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去,易晖对着手机通讯录里新增的号码不知所措,想依约打过去,又怕出现什么始料未及的状况。
嫂子牙尖嘴利,一个不留神就进了他设下的语言圈套。
从吃晚饭犹豫到洗完澡,把“我吃过了”改成“我要睡了”又改成“我到家了”,还想再纠结一会儿,一个不留神按了发送,还没来得及撤回,对方就回复过来:这么慢?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去玩儿了?
易晖急忙回复:没有没有的事
叶钦:双重否定表肯定
易晖:真的没有,洗了个澡,耽误了一点时间
叶钦:哦,洗完澡才想起我咯
易晖快哭了:真不是……
叶钦发了一串哈哈哈过来,接着道:罚你后天陪我去片场!
易晖蒙了:啊?不是说有一个月大假吗?
叶钦:临时工作没办法,拍几张照片,半天就好,完事了带你去个好地方
想着还欠他一顿饭,易晖答应了。
也确实想见他。江一芒只请了一周的假,这会儿回去上课去了,江雪梅在医院有护工照顾着,唐文熙不知道在忙什么,这阵子也不来找他,想待在家里跟阿姨说说话,又怕周晋珩突然回来。
在同一屋檐下待了三个月,两人的关系非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尴尬了。
或许用微妙这个词更合适。
晚上周晋珩回来得晚,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东西。
易晖还没睡,听见动静下楼,周晋珩左手的纱布已经拆了,正把伤口放在水龙头下猛冲。
“你找药箱?”易晖问。
周晋珩闻声回头:“吵到你了?”
易晖摇头,看向他的手:“还很疼吗?”
周晋珩关掉水龙头:“不疼,清洗一下伤口。”
等易晖拿了药箱过来,发现烫伤膏没被动过,惊道:“你没有自己抹药?”
“没找到药箱。”周晋珩道,“不抹也没事。”
看着他手侧一大片凸起的红肿,易晖忍不住道:“没找到不会自己买一支吗?路边到处都是药店。”
兴许是太久没听到易晖用带感情的语气同自己说话,周晋珩先愣了一会儿,随后解释道:“拍摄地点在郊区,周围没有药店。两天而已,没事的。”
被反过来安慰的易晖心情并不好,想到网上那些不明真相群众的胡乱猜测和调侃,心里更不是滋味。
“自己的身体自己保重。”他边把黏腻的药膏小心地抹在伤口上,边敲打周晋珩,“这么大个人了,还等着别人照顾?”
易晖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没意识到话语中的隐隐责怪,也没想到会把周晋珩弄笑。
不是嘲笑,是觉得有趣的那种笑。
上辈子易晖见过很多次他这样笑,那会儿只觉得好看,此刻带着探究的心思,也看不出其中的戏谑,唇角向上弯起,眼睛也跟着微眯,确实是因为高兴才笑的。
易晖忽然想起,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笑了。
整天对着自己的冷脸,确实笑不出来。易晖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分,刘医生都说那种行为是绷到极点后的反常行为,如果周晋珩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也难辞其咎。
是不是多让他这样笑一笑,就没事了?
易晖暗自思考着,全然忘了要管他死活的原因。可能是一种天性,或者本能,促使他略过动机,直接投入行动。
想得入神,不慎又被周晋珩牵起手亲了一下手背。
眼中浸染笑意的周晋珩看起来比平时更耀眼,连眼下那道伤疤都淡化许多。
“谢谢。”周晋珩看着易晖,神情专注得像在发誓,“我会照顾好自己。”
隔天下午,前往郊区的路上,易晖望着洒进车内的阳光,冷不丁想起前天晚上的事,又开始琢磨自己的举动是不是传达了什么错误信息。
不过周晋珩不发疯了,还说会照顾好自己,这让易晖安心不少。
到地方,身穿宽袍长袖的叶钦亲自出来接,让他在休息室吃点零食等一会儿,马上就能走。
谁知这一“马上”就是一个多小时,中途易晖还帮往来的工作人员扛了几次衣架,服装组小姐姐为表达感谢塞了一把坚果到他口袋里,易晖拿了颗开心果剥开吃,壳没处丢,转了一圈才找到垃圾桶,扔完之后转身,站在岔路口,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这个室内摄影棚占地面积颇大,里面被分成大大小小数个隔间。经过其中一个宽敞的拍摄间时,易晖原想找个人问路,刚要开口就被门口的工作人员往外轰:“清场了清场了啊,无关人等退到黄线外,切记不要发出声音。”
易晖只好离开,无头苍蝇一样又沿着走廊朝一个方向走。到一个人更多的棚,见有不少女生围观,他以为叶钦在里面,站在人群后踮起脚尖张望,里面穿着一袭黑色礼服在拍照的居然是周晋珩。
即便是阅星无数的影棚工作人员,对周晋珩的外形条件和专业素养也赞不绝口。
旁边两位女性工作人员的聊天围绕着“他本人比照片还要帅”展开,聊着聊着说到网上那些花边新闻,其中一个感叹他英年早婚,另一个说弄不好只是闹着玩,他年轻有钱长得又帅,这样的男人最没定性。
这话听到易晖耳朵里,让他莫名紧张。他缩缩脖子打算退出人群低调离开,没承想被视线扫过来的周晋珩看了个正着。
周晋珩大步走到门口,一把抓住易晖的胳膊:“你怎么来了?”
易晖不敢说是跟叶钦来的,这等同于招认“我就是易晖”这件事,只好支支吾吾地说碰巧路过。
周晋珩愣了下,然后笑着说:“等我一下,马上好。”
他口中的“马上”是真的“马上”,不到五分钟,摄影师那边宣布今天的拍摄任务结束,周遭的工作人员四散离去,本想装样子等个十分钟就找借口走的易晖呆立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倒是叶钦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儿。周晋珩就在旁边,易晖不能说迷路,干巴巴地说遇到了个熟人。
电话那头的叶钦沉吟片刻,说:“这附近有棵树很灵,本来想带你去那儿转转。”
易晖着急脱身,刚想说我要去,叶钦又道:“我刚才想了下,那种地方我们俩去没什么意思……再给你十秒的思考时间,是跟我去呢,还是跟别人?”
十分钟后,易晖揣着一兜坚果,跟在周晋珩后面,由他带着往南面起伏的土坡方向去。
周晋珩走得很慢,时而回头看看易晖有没有跟上,频率高得过分,弄得易晖想吃坚果都找不到合适时机。
又走了一段,忽而想起“走慢一点,步子迈小一点”是他告诉那个叫哆啦哼哼的网友的,现下却被周晋珩严格贯彻执行,易晖心乱如麻,坚果也不想吃了,埋头一声不吭地走路。
眼下的情况并非他所愿,叶钦让他选择的时候语气意味深长,易晖生怕露馅,磕巴着说都行,叶钦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那我们改天再约吧。”
易晖参不透这里的“我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就像他悟不出周晋珩拿起热水壶之前说的“我知道了”是什么意思一样。
他们总爱说些他听不懂的话,还期待着得到他的回答。
可他太笨了,还胆小得要命,不知该怎么回答,也不敢轻易给出答案。
距离那土坡还有百来米,易晖就看见光秃秃的坡顶上那棵传闻中的神树。
已是秋天,树叶非但没发黄,还枝繁叶茂,绿意盎然。路边有小摊贩在卖许愿用的木牌,见他们俩是一起的,直接递过来一块大的,上面印着两颗叠在一起的爱心。
易晖刚要出声,周晋珩在他之前道:“要两块分开的。”
钱也是周晋珩付的,拿着木牌回到路上,易晖要把钱给他,周晋珩道:“是我邀请你来的。”
易晖就没话说了。他觉得脑袋抽筋接受邀请的自己才是这场矛盾的源头,然而已经答应了,东西也买了,行至半途说要走,好像不是这么个道理。
两人依旧一前一后地龟速前行。硬着头皮走到山坡顶,易晖本想找支笔写完挂上就走,谁知那千年老树上挂得太满,边上的围栏也没空了,工作人员正架着梯子在整理叠在一块儿打结的木牌,让后来的游客先等一等。
旁边一对赶时间的小情侣道:“我们就随便许个愿,就让我们先挂呗?”
站在梯子上抱着树干的工作人员笑着说:“别急,咱们的任务就是让所有人下次来都能找到自己许的愿望,无论大小。”
易晖对工作人员的话存有疑惑。木牌都长得一样,黑笔写出来的字也差不多,别说下回了,他这会儿挂上去,眨一下眼睛可能就找不到了。
心里这么想着,写愿望的时候还是很谨慎,胳膊圈着不让别人看,有点儿风吹草动就把头抬起来打量四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怀里藏了个宝贝。
周晋珩是重点防备对象。他性子急,写得很快,不到半分钟就放下笔,坐着无所事事地看风景,当一只摊开的手伸到眼前时,易晖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他要偷自己的木牌。
等意识到周晋珩是在问自己要吃的,易晖的脸霎时红了一片,一手盖木牌,一手伸进口袋,把剩下的坚果统统掏出来递给他。
这下可算安稳了。易晖写一个字就偷瞄一眼,见周晋珩果真开始专心致志剥松子,放心地把愿望写完。
把笔还回去之后,易晖返回树旁的石桌,周晋珩正在跟碧根果十分坚硬的壳对峙,易晖刚要出声提醒,只听清脆的咔嚓一声,果壳被他一个大力掰裂成好几瓣,锋利的壳尖差点戳到手侧未愈的伤口。
易晖看得心惊肉跳:“你、你慢一点啊。”
周晋珩“嗯”了一声,手上却没停下。又是咔嚓一声,他一掌拍碎了四五颗开心果,然后仔细地把果仁剔出来,放在一边的手帕上。
待到满满一把去壳的坚果递到易晖面前时,易晖又蒙了,瞪大眼睛指自己:“给我的?”
“嗯。”周晋珩点头,面上露出一丝罕见的赧然,“刚才吓到你了,对不起。”
易晖听周晋珩说过无数次对不起,眼下就事论事,他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道歉的。
他只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立场收下这堆好不容易剥出来的果仁,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往他手上瞟,落在盛放坚果的容器上。
图案差不多的素色手帕,连说的话都与当时如出一辙。
易晖没吭声,别开脑袋,下巴微微抬高,觉得天上的云比来时更稀疏、更模糊了,睁大眼睛也看不清。
花了整整三年时间都没让他想起来,没想到会在离开一年多后,终于等来一句“我记得”。
剥好的坚果最后还是进了易晖的肚子。
开车回去的路上,周晋珩以手帕没地方放为理由强行塞到易晖手里,又说再不吃就坏了赶紧丢掉吧,这辈子刚养成勤俭节约的好习惯的易晖舍不得,还是细嚼慢咽地在到家之前把它们解决掉了。
阿姨已经把晚饭准备好,见他们俩一起回来,高兴道:“出去约会啦?天气不冷不热,最适合手牵着手出去走走了。”
周晋珩貌似心情不错,告诉阿姨他们去看了市郊那棵据说很灵的树,阿姨一拍手道:“你们许了什么愿?那棵树是真的灵,我上个月去那儿帮我儿子求姻缘,这不,刚给我打电话说周末要带女朋友回家。”
周晋珩大方地给她批了周末两天假,还是带薪的,阿姨笑得见牙不见眼,扭头又钻厨房里去了,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必须再做一道菜庆祝。
唯有易晖心不在焉,一直在思考自己在木牌上写的内容是不是被周晋珩看到了。
不过就算看到也不打紧,他写的是“希望妈妈身体健康”,给其他亲朋好友的祝福都藏在心里没写出来。
最后在末尾私心加了一句与自己有关的,很细很小一行字,周晋珩最是没耐心,肯定不会注意到。
这样安慰着自己,晚上躺在床上,回想下午发生的种种,易晖还是莫名地心慌意乱,刚酝酿出的一点睡意也折腾没了。
于是他清晰地捕捉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因着周晋珩平时还算守规矩,找他抹药都会先敲门,易晖近来放松戒备,晚上经常忘记反锁。
听着脚掌踏在地毯上的闷响,他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放在枕头下的手慢慢握拳。
还没握紧,就被走到床边的周晋珩捏着手腕抽了出来,接着五根手指被挨个温柔地展开,拇指指腹蹭到周晋珩手侧坑洼不平的烫伤时,易晖哆嗦了下,刚伸开不久的手指也跟着蜷缩。
幸而屋里没开灯,天太黑,周晋珩没发现。他像之前做过许多次的那样,低头亲了亲易晖的手背,唇角贴着凸出的指节,感受着皮肤下血液的汩汩流动。
易晖听见他低声说:“如果不想做易晖,那就不做了……只要你活着,怎样都好。”
随着脚步声渐远,门“咔嗒”一声关上,自走廊落在脸上的一道光线隐去,易晖睁开眼睛,再次握紧还残留着他人温度的手。
果然还是看到了。
木牌是量产的,每一块都长得一模一样,挂上去之后想再找出来的确难如登天。
除非足够特别,足够令人在意。
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看着早就写完的周晋珩弯腰把木牌挂在围栏边,然后趁四下无人,在自己那块上添了一行小字:不要再重蹈覆辙。
写完拿去挂,一眼从成千上万块毫无区别的木牌中将那一块找出来的瞬间,他就知道刚才的愿望白许了。
周晋珩的字跟他本人一样张扬潇洒,偌大一块空白,旁人都恨不得把毕生所求一股脑儿全都写上去,他只写了简简单单的一个——
希望晖晖的每个愿望都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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