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姑娘的婚宴安排在年初六,迎财神的后一天。
虞小满坐马车前往吃喜酒,远远听见鞭炮声,掀了窗帘探头出去张望,见前头红火热闹,不由得笑弯了眼睛。
因着与刘晚晴交情好,虞小满进到屋里凳子还没坐热,就被邀去与新娘说说体己话。
身穿喜服的刘晚晴粉面含春,眼角眉梢尽是女儿家的娇态,见虞小满来了,忙拉他坐下:“家母昨个儿还叮嘱我今后多与姐姐走动呢。”
问为何,刘晚晴掩唇笑:“姐姐与陆将军婚姻美满,是好兆头,外面还传姐姐旺夫,出嫁不久就解了夫君身上顽疾,还令他重归朝廷,披挂上阵没几日便统领三军,威风得不得了。”
虞小满没想外头是这样传的,将功劳都归给了他,受宠若惊之余又觉得当不起:“陆郎凭的是自己的本事,我才是跟着沾光呢。”
刘晚晴捧脸感叹:“姐姐与陆将军伉俪情深,妹妹好生羡慕。”
一口一个“姐姐”,叫得虞小满心慌气短,心想晚晴妹妹哪哪儿都好,就是眼神差点准头,从前看上陆钺那混球,如今自己穿着打扮这般随性,她竟一点未曾察觉。
不过这样也好,倒是省去了许多麻烦。
拿起妆台上的珠花,虞小满边为刘晚晴簪上边说:“我该羡慕你才是,夫君当文官,日日都可见着面。”
不像他,与自家夫君阔别不足一月,竟如同过了十余载,度日如年,思念都决了堤。
席上有不少熟面孔,包括沈家兄妹俩,虞小满隔着圆桌同他们点头打招呼,便坐下吃自己的。
奈何这兄妹俩风头太盛,满桌都在讨论诸如沈寒云为何还不娶亲、沈暮雪和离之后竟没再找下家之类的话题,虞小满最是恼这些嚼舌根的,又明白他们讨论的与自己和陆戟脱不开干系,实在听不下去,提前告辞离席。
春节刚过,已有回暖之势。
枝头梅花犹自怒放,虞小满出得门来,立在树下看了会儿,扭身刚要上车,便见一位体态佝偻的老太太拄着木杖在不远处瞧着他,抖着嗓子唤他“小满”。
陆家太夫人年事已高,怕她在外头被风吹出个好歹,虞小满扶着她找了最近的茶馆。
刚坐下,老太太就抽抽搭搭掉眼泪,拉着虞小满说不完的想念和后悔。
“那会儿是我老糊涂,满脑子世家门第,忽略了你与启之情投意合,生生将你俩拆散,造了这场的冤孽,还让启之与家里离了心。如今想来,只要你俩好便是最好,千金难买家宅安宁,小满啊,你可否原谅奶奶这一回?”
虞小满垂了眼,讷讷不言。
去年他嫁入陆家,长辈中只有这位太夫人照拂过他,若说全然没有感情自是不可能,可要说原谅,他又认为自己不具备此立场。
“那封揭发我真实身份的信,是冯曼莹搞的鬼吧?”沉默良久,虞小满还是开了口,“不然就是陆钺,他们视陆郎为眼中钉肉中刺,对我自是不会手软。”
提及此事,太夫人有些心虚:“他们母子俩已被赶出陆家,现如今羁押在大牢内,再不会出来兴风作浪……”
“于是您便想起还有个大孙子在外面了?”虞小满道,“还是见他复了职,前途光明,又记起他的好,想叫他回来光耀门楣?”
许是没想到从前绵软可欺的孙媳妇变得如此咄咄逼人,太夫人面色讪讪,眼泪都忘了擦:“是启之同你这么说的?他年轻气盛不懂事,你怎的也跟他一块儿胡闹?那些荒唐事,奶奶都同你道歉了,奶奶自认平日里待你不薄……”
“正是因为您待我不薄,我才轻信了您,以为您真心为陆郎好。”虞小满深吸一口气,“可是伤他最深的,正是你们这些所谓血浓于水的亲人。”
陆老太太一怔,掩面哭道:“手心手背都是肉,家宅若是不宁,到了地底下,我该如何向故去的陆家列祖列宗交代。”
“怕不好交代,便无视他的伤痛,叫他忍气吞声?便枉顾他的性命,让他自生自灭?”
虞小满越说越气,腾地站起来,“你们不就仗着他没人护么?现在有我虞小满了,我爱他疼他宠他护他,不叫他再受一点委屈。”
“至于跟不跟你们回去,那得问他,我可做不了主。”
回去的路上,方才“观战”的虞桃用崇拜的眼神看了虞小满一路,问干吗一直盯着看,虞桃大拇指一伸:“我们将军夫人好生霸气!”
虞小满挑眉:“哪里哪里。”
嘴上谦虚,心里头得意得很,到家虞小满便铺开纸研了墨,打算写信向陆戟邀功。
蘸墨提笔还未落下,又生犹豫。
想着传信不易,讲这些糟心的纯属浪费,便删删减减,写了刘晚晴成亲的事,顺带提了一嘴沈家兄妹,说他俩如今处在风口浪尖,我俩总算功成身退了。
写完晾干叠好放入竹筒,明日起早送去驿馆,又是一场长久的等待。
等收到回信,京城已开了春,陆戟似是推算到虞小满收到此信的时间,在信中嘱咐他春季多发疾病,让他在家待着不要到处走动。
还说这边一切都好,托人带来的衣裳也大小正合适,虞小满盯着“夫人心灵手巧”几个字看了又看,想象着陆戟穿新衣的样子,忍不住勾唇甜笑。
平日里陆戟话少,写起信来一点都不含糊,洋洋洒洒几大张,末尾甚至还回应了关于沈家兄妹的事,一本正经说:沈寒云此人诡计多端,夫人切莫与他深交。
虞小满通读三遍才领悟,陆郎此举八成是在呷醋,心里美得直冒泡,跑到东厢房跟小甲小乙炫耀了半天。
最后小甲小乙懒得扑腾了,虞小满还扯着他俩的尾巴问:“你们说,他是不是爱煞我了?快说呀!”
小甲小乙:咕嘟咕嘟咕嘟。
再次收到陆戟的信,虞小满刚做完一只风筝,见信中问他身体可有异样,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摇头晃脑地回复:成天在家待着,又胖了点,你回来看了不许笑。
他絮絮叨叨地讲了许多事——
小甲小乙也胖了,整天吐泡泡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璧月姐姐学会写信了,她的字比我的还丑;昨日才得知虞桃与你身边的段衡看对眼了,他打算什么时候把人娶回家?
明里问别人,实则想知道陆戟何时回京。
谁想陆戟耿直,回信来说可以让段衡先回来成亲,他替人把聘礼都备好了。
虞小满咬牙,气得不想理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又爬起来点灯,趴在桌前一笔一划写——我想你了。
到今年小满这天,虞小满按照信中指示,在新家院中的槐树下挖出一只锦盒,里头装着两根竹签,上头的糖人显然已被蚂蚁啃咬干净,渣都不剩。
搬个家也不忘把这东西带来,虞小满想哭又想笑,打算问陆戟这是不是定情信物,铺开纸又犹豫了,红着眼眶写下四个字——我好想你。
初夏昼长夜短,却少眠多梦。
连着许多日没睡好,这夜,虞小满梦见自己变成鱼,在深海里甩动尾鳍,快活畅游。
醒来后,他先摸摸自己的腿,鳞片的冷腻触感令他愣了片刻,再掀被望去,一抹盈盈亮光如水波般散开,眨了下眼睛再看,又不见了。
虞小满心跳得很快。
他有预感,他的鱼尾就要回来了。
或许只有短暂的几个时辰,也说不定能多维持几日,总之,这强烈的预感绝不会错。
起床先给璧月姐姐写了封信,问她可知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待这封信送出去,虞小满又铺了新纸,与从前一样提笔便犹豫,不知该从何说起。
陆戟说过想看他漂亮的鱼尾,光靠寥寥几笔,如何生动地描述给他听?
虞小满当机立断放下笔,收拾行囊,打算往边关走一趟。
虞桃大惊:“我的祖宗,你的身体哪吃得消长途跋涉?”
“快入夏了,”虞小满拣了两件衣服塞包里,“这会儿北地不冷。”
“可如今边关烽火连天,战事何时止歇还未可知呢。”
“那我更要早些去了,省得仗打完扑个空。”
见劝不住,虞桃另辟蹊径:“外头坏人多,没准还没出京城,盘缠就给人骗光了。”
“哪有这么咒人家的。”虞小满浑不在意,“上回我一个人从京城回虞家村,同样路途遥远,不也安全抵达了吗?”
虞桃劝不住他,焦虑地在屋里踱步几圈,一拍脑门:“边关守卫森严,没有通关文牒,你到那儿也进不去啊。”
虞小满从枕头底下抽了张红纸出来:“我有婚书为证,谁敢不让我进去?”
彻底没辙,虞桃一不做二不休守在卧房门口,看着虞小满不让他出去。
数月前她答应过陆戟好好照顾虞小满,若是人跑了,她没法交代不说,良心也过不去,毕竟上回虞小满凭空消失,至今让她心有余悸。
然虞小满是何等人物?他在虞家村和京城之间走了几个来回,衣裳盘缠丢三落四,唯有一件东西没落下过。
夜半三更,鸡鸣狗盗。
虞小满握着去了塞的瓷瓶,在倚在门边睡着的虞桃鼻间晃了晃,双手合十念了几声冒犯,便背起行囊,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
又是半夜出发,架不住虞小满运气好,在官道边等到一辆往边关运送粮食的马车,车内的妇人听说他也往边关去,二话不说便让他上车同行。
男人在前头驾车,虞小满与妇人坐在草垛上唠嗑。
听说这夫妻俩是做生意的,送粮草去边关是作为老百姓想尽点绵薄之力,虞小满感到欣慰:“他们一定很高兴。”
妇人递过水囊:“那大妹子你呢,去边关寻谁?”
这接地气的叫法险些让虞小满喝呛了,拍拍胸脯止了咳嗽,道:“寻我家夫君。”
妇人好奇心重,又问:“可是家中有什么急事,非得走这一趟?”
“也没什么事。”虞小满摇摇头,“就是……”
就是想叫他看看自己的鱼尾巴?
好像并不全是这样。
俄尔,不知想起了什么,虞小满抿唇一笑,坦诚答道:“就是想他了。”
就是想他,想见他,所以不惜找出种种借口,也要即刻踏上旅程。
初日破苍烟,零乱松竹影。
五更刚过,邈邈晨光自东面轩窗洒入,宿鸟被车轮声惊醒,扑棱着翅膀四散纷飞。
虞小满睡不着,倚在窗边翻看随身携带的婚书。
同行的妇人撑着脑袋昏昏欲睡,还在埋怨自家丈夫的不解风情,说能让妻子在家想念,千里迢迢赶去只为见一眼的男人定通晓风月,嘴甜如蜜。
在马车外男人的干咳声中,虞小满本想说我家夫君也木讷得很,总是把话藏在心底,徒惹人生气。可当他翻开红纸,捡起从里面掉出来的另一张红纸,瞧见上头的字,突然哑了火。
妇人又念叨几句,实在累了,打着哈欠自己递台阶:“嗐,说这些也没用,性子哪儿那么容易改啊,能踏踏实实跟我过日子,这辈子便无憾了。”
听了这话,赶马车的男人终于不做声了。
虞小满将手中的纸放在阳光下,手指拂过上头略显陈旧的字迹。
他以为这休书早被丢了,按陆戟的性子,多半不能容这样的东西存在于世上。
谁想他不仅将它留下了,还添了几笔。
——守你一程,不枉此生。
这句字迹歪斜,写它的人必是笔都难以握住,上头晕开几滴泪,诉不完的伤怀,道不尽的酸楚。
往左看,后头两句显然出自他人手,字体风骨遒劲,笔锋凌厉,却仍能看出写字的人当时的状态亦不沉稳,运笔之力大到墨透纸背。
——此生有你,才算不枉。
虞小满嘴唇微颤,默声念了出来。
而后咬紧牙关,望向窗外,将涌动的泪意与翻腾的心绪抚平,才转过头来。
马车摇晃向北行,天光与笑容一同落在脸上。
“对。”虞小满说,“这辈子,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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