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虞桃进屋,隔着屏风瞧见虞小满独自坐在床上,四下张望一圈,问:“大少爷呢,昨夜不是回来了吗?”
虞小满不语。
虞桃绕过屏风走到床边,见虞小满失魂落魄眼角通红,惊道:“怎么了这是?”
抬手抹一把眼角,虞小满低头看那水渍,指腹一抹就开,更伤心了。
净了面,早膳也不吃,虞小满就撑着要下床。
虞桃忙放下手上的活儿来扶:“我的祖宗,你身上有伤,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我去找老爷和太夫人。”虞小满说着,脚步踉跄地走到门口,“我不走,陆郎在这儿,我不能走。”
虞桃却是一惊:“谁要赶你走?”
说到这,昨夜发生的一切倏忽闯入脑海,包括陆戟的冷言冷语。
“陆郎要送我走。”虞小满咬唇忍泪,到底怕丢人,憋住了没哭,扶着门框一步步往外,“我不走,我不会走的……”
若他走了,陆戟一个人如何在这险恶的后宅中生存?
他已经废了双腿,万不能再搭进去别的了。
虞小满身上伤未好全,行走颇为费劲,往太夫人院子去的路竟走了一炷香之久。
此番前去,虞小满还抱了旁的念头,便是揭露陆钺行刺兄长的丑恶行径,为陆戟和那替死的小厮讨个公道。
心知此举艰难,路上虞小满走累了便停下歇歇,顺便分出心神来琢磨此事。他想,若据理力争后长辈们仍要包庇陆钺,大不了我以死相逼。
他人微言轻,一条命在他们眼里也不见得多珍贵,却有将这事闹起来的本事。待闹大传到外头不好收场,以陆老爷重脸面的程度,自有闲言碎语压着陆家着手处理。
虞小满考虑周全,孰料到地方太夫人关了门压根不见他,在花厅等了一个时辰,麻烦守门丫鬟通报几次,回来禀的依旧是“太夫人身子不适不见客”。
任是傻子也晓得必是有心为之。虞小满心急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麻烦太夫人身边的丫鬟捎句话,说过阵子再来,而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方行到外面,便遇上匆匆赶来的陆钺。
许是受了责罚的缘故,这浪荡子瞧着比上回见时瘦了一大圈,原本尚且算过得去的面孔也尖嘴猴腮,越发阴险刻薄相,眉间凝着的戾气倒在见到虞小满后收敛了去,取而代之的是趾高气扬的戏谑。
“哟,大嫂也来给奶奶请安呢?”
虞小满看见他就火冒三丈,更兼嫌恶,知不宜在此处造次,闪了身欲躲开,又被这家伙挡了去路。
“瞧大嫂这气色,身上许是还没好呢吧?”陆钺吊儿郎当,丝毫不以为耻,“听闻大哥几日未曾回府,真是不知怜香惜玉,不如跟我回去,我那儿倒有些上好的药材,可助大嫂早日康复。”
落魄至此还不忘调戏人,虞小满在心里啐了一口。
“陆郎待我极好,我用不上那些个药。”虞小满挺直了腰,尽量不落下风,“倒是二弟,亏心事做多了难免栽跟头,药材什么的可先行备下,以防万一。”
“你——”
陆钺本就喜怒无常,被这话刺到,上前几步逼了虞小满到墙角,边上虞桃警惕地欲上前阻拦,被虞小满抬手示意,踌躇着退到一边去。
眼下此处就虞小满和陆钺二人,前者料定后者不敢在太夫人院前放肆,后者刚因冲动吃了亏,两人大眼瞪小眼,到底都不曾轻举妄动。
带伤的后背抵着墙面,痛感丝丝缕缕蔓延,虞小满咬牙道:“行刺陆郎的人,是你吧?”
陆钺哼笑一声:“是我又如何?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虞小满狠狠瞪着他。
“你以为找太夫人,她就会为你做主?你以为他们当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陆钺浑不在意地笑着,“瞧瞧,干出那样惊天动地的事,我不过就受了顿责罚,过不多久,家里照样会为我张罗世家千金当夫人,我照旧是这陆府将来的主子。”
虞小满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目光:“陆老爷说过要将爵位传给陆郎。”
陆钺当了十几年庶子,好容易一朝翻身,最是听不得旁人说他比不上陆戟那个残废,面目登时一狞:“那又如何?待我母亲解了禁,头一个要对付的便是他,你以为他还有命活到那时候?”
虞小满知此人无耻,却不知能无耻到这般地步,倏地瞪圆眼睛。
陆钺对他这气鼓鼓却又拿自己毫无办法的样子很受用,得意道:“年初刚入府的时候,我就叫你跟了我,省得受那些个窝囊气,你倒好,对那瘫子掏心掏肺还为他出生入死。”
“可惜啊可惜,陆戟那家伙不解风情,还吊一棵树上不肯下来……说起来,你不会还没听说吧,就沈暮雪与新婚不久的夫君和离那事?”
此行动静不小,回院的路上虞桃瞧见虞小满身后的衣服渗了一片血,竟是伤口裂开了。
本想叫郎中,虞小满不肯,拉了床幔躲在里头自己收拾。
虞桃当他又害羞不想麻烦他人,在外头待了一阵再进屋,听里面没动静了,悄悄掀了帘一看,人已然睡着了。
昨日一夜未眠,今日又奔波劳动,虞小满这一觉直睡过了晌午。
下午有几个陆家的亲戚女眷前来探望,虞小满与他们不熟,便说了些场面话,被问到陆戟在何处时,也只拿“衙内事忙”糊弄过去。
招待完毕,虞小满以疲累为由退身去卧房休息,让大家自便。
谁想几名外家妇人耐不住嘴碎,虞小满耳力又极好,方在虞桃的搀扶下出的门去,便听见里头议论四起。
“听外面丫鬟说,陆大少爷好些天没回房了。”
“这世上的男子到底薄情,前阵子还听说小两口恩爱得很,转眼就成了这幅光景。”
“依我看,这陆大少爷并非薄情,而是专情。”
“你也听闻那沈家小姐和离的事了?”
……
虞小满浑浑噩噩地听着,回到卧房躺下,闭上眼,脑中还充斥着“沈家小姐”“和离”等字眼,不多时竟出了一脑门冷汗。
再晚些时候,沈寒云登门拜访,想着是陆戟的友人,虞小满还是见了。
“陆郎不在府中。”虞小满说。
沈寒云瞧着他瘦削的面孔,还有相比上次见面时黯淡许多的双眸,心中愈发难受。
不多时,沈寒云还是道明来意:“我不是来找陆戟的,我来找你。”
药香袅袅,熏得满室清气。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夜,虞小满梦到的是八年前搁浅在海滩边的场景。
只是这回没人来救他,他勉强睁了眼,远远看见一个模糊人影立在那儿,想呼救,如刀割般疼痛的喘息令他张开嘴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醒来时,虞小满盯着床帐看了许久,而后唤了虞桃,问现在是何时辰。
得知亥时刚过,他便坐了起来,穿鞋更衣,说要去练武场一趟。
“白日里伤口都裂了,怎的还不安生?”虞桃苦口婆心地劝,“这会儿大少爷也该睡下了,去了都没人给开门。”
虞小满非要去:“我有事要问他。”
“明日再问不行?”
“不行。”
虞桃拗不过他,只好帮着拾掇拾掇,送他出门去。
门扉一开便是凉风扑面。外头夜深露重,虞桃拿了前些日子刚做好的大氅为虞小满披上,虞小满低头看了看,二话不说返身回屋,换了一件旧披风。
虞桃打着灯笼仔细瞧了,是上回七夕他披在身上穿回来的那件,看大小应是陆戟的。
陆家的马夫已然歇下了,被弄醒很是不快,虞桃塞了几锭碎银他才勉强收拾行头,套马驾车送虞小满往练武场去。
马车颠簸,虞小满却好似感觉不到伤口疼,歪靠在窗栏边阖眼休憩。
路途漫长枯燥,风吹虫鸣的动静被车轱辘声盖得一干二净。车厢里不比外头暖和多少,虞小满裹紧披风,贪婪地汲取上头残留不多的属于陆戟的味道,思绪却飘远了。
就在几个时辰前,沈寒云说,可以带他走。
起先虞小满是懵的,讷讷地问:“走去哪里?”
沈寒云说:“但凡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定下心神后,虞小满问为何,沈寒云也不遮掩:“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你救过我的命。”
想来沈寒云便是四年前他在海上救起的那个人了。犹记当时的危急状况,虞小满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谁,他都会救的。
那么,下午他是如何回答沈寒云的?
他说:“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可于他来说的举手之劳,竟成了被救之人的念念不忘。
突如其来的推人及己,令虞小满猛地打了个激灵,为自己欲壑难填的渴望,还有贪婪无度的索取。
他突然清醒,而后发现,陆戟并没有满足他的期盼的义务。
陆戟甚至可能完全不需要他的自作多情。
换言之,他的所有的纠结心思都是自寻烦恼。非但如此,他还将陆戟卷了进来,打着报恩的名义为自己谋私,将自己能给的一股脑塞给陆戟,却从未问过陆戟究竟想不想要。
到地方下车,虞小满立在寂静秋夜中,仰头望了会儿天边孤月。
不多时,肺腑都浸满凉冷,他抖了抖肩,将披风的前襟拢紧,抬脚走进练武场。
此处培养禁军,夜里也有士兵守卫。
听说是将军夫人,驻守大门的小兵脚程飞快,一盏茶功夫就折返回来,引虞小满往里走,说将军尚未睡下。
虞小满第一次来这儿,才晓得里头竟然如此大,比沈家那马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室内也空旷得紧,门窗未挂帘幔,寒风张牙舞爪到处乱窜,进到里头,虞小满的心又凉了几分。
宁愿在这里睡,也不愿回家吗?
陆戟坐于案前,手执毛笔,听闻脚步声抬起头,等了一会儿不见虞小满说话,便主动问:“何事?”
虞小满将视线从窗边的软塌上收回,望向陆戟,一时无言。
他想说“我想你了”,还想问“你为何不归家”。临到嘴边还是换了别的,说:“白日里我碰到陆钺,他承认那晚是他偷袭的你。”
听到陆钺的名字,陆戟眉头紧蹙,似想提醒什么,启唇又犹豫了,片刻后只说:“此事,你不要插手。”
“为何?”虞小满问。
陆戟直截了当:“与你并无干系。”
“我问的是,为何要将我送往别处?”
虞小满此言一出,接踵而至的是长久的沉默。
笔尖落歪,触及宣纸洇开墨点,陆戟抿着唇,无人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这回仍旧等不到他作答,虞小满率先打破寂静,自问自答:“休养身体在何处不可?非要去那京郊别院?”
“还是说,因为沈家小姐和离……”
原想连珠炮地将所有可能性都抛出来,总有一个能猜中,孰料说到这里便喉咙发紧,无以为继。
虞小满手心冰凉,深喘两口气,张了嘴刚要接着讲,听到桌案那头传来低沉的一声:“是。”
冻僵的心狠狠一颤,虞小满后悔了。
哪怕问“你是否厌烦了我”或者“你是否从未喜欢过我”,都比扯到旁人来得强。
哪怕陆戟同样承认,这依然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他依然可以掩耳盗铃,假装不知有旁人存在,假装不知这个旁人在陆戟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墨迹在纸上晕染一片乌黑,陆戟敛目看着,仍没有将笔提起的意思。
“她为我和离。”陆戟嗓音淡然,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众人皆知的事实,“我亦从未忘记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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