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到家门口空无一人,江一芒把院前院后都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在,蹦跳着进家门:“好啦,哥可以继续在院子里画画啦。”
易晖看了她一眼,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尴尬地挠头,说:“去年那阵子他是有经常在门外转悠,后来我开始帮他送礼物,他就走了……我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帮他了!”
易晖其实能猜到是这样,不然解释不通为什么每件礼物都是他需要的,还刚好戳在他心坎上。
接受了江一芒的道歉和誓言,所有事情都解决了,易晖却没有轻松的感觉。深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面向窗户时望着路灯下的院墙,无论睁着眼还是双目紧闭,那个在墙根下徘徊的身影总在眼前挥散不去。
一会儿双手抱臂靠墙站着,一会儿缓慢地垂头蹲下,外面天大地大,那人却固执地守在小院外不肯离开。
肩膀塌着,身形疲惫不堪,若是凑近了看,面容兴许与白天见到的一样,形容枯槁,瞳孔暗淡无光,那些在鲜花和掌声簇拥下的意气风发好似都随风蒸发,全然不见踪迹。
次日早上在微博头条刷到“周晋珩深夜回剧组疑违约”的消息,易晖竟也没什么他走了的实感。
他经常上热搜头条,说不定又是为电影造势的噱头。易晖滑过这条新闻,切到通知界面,惯常地要去点某个对话框,扫了一圈没找到,才惊觉今时不同往日,随后垂低眼帘,无所适从地退出微博,按灭屏幕。
习惯总是悄无声息地渗透进生活,并在不经意间填满周遭的每一寸空间。不过既然能够养成,那一定也能改掉,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
在这个想法的指引下,易晖再次忙碌起来,每天唯一要思考的便是如何用别的生活琐事填满时间的空隙,让自己忙到什么都不记得,任何人都无法侵入他的梦境。
看似不容易,真正做起来并没有很困难。毕竟有否极泰来就有祸不单行,尤其在江雪梅因突发心脏病晕倒住院,一场仓促的抢救后整个人元气大伤后,易晖既要赶稿又要去医院照看母亲,生活一下子变得忙碌,连睡觉的时间都被挤占。
江家祖上没有心脏病史,医生说江雪梅的突发病症是过度悲伤和操劳引起的。
那天她晕倒在画室里,手里还紧紧捏着江一晖留下的那幅江家小院的画,易晖心知她作为母亲没那么容易过心里那一关,即便嘴上不说面上不表露,她还是惦记自己死去的亲生儿子。
也正因如此,易晖越是毫无怨言地悉心照料,江雪梅越是过意不去。
这天江一芒上学,易晖带着笔电和数位板来医院边守夜边赶稿,江雪梅一觉醒来见他头抵着墙打盹,抬手摸他头发,虚弱道:“回去睡吧,妈妈没事。”
易晖支起脑袋,揉着眼睛道:“我就眯一会儿,今天还要通宵赶稿呢。”
隔壁床的中年女人看了羡慕,对旁边自己的丈夫道:“同样是亲生的,瞧瞧人家儿子,再瞧瞧我们家的,真是不能比。”
江雪梅苍白的脸上绽开一个微笑,拉着易晖的手,眼中隐隐有泪:“妈妈真觉得好多了,咱们别在这儿待着了,出院回家画吧。”
做父母的总会为了安抚孩子把身体上的不适忽略或往轻了说,这一点易晖有经验,所以没全听江雪梅的,在出院前给她安排了一次全身检查。
这一查,又发现其他毛病。做核磁共振时发现肺部有阴影,再做进一步的专项检查,拿到确定肺部存在肿瘤的化验单时,易晖脑袋里嗡的一声,仿佛有重物轰然砸下。
上辈子他的妈妈就死于癌症,肿瘤这个词就像天降巨石,沉重到让他几乎无力招架。
医生劝慰道:“发现得算早,还没病变,及时手术切除说不定能得到不错的控制。”
易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涉世未深的傻子,当即问了治疗方案和所需费用。
“有医保的话,手术费用还好。”医生如实告知,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不过后期治疗和护理费用是个问题,而且术后必须长期住院观察……你们家是只有病人江雪梅一个家长吗?”
同一时间,首都,周晋珩从医院里出来。
门口围着一群闻风赶来的记者,不知从哪里得知他破相的消息,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提问,长枪短炮恨不得怼到他脸上拍。
幸好出门前戴了口罩,周晋珩在小林的保护下上了车,从医院到车上的一段曝光在镜头下的路程,他一声不吭,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
车子发动起来,小林问他接下来去哪儿,周晋珩摘了口罩,抬手摸了摸刚涂了消毒药水的伤口,说:“剧组。”
“你现在这个状态……”小林为难道,“不如先去医美机构咨询一下吧,说不定用点药就能恢复。”
周晋珩拿起手机当镜子照了照,虽然伤到了皮肤组织,但他认为并不严重,等痂掉了就好。
病后的憔悴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前几天为了工作上的事不得不回首都,他以为自己撑得住,结果下飞机几乎是被抬着走的,随后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发了几天烧,今天才有力气爬起来处理正事,顺便来医院看脸上的伤。
放下手机时不慎点亮屏幕,看到锁屏壁纸上笑得明媚的人,眼前不期然浮现起那张黑白照片上的面孔。
他闭上眼睛,强压住肆虐的幻觉,轻叹一口气,道:“还是去剧组。”
周晋珩最近在拍的是一部玄幻题材的电视剧,公司在他埋首工作来者不拒的时候为他接的,片酬高,剧本烂,若不是合同签得早,依他的性格已经罢演了。
抵达剧组的时候导演正在开着空调的休息室里睡觉,被吵醒有些烦躁,言语中夹枪带棒:“我还当是谁呢,咱们的影帝回来了。”
周晋珩是整个剧组上下名副其实的大咖,在拍摄期间除工作外不与任何人交流沟通,剧组饭局更是一个不参加。他自己行得端走得正,却在剧组里落下了个瞧不起人的高傲印象。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尤其站在万众瞩目的位置,误解和嫌隙一旦产生,哪怕本职工作做得再好,难免落人话柄,被那些早就眼红嫉恨他的人诟病夹击。
于是周晋珩的擅自告假离组成了导火索,脾气不好的中年导演就他不守规矩这一点唠叨半天,见周晋珩不回嘴,只坐在那儿默默翻剧本,更来劲了,指着他的脸道:“在拍摄期间保证形象妥善也是写在合同里的内容,周影帝还是太年轻,不晓得‘契约精神’几个字怎么写。”
其实伤可以用粉底遮瑕盖住,再不济还有后期,并不是难以克服的严重问题。前两天周晋珩已经让小林主动报备了这件事,承诺赔偿剧组耽误的时间和可能多消耗的工时费。
按说这事已经谈妥了,没必要再多费口舌,导演来这么一出无非是仗着周晋珩不敢毁约借题发挥,端着前辈的架子想挫挫他的锐气。
奈何周晋珩入圈四年,虽栽过不少跟头,原本的脾气却一点没被磋磨掉,不吱声已经是他出于尊重做的最后的让步。他继续翻看剧本,直截了当地说:“不会影响拍摄。”
“你说不影响就不影响?”导演看不惯他这漫不经心的态度,借题发挥道,“哼,现在的年轻演员,把演戏当过家家,当挣钱的工具,不守规矩,不尊重他人的劳动成果,连基本的责任心都没有,要不是因为你这张脸……”
话说一半,只听“啪”的一声响,周晋珩把剧本拍在桌上,腾地站起来,抬脚就往门口走。
导演急了:“马上开拍了,你又去哪儿?”
周晋珩一脚踩在门外,想了想还是停住,冷冷道:“不拍了。脸都没了,还拍什么?”
导演瞪大眼睛:“你、你这是违约!”
“违约费算好了告诉我经纪人。”周晋珩侧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现在的年轻演员,都是这么体现责任心的。”
他本就不想拍这烂片,自掏腰包解决了这件事后只觉得舒坦,面对蹲守在机场的记者也罕见地没摆臭脸,随便回答了几个问题。
下飞机后刚坐上大巴车,接到经纪人的电话:“你骂李导是三流导演?”
“没骂啊。”周晋珩道,“陈述事实而已。”
经纪人在那头气得头顶冒烟:“说了多少次让你在人前收敛一点,关起门来随便骂。这部片子是接得委屈,可你也在这圈子里混了这么久了,不至于……”
“是不至于。”周晋珩在大巴车的摇晃颠簸中道,“我就是不想拍了,违约金我付,责任我担,损害到谁的利益了吗?”
电话那头无言半晌,问他现在在哪里,听说他早离开S市了,经纪人无奈道:“到底有什么事着急走?脸还没好呢……那么高的片酬说放弃就放弃,现在连对外的口碑形象都不顾了?”
违约这件事用钱解决之后,就算保密工作做得再好,后续必然产生一系列连锁反应,光是媒体发酵就足够让公关部忙一阵子了。
到底为了什么呢?
有这么一瞬间,周晋珩自己都很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又来这里干什么,他只是突然闲下来,就买票过来了。
可能处于条件反射,也可能是习惯使然,他像个游离于真实世界之外的孤魂,飞机升到高空中时才恍然找回一点意识,想起自己正在前往哪里。
还是想见他,只有见到他,心才能寻得片刻安宁。
不管他是谁。
抵达小镇的时候太阳刚落山,江家院子里的灯亮着,厨房的窗户却漆黑一片。
晚上也没见到人,平时都是易晖出来扔垃圾,今天晚上是江一芒出来扔的。她很谨慎,十几米的距离也不忘把铁门锁好再走,扔完垃圾回头时手电筒的光束猛地打到一张脸上,吓得她差点叫出声。
等确认是周晋珩,又恢复镇定,板着脸绕开他往前走,装不认识。
周晋珩追上她:“你哥哥呢?”
江一芒不予理睬。
周晋珩加快步伐,行至她身前拦住去路:“他去哪里了?”
江一芒没办法,咬了咬嘴唇,道:“都说了我哥不是你要找的人了,你还来干吗?”
周晋珩忽略前半句话:“我来看看他,他去哪里了?”
江一芒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加上脸上那隐没在阴影中的疤,越看越让人心惊,紧接着又泛起一股说不出的心酸难受。
毕竟是曾经喜欢过的人,她把手电筒的光移开,梗着脖子道:“他去哪里,我干吗要告诉你?”
沉默延续几秒,周晋珩的声音更加低沉:“他是在躲我吗?”
“对啊,就是躲你。”找到突破口,江一芒忙道,“他搬走了,不会回来了,你不要再来这里找他了。”
生怕说服力不够,江一芒瞪圆眼睛扮出很凶的样子怒视周晋珩:“他讨厌你,再也不想看到你,所以走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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