别伤着我爹!”

    众人望过去,只见一名年约二十的少女走入,一袭黑纱掩着紫色抹胸,当中缕空处以薄纱遮掩。那罗裙更是大胆,侧边开缝,直至大腿根部,就像是两块布一前一后挂着般,腰间悬着一个黑色布囊,像是一颗皮球,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便是寻常□□穿着也无她这般裸露大胆。却见她巧笑顾盼,眼波流连,似有千般风情。裸露在外的肌肤如剥壳的鸡蛋一般白皙细腻,指甲上涂抹着丹色豆蔻,若荼蘼花娇艳绮丽。当真美艳绝伦,不可方物。

    围观众人都看直了眼,李景风撇过头不敢看,低声对朱门殇道:“这姑娘倒是省布料。”却没听见朱门殇回话。一抬头,只见朱门殇两眼发直,只是吞着口水,又攒了他一把道,“朱大夫!”朱门殇这才稍稍回过神来,仍是盯着那美女道:“失策失策,艳春阁竟将这等尤物藏起来!”李景风笑道:“她都叫唐家少爷作爹了,哪是什么头牌姑娘?”朱门殇这才一愣,道:“我才没听她说话……”

    唐锦阳见那姑娘走近,忙道:“绝艳,救我!”

    唐绝艳轻声道:“你若想逃,放过我爹,带上我吧。”她细语娇柔,宛转缠绵,单是声音就足以引人遐想,何况这身姿容打扮?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近段穆,段穆咽了口唾沫,喝道:“站住!”

    沈玉倾正要插手,小八拉了他衣袖,示意他不要妄动。

    唐绝艳立即停步,说道:“那是我爹,我得救他。何况太婆向来疼我,抓了我比我爹强多了,路上也不给你添麻烦。”说着将双手负在背后,手腕并拢,上身前倾,作被绑缚状,轻声道,“轻点,我怕疼。”

    那段穆把刀架在唐绝艳粉颈上,看了看怀里的唐锦阳,又看看唐绝艳,吞了口唾沫,猛地一脚将唐锦阳踢向自己手下,又一把将唐绝艳拉入怀里。

    那唐绝艳也不含糊,纤手急拉,捞住了父亲手臂,向外一甩,将父亲甩向人群。那几名段家寨的喽啰要抢,却见一条人影扑出,伸手将唐锦阳拉进人群中,众人再看,竟又是一名美女,却不是沈未辰是谁?

    只是虽然救了唐锦阳,唐家小姐却落在对方手上。段穆道:“别耽搁了,大伙撤!”他从后搂着唐绝艳纤腰,危急中仍不忘占便宜,一张大手绕到前方,顺势压在丰乳上,向艳春阁门口走去。沈玉倾等人也跟了上去。

    唐绝艳低声道:“我腰上这东西甚是碍事,帮我丢了吧。”那段穆见她腰间悬着一颗皮球大的皮囊,也觉古怪,问道:“里头装着什么?”

    唐绝艳道:“别看,丢了便是。”

    那段穆更是好奇,一手持刀架着唐绝艳脖子,另一手去抄那皮囊。他恐有机关,抓着皮囊尾端甩了几下,把里头的东西甩了出来。

    只见一颗圆滚滚的物事从里头滚了出来,掉在地上,滚了两圈,段穆定睛一看,惨叫一声:“封儿!”

    就在他分神的刹那,唐绝艳头向后一撞,撞断了段穆鼻梁,回身同时左手顺势在右手袖子上一拂,捏着拇指中指向前一探。段穆嘎地一声惨叫,捂着喉咙向后颠退,唐绝艳不退反进,左脚横扫,将段穆绊倒在地,右脚照着心窝踩下。“喀啦啦”几声响,段穆肋骨断折,碎骨全插入心口,又是一声惨叫。

    唐绝艳此时方才转过头,对着围观众人抿嘴一笑,随口道:“都收拾了。”

    此刻变生突然,众人还在惊愕,唐绝艳这一声令下,众人方才如梦初醒。艳春阁的护院一拥而上,杀向段家寨门人,更有不少武林侠客想在唐绝艳面前逞威风,纷纷“仗义”援助,双方人数悬殊,数十名护院嫖客转眼便将段家寨门人杀尽。

    唐绝艳低着头对段穆说道:“你在跟我爹讲废话时,我就带人抄了你老巢。你那废物儿子没扛住刑,全招了,停在岸边的船我也烧了,权当送你过河的奠礼。”

    段穆什么都没说,挣扎几下就断了气。

    唐绝艳又抬起头,向沈玉倾等人的方向走去。沈玉倾见她走来,对谢孤白低声道:“她把绣花针藏在袖子里,想的法子跟你差不多。”

    “她用得更好。”小八冷冷道,“除非那个段寨主是只兔子。”

    谢孤白道:“这人是唐大少爷的女儿?不就是……这次求亲的对象?”

    沈玉倾与沈未辰两人面面相觑。沈未辰犹豫道:“让她进门,掌门会气死吧……”李景风道:“若是朱大夫,肯定乐意之极。”

    众人正说话间,唐绝艳已走到面前,见朱门殇正为父亲下针解毒,问道:“会死吗?”

    朱门殇道:“精炼过的鸡蛋花毒,不会死,养三天就好。”

    唐锦阳见女儿走近,虚弱地叫道:“绝艳……”

    唐绝艳并未理会父亲,对着沈未辰笑道:“想不到这样娇滴滴的美人竟有这等好功夫。请教大名,唐门有报。”

    沈未辰道:“沈未辰。这是我大哥,沈玉倾。”

    唐绝艳蛾眉轻挑,看向沈玉倾,问道:“青城的?”

    沈玉倾拱手道:“家父沈庸辞。”

    唐绝艳娇笑一声:“唐绝艳,家父正躺在地上。”

    ※

    唐绝艳带着父亲离去,连同躺在漱玉堂里的四个唐门弟子一并带走。沈玉倾众人先回了船,朱门殇本要留宿妓院,但李景风执意要走,只得为他送行。

    沈玉倾兄妹先去招呼马车,朱门殇引走了谢孤白主仆,容惜趁隙拦住了李景风,低声问道:“你真不留宿?我今晚空着。”她咬着下唇,低声道,“沈公子打赏的,够你睡十个晚上。”

    李景风苦笑道:“姑娘,放过我吧。”

    容惜道:“是我没你心上人的姿色,还是见着了唐二小姐,对我们这些庸脂俗粉看不上眼?”

    李景风嚅嚅道:“我也不是圣人……怎说,这种事……唉,总觉得要有点感情才好。”他搔着头,对于这些风尘女子的开放,他是应付不来的。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容惜神色黯然,竟似有些难过,咬着嘴唇不甘道,“□□怎么了?冷面夫人以前也是□□。”

    李景风吃了一惊:“你说唐门的掌事冷面夫人?”

    容惜微微笑道:“你还真不是在江湖混的,这事没人不知吧。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她低声在李景风耳边说道,“有传言,唐二小姐不是大少爷亲生的。我今天看他们父女这么冷淡,这才信了几分,这事可就不是人人知晓了。”

    李景风又是一惊,讶异道:“你说什么?可今天……唐二小姐还舍命救她父亲呢?”

    容惜道:“父亲中了毒,唐二小姐看也没看一眼,这也叫父女?”

    李景风想起今日唐绝艳对唐锦阳的态度确实格外冷淡。容惜道:“我们在妓院营生,消息灵通,你今晚到我房里,我们不办事,就说故事,以后你走江湖也好长个见识,好不?”她拉着李景风衣角,竟似有些恋恋不舍,泫然欲涕的模样。

    李景风虽然实诚,却不笨,听了这话,脑中灵光一闪,也学着容惜在她耳边说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走江湖?我猜猜,朱大夫说,你要能把我勾引上床,给你赏金,对不?”

    容惜听他说完,笑得花枝乱颤,又对李景风道:“咱们二一添作五?”李景风笑道:“您真是固执,还是算了吧。”容惜知他看穿,不再留难,微笑挥手送李景风离去。

    ※

    一行人送李景风来到栈道上,沈玉倾为他备好良马,又准备了五十两银票,说道:“你我初识时你说我们做不了朋友,这月余以来,无论你怎么想,沈某都当你是朋友。朋友有疏财之义,这银两是轻,但你前往崆峒学艺不能没有。这笔钱是借你,他日你若艺成,望你回青城帮我,你我兄弟再叙旧情。若你当上银剑铁卫,他日拜访崆峒,我定寻你。”

    李景风这回也不推却,接下银票道:“沈公子,这钱我收下,这情分,李景风终身不忘。”

    朱门殇给了他两瓶药,说道:“这药一瓶专治跌打损伤,以后有得你受,另一瓶,是我独门调制的顶药。顶药是烈药,治标不治本,却有奇效,适用症状都写在瓶内纸条,你切记不可滥用。”

    谢孤白道:“兄弟,我无礼以赠,这本书是我亲手写的,里头讲些见闻掌故,都是我这几年的经历,给你打发时间。”

    李景风见那书上写着“九州逸闻”,收入怀中。再看沈未辰,只见她红着眼眶,忍着眼泪,甚是伤感,李景风也不禁眼眶一红。沈未辰解下佩剑初衷,递给李景风道:“这把初衷不是什么好剑,只是铸造时我出了点力。你以后寻得好剑,就换了吧。”

    那日船上钓鱼,李景风一时找不到注码,就说了这把剑,此时知道沈未辰记挂在心,顿觉今日之礼,此物最重,收下道:“李景风他日若有小成,此剑不换,此心不改,一如初衷。”

    小八走上前来,伸手抱住李景风。船上月余,李景风与小八最是相善,不由得也抱住他。朱门殇、沈玉倾也各自上前拥抱,离情依依,不能尽诉。

    李景风上了马,他骑术是在船上向沈未辰学的,并不精熟,所幸这马驯服,不难操控。李景风勒了马绳,回头道:“对了,我今日听艳春阁的姑娘说,唐二小姐不是唐大少爷亲生的,我想你们得知道这事。”

    沈玉倾“喔?”了一声,甚感讶异,道:“我知道了。景风兄弟,一路保重。”

    李景风放声道:“大家保重!”随即一踢马肚,纵马疾行。他幼居的易安镇早已破落,唯有他一个年轻人,他向来孤单,与众人相处月余,实已交情深厚,宛如亲人,此刻不敢回头,只怕伤情感怀,便要落泪。

    那马往北而驰,渐渐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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