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朱门殇并不算灭门种,那刀疤也不是这样来的,这么说只是为了让杨衍放下戒心。
他父亲常说一句话: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他师父也常说这句话: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综合了两个人的说法,他也懂了这句话: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朱门殇本名朱门商,打小就跟着父亲行骗。每到一个县城,父亲就会“圆粘子”,这是行话,意思是招揽围观群众。说的内容他是听惯的,大概就是祖上得财不仁,家传恶疾,四十夭折,遍访名医不得,遇一高僧传授医术,解了恶疾,于是受师命,施医三年行善积德,但施医不施药,药费得自理。说完这一段就开始表演,问现场观众谁生病了,当场施救,。举凡疔毒恶疮、跌打损伤、火气蒙眼、牙疼耳痔,无不药到病除。
他们这行又有一些异于寻常的法门,如三尺针灸、手摘恶瘤、拔火泻毒等等,都是造虚弄假的把戏,他也自小熟练。
江湖中管这种以行医为名的骗术叫“做大票”,是一种难度很高的骗局。首先,行骗的人必须长相穿着体面,让人相信你真是个人物,还需熟知基础药理,《本草纲目》、《针灸甲乙经》、《千金翼方》,《汤头歌诀》都得背得烂熟。这活更要“火做”不能“水做”,就是要花本钱,住大客栈,吃穿用度都要有个模样,说出来头头是道,人家才会信你。
至于现场医治,就靠着一些粗浅手术搭配几种顶药方子,治标不治本地唬弄过去。
父亲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抓着人的心里,病就能治好。例如说,你衣着整齐,人家就多信你几分,你姿态越高,人家就越发信你。是人都有着几分怕生,现场施医的时候纵使觉得不对,也未必会当场揭发。就说这三尺针灸,对方就算觉得针没扎进去,现场也不敢乱动,就怕针断在里头,伤了心口,有了这层顾忌,你就不怕被戳破关窍。
又说疔毒恶疮,本就要长期调养,当下有了舒缓,他们便觉对症,等三五个月后发现没好,你早已远走高飞。至于跌打损伤,你崴了脚,挨了揍,淤血骨折,有三天痊愈的,也有半年才能稍好。要是某甲伤了脚七天才好,你就说亏了你的神丹妙药,换成别的大夫,怕不要两三个月才能痊愈?这事死无对证,谁也拿你没辄。所以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去”就这个道理。
父亲又嘱咐,你要会水火簧,也就是懂得用套话分出穷富。有钱人叫“火点”,穷人叫“水点”,若有钱就多簧点,若是穷也别浪费时间。
但父亲也有他的原则,他常对朱门殇说,干这行就是骗人来看诊,整治些无伤大雅的小病,药钱上挣点杵儿。但有两种杵你不能挣,一是“要命杵”,二是“绝命杵”。
所谓“要命杵”,就是你看出这人的病一拖延会死,不能在你这耽搁了性命,挣这个钱是要人性命的,就是“要命杵”。
另一种“绝命杵”也相差彷佛,挣钱要留点余地,你不能把人家的棺材本都给挖出来,那是绝人家的命根,这叫“绝命杵”。
挣这两种钱必有后患,“出了鼓”——也就是被病人识破,找你算账,会被追杀千里。遇到这两种情况,只消说一句:“药治不死病,医救有缘人。这颗药你拿去,能好就好,不能好也别来了。”但凡疑难杂症,对症对药都未必有用,没谁说得准,你说这病你医不了,就能及早抽身。
父亲又教他保命法门。在江湖上走跳,若遇到危险,先躲妓院,其次赌场、酒馆。
先说这妓院,九大家中除了少林,辖内都有妓院。妓院多属各地的帮会直营,背后都有强人靠山。生意场所,是挣杵儿的地方,谁想寻欢时见血光?要是还闹了人命,嫖客能操得安心?现今妓院多有护院保镖,越好的妓院保镖越多,你进了妓院,仇家就奈何不了你,你再伺机逃脱便成。
再说赌场,意思相同,你要是拿了一副天地双尊,后面有人打闹掀了赌桌,这铺不算,下铺重来,你还不亮刀子砍人?赌场信誉也受损。你进了赌场,自有人救你性命。
最后便是酒馆。所谓大侠不过就是领过侠名状的凡夫俗子,打从丐帮江西总舵彭老丐封刀退隐,大侠这两个字在这世上就算绝迹了。只是人喝了酒就爱吹,酒馆最是能吹的地方,个个都吹得自己英雄侠义武功盖世,不是刚剿了路匪就是刚擒了几个马贼,要么杀败过哪家侠客。你到酒馆里头喊一声救命,谁好意思装龟孙子?酒壮胆气,只要有人站起来喝阻两声,这就有了逃走的余裕。是以壮士多在酒馆现身。只是酒馆却也有一项不好,就怕被人盘下对质,那便走脱不开了。干我们这行,“仇”不过就是挣杵儿的事,赔钱多半能了事,不伤性命,便有后图。
这妓院赌场酒馆,行骗的称之为“三宝地”,既有聚集人群的好处,又有易于躲藏的妙处。尤其是闽赣浙一带,昆仑共议后,这三省归给了丐帮管辖,丐帮本是下九流出身,对这些个勾当营生最是熟悉,也经营得最为完善,数量既多,质量也高,乃是极大的收入来源。酒且不论,最好的妓院赌场都在这三省,不少武林豪客公办私办,路过必有交关,连少林寺的俗僧都有特地前来宿娼的。
朱门商跟着父亲躲过几次妓院赌场,渐渐懂了这些道理。父子周游江湖,各地停留不过三五个月,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山渣混了决明子做成药丸,卖个十文钱,是给水点的价;若遇到火点,一颗去心火的天王救心丹能卖出一两白银来。这样的日子逍遥惬意,又能见各地风水人情,好不快活,要说唯一缺点,就是交不着朋友。
十二岁那年,朱门商跟着父亲到了贵州同仁,那是青城派的地界。他们挑了当地最好的福顺客栈入宿,开始“施医”。
时值入冬,天气渐冷,市集中路人渐少,“粘子”圆不顺。朱门商注意到一个苗家少年衣衫单薄,坐在胡同口看父亲卖把式,等自己跟着父亲走了,他也离开,到了第二天,父亲来了,他又跟着父亲来。
这少年约摸比自己大个一两岁,许是生活不济,瘦弱矮小,比自己还矮些。朱门商判定他是个水点,他就只是定定看着父亲变把式。
可行骗这回事也讲机缘,同样卖弄钢口,变把戏“圆粘子”,临场情况各有不同。人群虽来,还要他们开口问,越问越能显摆本事。要是人多却无互动,场子外热内冷,那只有场面,没杵儿可挣,有时三两个人上来,一变把式,立有回响,人就越挤越多。
这一回朱父算交了霉运,观众虽多,可围观的只是看看,既不求医也不询问,过了一会人群就散了。这下朱父愁了,做大票需要火做,他要先示人以富,人家才相信他不是骗钱的,因此住的客栈,吃穿用度都是富贵气派,他上回开张已久,这样下去,再过半个月,只怕得闹饥荒。
没法子,硬着头皮也得上。到了第四天上,人群又来,那苗族少年也混在街角。朱父医治了几个胸闷咳嗽闹风寒的,说完“施医三年,不收分文,还有哪个要上来求医的?”场子里冷冷清清,没人搭话。
眼看着这一天买卖又不成了,朱父叹口气,打算收摊,转往别处营生。那苗族少年突然眯着左眼走入场子,大声道:“我一只眼睛瞎了,大夫,能治吗?”贵州本是汉苗混居,有苗族孩子并不足怪,怪的是朱门商注意这少年许久,他平时看着父亲变把式,一双眼睛贼溜,几时又瞎的?他心中怀疑,担心是来端场子的,拉了拉父亲衣袖示警,低声说道:“不是出了鼓吧?”
朱父也觉纳闷,小心谨慎,翻开少年左眼,见他左眼红肿,满是血丝。少年抓着父亲的手,哭叫道:“求神医救命!我还年轻,这眼瞎了活不成啊!”说着手指抠了一下,似是打暗号。
朱父顿时心里有数,只道:“你这病我没把握,权且试试。”说罢便从药箱中拿出药来,为少年点上,打发少年去一旁歇息。
围观众人看到突然来了个盲眼少年,都好奇起来,驻足不走,朱父又说了一回医经药理。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少年问:“大夫,我的眼睛能开了吗?”
朱父点点头道:“你试试。”
少年睁开眼,眼中血丝全无,大喊道:“好了,好了!我能看见了!多谢神医,多谢神医!”说罢跪地叩起头来。周围群众见状,纷纷喝采,佩服不已。
朱门商是又是吃惊又是纳闷。父亲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这少年的情况他也是懂的,可他不懂,这少年为何要帮父亲,那眼睛又是怎么治好的?
众人听这少年口音样貌是本地人无误,断不会与这医生勾结。这医生能叫瞎眼重见光明,那当真是神医。场子顿时热起来,朱父开始讲起《本草纲目》,唱起《汤头歌诀》,把众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自那天起,他们在当地的生意才算正式开了张。
人群渐少后,朱父对那苗族少年说道:“你这病要断根需得长治,我住福顺客栈,你随我来。”那少年就跟来了。半路上,朱门商问道:“你那眼睛怎么回事?红肿成那样?”那少年低声道:“我拿沙子塞眼,自然又红又肿。大夫替我点了眼药,休息一会,眼睛就恢复啦。”朱门商这才恍然大悟,拍手称妙,颇有相见很晚之感。
到了客栈房里,朱父把今天赚到的钱分成三份,分了一份给那苗族少年,说道:“承蒙兄弟仗义,让我父子不闹饥荒,今后在同仁挣到的钱,有你一份。”
那苗族少年却不领钱,跪在地上磕头道:“我不要钱,求师父赐我一艺傍身!”
原来这少年姓罗,单名一个晓字,父母早亡,靠着一点存积,胡乱打零工为生,日子过得甚苦。他在路旁看了几日,竟看出朱父手脚,他不说破,用沙子蒙了眼,帮了这一回,就是希望求得一门讨生活的技艺,以后不再挨饿受冻。
朱父原本不愿,但转念一想,这孩子能看破机关,可见聪明,顺风搭水,那是手腕好,以沙蒙眼,这是机灵,而且明知是骗却又不揭破,真是吃这行饭的好材料,于是点点头,答应道:“就收了你呗。”
罗晓是朱门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兄弟,他大朱门商三岁,朱门商叫他一声师兄,罗晓待朱门商也如亲弟,两人情同手足,一同嬉闹游玩。朱门商调皮闹事,罗晓代承其过,见到好玩好食必留分朱门商一份。朱门商逾矩犯错,罗晓也必摆起兄长架子,教训责骂,对待朱父更如亲父,嘘寒问暖,照顾无不周到,宛如一家。
之后三人离了同仁,在贵州行骗,匆匆三年,罗晓把朱父各种手法学全了,连同假药方子也到了手。这年罗晓已满十八,一日,朱父把他叫来,说道:“你甚是聪明,自同仁你我师徒相遇不过三年,我这身本事你便学全了,我再也没啥好教的。你既然艺成,大可自己养活自己。”
罗晓叩头道:“弟子还想留在师父身边几年,侍奉师父。”
朱父笑道:“做大票是火做,你待在我身边,营利不见多,开销却多,难道你还指望着师父帮你娶妻生孩子?自己营生去吧。”
罗晓道:“要是师父想挣,三十个人也够养活,我常看师父放着点子不晃,兜了圈子送点。”
朱父道:“干这行就是混口饭吃,要是闹了鼓,反而麻烦。总之,你须记得我嘱咐你的三句话。”
罗晓道:“弟子知道,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揣摩参详,见微知著,病人才会奉你为神仙,乖乖买药。”
朱父道:“还有两句呢?”
罗晓道:“不挣要命钱,不贪绝命财。”
朱父点点头道:“这三句话你得记在心里,去吧。”
之后朱父果然给了罗晓五两银子做本钱,朱门商见兄弟要走,依依不舍。罗晓道:“好生照顾师父,我若发达,定当回来接师父享清福。”
朱门商红了眼眶,只道:“师兄保重。”
罗晓便去了。
再往后,朱门商继续陪着父亲走南闯北,行骗过活。就这样又过了两年有余,某一日,行至福建泉州,那是丐帮的地头,正施药时,大街上一人跌跌撞撞,似在逃命。
三人一照面,朱门商不觉讶异喊道:“师兄?”
那人正是罗晓。他甚是狼狈,见到朱父宛如见到一根救命稻草,大喊道:“师父救我!”
朱父不疑有他,急忙抢上前去,刚扶起他,还未问清缘由,一名年约三十五六的壮汉怒眉虬髯,满脸横肉,手持一把断头刀从后追上。这壮汉身法快绝,可见武功之高,罗晓慌忙要逃。朱父正要拦住那人,那人蓦地吼道:“你是他师父?!”朱父正犹豫间,那人手起一刀,将他一刀两断。
朱门商惊呼一声:“爹!”那人又转过头来。罗晓知道闯了大祸,忙喊道:“快逃!”说着转身就跑。
不料那大汉身法甚快,只一个起落便越过罗晓头顶,身子未落,手中刀横劈,罗晓的人头便咕噜掉了下来。
朱门商转身就逃。此时大街上见杀了人,乱成一团,那怒汉轻功虽好,却受人群所阻,一时失了朱门商身影。
朱门商趁乱转过街角,抬头一看,“万花楼”招牌便在眼前。他立刻冲入妓院,装作寻花问柳模样,只是他神色慌张,随意点了个□□,入了房,那□□正要招呼,他却钻到床底下,只是不住瑟瑟发抖。
他在妓院躲了三天,不敢出门为父亲师兄收埋,脑中一片混乱,浑不知发生何事,就想一觉醒来,只是个梦。
三天后,妓院要结账,朱门商才发觉自己身无分文。丐帮的物业,哪容得他抵赖胡混?一顿毒打,直打得他全身淤伤,口吐黑血,又剥了他的衣服,将他丢到大街上。
父亲与师兄的尸首早已寻不着了,他不敢去丐帮查案追究,又身无分文,现在这模样也干不了大票的勾当,只得一路行乞,过一日是一日。他过惯养尊处优的日子,那些残羹冷饭怎生消受?顿失依靠的他不知何去何从,加上无钱买药,伤势难愈,不时咳血。
时已入冬,一场大雪袭来。他寻无一处容身之地,几经辗转只寻得一个破庙,全身冻得麻木,自知大限已至,就这样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睡在一间破客栈里头,身上盖着条薄被。虽然只是条小小薄被,但有个房间遮蔽风雪,已足够御寒,他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盖过这么温软的被子。
房里还有另一个人。那是一名年约六十,满脸皱纹,慈祥和蔼的老僧。
“你醒了?”老僧转头看向朱门商。
朱门商未及答话,老僧走到他面前,问道:“施主有家人吗?”
朱门商想起那日惨案,他甚至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被杀。他摇摇头,算是回答了。
老僧拍拍他的肩膀:“要不,暂把贫僧当作你的亲人好不?”
朱门商哭了,靠在老僧怀里大哭起来。
※※※
老僧出自少林寺,是个正僧,法号觉证。
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时,朱门商笑得弯不起腰。觉证绝症,这名字真是有趣,待知晓他是云游四方施医放药的药僧时,更是笑到打滚。
朱门商说:“叫绝症的施医放药,这病人谁敢上门?晃不到点子,挣不了杵儿。”
觉证正色道:“法号只是名称,这是名相。再说,贫僧施医不为钱。”
朱门商问:“没有钱治什么病?”
觉证道:“贫僧挣的是功德,就算只救得一条人命,那也是功德无量。”
朱门商从小活在骗术之中,对觉证的话半信半疑,但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既感激觉证救命之恩,反正自己已无处可去,又看觉证老迈,便沿途为他提药囊,拿行李,聊报大恩。
说起觉证,唯一的缺点便是啰唆。举凡大小杂事,看病问诊,打尖住宿,没一件事不叨叨念念个不停。朱门商吃饭落了两颗饭粒被他发现,拈起来吃是必然,就这件事他也能念上半天,劝朱门商要爱惜粮食。他也不骂人,就是苦劝。病人问诊也是事事吩咐,件件叮嘱,该多吃的,不能吃的,反复叮咛。
只是觉证施医放药跟朱父完全不同,那是实打实的医治。他擅长针灸,能解各类疑难,遇到穷苦病人甚至掏腰包为其购药,自己只以化缘所得果腹。
与跟着父亲时相反,莫说丰衣足食,平日里三天倒要挨着两天饿,朱门商本吃不惯这般苦,但想起那短短一段流浪的日子,实是怕了,想出去行骗,又不忍老僧风雨漂泊,无人陪伴。
可能是除了觉证,他与父亲多年流浪,没有其他朋友亲人。他习惯有亲人陪伴的日子,一时不能独立。
更可能是因为陪着觉证,他会觉得像是陪着父亲。同样游走江湖,居无定所,一样沿途施医,只是一个真,一个假。
两人同行不久,觉证就发现朱门商懂医理。朱门商将自己父亲的行当说了,觉证摇头道:“欺人钱财,假医骗钱,这种勾当最伤阴德,不可再犯。你既有基础,老僧就收你为徒,你学会医术便可维生,你觉得如何?”
朱门商当然忙不迭地答应,只是觉证又有两项要求。第一,要朱门商艺成之后,施医放药三年。朱门商说施医可以,放药却难,自己不是和尚,可不能沿门化缘。觉证觉得这话倒也有理,便要他施医三年,当作为父亲追积功德。第二项要求,觉证对朱门商道:“你父亡于人手,此仇不共戴天,贫僧不能慷他人之慨,要你放下仇恨。但他日若见仇人,你需放过他一次。”
朱门商默然片刻。这段时间,他每思当日之事便不由得咬牙切齿,只是当时事发突然,他未看清凶徒面貌,无从追查,只觉天降横祸。
但这仇怎能不报?他心知觉证是个仁慈长者,而且啰唆,自己与他同行,他时不时就要说些大道理,若不应允,耳根子难得清静,况且自己也真想学医术。
他自小骗人,当下便想:“我口头应允了,他日遇见仇人报仇,师父也不能拿我怎样。”主意打定,先问道:“若遇第二次,该怎办?”他知道若应允太快,觉证必然起疑,是以故意问了第二次又如何。
觉证道:“第二次以后你再遇到他,报仇前想一下师父便行。”
觉证医术实为顶尖,朱门商又从父亲那里学来一些偏方,常与觉证讨论,更是长进。一般大夫不屑与骗子为伍,认为皆是下作之辈,自然不肯交流,觉证无此偏见。其实偏方之中亦有药理,顶药之中藏有医术,朱门商根底好,学得极快。除此之外,觉证更传他功夫,只是碍于门规,不能授与上堂武学。
觉证也常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这“往心里头”有两层意思。第一,病人若有不可告人之隐疾,必有隐瞒,必须推己及人,方能看出无症之病。问病时当嘘寒问暖,详加盘查,以求知病人之根底,那是用心。
第二,病者穷苦,或者无力求医,或者无力购药,当怀抱“人溺如己溺”,以己度人之心,设想若自己一般穷病潦倒,又当如何?一念及此,便能苦人所苦,病人所病,这是善心。
把别人的病当自己的病,才能视病如亲。这两点,就是“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朱门商只想:“同样一句话,爹跟师父说起来完全是两回事。”
闲暇无事时,朱门商便专注针理。他把觉证教他的功夫同针灸之术糅合在一起,整治出了一套针术武学。
觉证提醒他,要把武功练好还是得有内功心法,于是又问他要不要出家?要是入了寺,便能传他更精深的功夫。
这可逼死朱门商了。他大鱼大肉惯了,年少时也随父亲出入过妓院,这几年跟了觉证,不得已而茹素,早已苦不堪言,有时还会溜出去吃点肉,喝点小酒,被觉证发现,叨叨念念就是一整天没完。现在要为了学武当和尚,那是万万不能。至于内功心法,为了报仇,那是必须的,不过日后可以徐徐图之,不可急于一时而断送一生幸福。
觉证见他心性未定,只是不时劝说,就跟苍蝇似的,闹得朱门商疲惫不堪,却也磨出了他的耐性。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了五年,朱门商已到二十二岁年纪,觉证也已七十。觉证只是施医布药,早晚诵经,身无余财,朱门商看不下去,时常劝告,说需留点钱傍身,觉证只是不从,反叨念朱门商一顿,说他把钱财看得太重。朱门商医术早已出师,只因担心师父身体,不敢远行。
那年,他们行至陕西,那是华山派地界,觉证终于病倒了。他年事已高,原只是风寒,很快转为喘症。这病要医对他们师徒只是举手之劳,难在觉证刚施完药,身无分文。客栈怕觉证死在房里,将他们赶了出去,朱门商背着觉证,深夜赶路,只在郊外找到一间破庙栖身。
朱门商找来稻草铺了床,把行李衣物全拿出来盖在觉证身上。觉证仍是咳个不停。朱门商只得入城化缘,只是一来他未剃度,二来他要花钱买药,即便怎样乞讨哀求,一日里也无几文,莫说买药,果腹尚且不足。他行医收诊,因无名气,又衣衫褴褛,人家只当他是走方卖药郎中,乏人问津。他既忧心又愤恨,心想师父一生施医布药,救过的人成千上百,今日却无人伸出援手!
又拖了几天,觉证病情更重,眼看拖不得了,朱门商一咬牙,下了决心,对觉证道:“师父,我今天定当帮你买回药来!”
他把所有家当连同医具带进城里典当,换到两钱银子,买了一套体面衣裳,再到药房买了几文丁香、仙渣等便宜药物,捏制成丸,接着到了市集,大声吆喝,卖弄钢口,变把戏“圆粘子”。
他找个借口,说是路遇劫匪,不得已出卖祖传密药,又把从父亲那学来的本事弄了一番,周围立刻聚起人潮。此时他有真手段,真假混杂,一番吹嘘,当真把人骗上天,把个几文钱搓成的药丸活生生变成了二两银子。
“操他妈的,什么世道?”朱门商心中暗骂,“真菩萨见死不救,假神仙奉若天人!”
挣到钱,朱门商赶去药局买了药,便赶回破庙为觉证熬药。觉证本已半昏迷,朦胧间闻到药香,回光返照,坐起身来问:“你哪来的钱买药?”
朱门商道:“药铺掌柜见我求得可怜,赊我药物,要还的。”
觉证叹道:“这帖药怕不要几钱银子,哪家药铺这么肯赊?你莫欺师父,这钱是骗来的吧?”
朱门商道:“我怎敢骗师父?这药当真赊来的。”他早备好说词,信口拈来便是证据,说到哪家店铺,哪个老板,中间怎样波折,说得活灵活现。
觉证素知这徒弟巧舌如簧,无论朱门商说破嘴皮,他就是不信,只叹道:“我若死在此处,那也是命数当终,若是吃骗来的药,便是造因果。我不能临死了犯这过错,这药我是不喝的。”
朱门商死劝活劝,说这是自己化来的药,就算真是骗来的,那也是自己的因果,觉证始终不就范。朱门商心想:“你若不喝,等药熬好了,我灌你喝。你要恨我,那也由得你。”
等汤药熬好放凉,朱门商端着汤药走到觉证身边道:“师父,喝药了。”觉证只是不应。朱门商以为师父赌气,弯下腰道:“师父,这药真是化来的,您别闹脾气。”说罢伸手一推,只觉师父毫无反应,不由得心中一颤,伸出手探他鼻息,这才发现觉证已然圆寂。
朱门商深自懊悔,抚尸恸哭,不知道是自己耽搁了师父病情还是骗钱的事气死了师父。他将觉证尸身火化,他觉得像师父这样的人总该能烧出几颗舍利子吧,然而并没有,有的只是一坛灰烬。他觉得失望,不知道师父一生信奉的佛法是真是假。
他将骨灰送往少林,少林寺说觉证是外僧,少林寺不收堂僧以下的骨灰。他不知觉证祖籍,问了少林寺也不知道,只得到了寺外的佛都,在无名寺找个专供奉无主幽魂的地方供了。他想:“师父不会介意这个。”
此后天地茫茫,不知何去何从。他想起当年杀他父亲的仇人,那把断头刀该是条线索。他寻迹找去,一路查到江西,又回到丐帮领地,方得知那是出自五虎断门刀彭家一脉,是丐帮底下的帮派,现在江西总舵的彭小丐还是他们远亲。
五虎断门刀彭家是丐帮境内第一大派,枝繁叶茂,门下族人多,弟子更多,遍布闽浙赣三省。甫接任不久的掌门彭千麒别号“臭狼”,狡猾狠戾,恶名昭彰。自从丐帮帮主许沧岳当上盟主前往昆仑宫后,就全仰仗江西总舵彭小丐与代帮主徐放歌压着他不敢为恶。
朱门商乔装打扮,四处探访。他行医若遇穷人,必不收诊金,这是遵照师父的指示,但要过日子,遇到富人就得行骗,这靠他父亲传授的一身伎俩,再者也不算违背了师父的交代。此时他有真本事,混上几个月,众人皆服他医术,敬他仁心。
一日,有名妇人来到,说自己相公染了病,恳请上门医治。他随妇人来到一座破落茅屋,一进门便看到一柄断头刀,那是彭家的兵器,在这里不罕见。
但躺在床上的病人虽已病得瘦骨嶙峋,那脸横肉他仍是一眼认了出来。
天赐良机,只要稍稍用药便能取了仇人性命!朱门商问道:“敢问尊夫如何称呼?”
妇人道:“当家的姓彭,叫彭天诚,武林上略有薄名的追魂刀便是他,前任彭家掌门还是他堂伯父。”
朱门商又问:“是彭家嫡系,又有名气,怎会沦落如此境地?”
妇人叹道:“他有一妹,自小相依为命,爱逾性命,几年前染上恶疾,他误信了走方郎中,将家产典当一空,还四处借贷,待郎中逃跑才知受骗,之后另请高明,大夫却说误了诊期,神仙难救。他发仇名状追杀那郎中,直追了一年有余才在泉州报了仇,连带收了仇人师父,可惜放过一个徒弟,也不知现在在哪害人。此后他便郁郁寡欢,一病不起。大夫,你可有治?”
原来师兄终究没照父亲指示,挖了要命杵,还坑了人家的绝命杵。朱门商百感交集,走到彭天诚床边。彭天诚语气虚弱,说道:“大夫,你走吧,我们看不起病。”
朱门商道:“我施医布药,不收诊金。”
彭天诚听到这话,猛地立起身来,一巴掌打得朱门商头晕眼花。妇人连忙阻止,彭天诚骂道:“滚!再不滚就砍了你!”说着便挣扎起身要去拿刀,那妇人只是流泪劝止。
朱门商淡淡道:“在下即刻便走,只是有一话要向先生说。先生六年前在福建泉州东华镇上杀了两人,一人断头,一人腰斩,是否?”
彭天诚睁大了眼:“是又如何?”说罢不停咳嗽。
朱门商道:“那日我也在镇中,先生杀人,我见着一名少年躲着先生,一路逃到万花楼去。”
彭天诚怒目圆睁,问道:“你知道他逃到哪去了?他是谁?”
朱门商道:“我不知他是谁,只知三天后,他没钱付账,被万花楼的人打出,口吐黑血,又剥光衣服。我本想救他,谁知他伤势过重,挨不过冻,就这样死了。”
彭天诚睁大了眼,颤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朱门商点点头,道:“你若不信,我想那少年躲入妓院,必有可疑之处,你往万花楼查问,必有所得。你仇人一家灭门,大仇已报,你妹妹九泉有知,想必也能含笑,再要说别的,就只担心你这个哥哥了。”
彭天诚哈哈大笑道:“谢谢你!谢谢你,大夫!”他紧紧抱住朱门商,眼泪却不停流了下来,直哭得肝肠寸断似的。
朱门商开了方子,留了银子,离开了彭天诚家。
他答应过师父,若见着仇人,需放过他一次。
他只希望此生莫再见第二次。
爹爹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师父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综合了两个人的说法,他现在也懂了这句话。
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此后朱门商改名朱门殇,每到一处他便说:“祖上得财不仁,家传恶疾,四十夭折,遍访名医不得,遇一高僧传授医术,解了恶疾,于是受师命,施医三年行善积德……”
这番话不算说谎,他想。认真说起来,全是真的。
他无侠名状,却遍历江湖,施医布药,行骗富豪。三年过后又三年,三年过后又三年,往复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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