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这两个字,说来轻松,做起来谈何容易。
每每提及这个词,易晖总会想到从前那个害怕被遗弃的自己,母亲走的时候,父亲不理会自己的时候,知道自己快死了的时候……他都很害怕。可如今想来,比起被遗弃,他更怕的是被人遗忘。
而比起被人遗忘,他更不想有人为他伤心。
当时给哥哥发短信,就是抱着悄无声息独自离开的想法。虽然现在回想,那条短信不过是徒劳挣扎,他们总会发现总会知道的,可他已经开始了新生活,希望他们也不要为他停留。
他只是他们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他的离开或许会让他们叹息、惆怅一阵子,但绝不该影响他们美好的生活。
刘医生说合理倾诉和理性分析只能起到帮助作用,关键还是在于自己的决心。于是易晖积极地行动起来,从日常开始,努力融入新生活,克服那些他一直在逃避的困难。
比如说,无法动笔画人物。
经过再三斟酌,易晖邀请妹妹江一芒做他的模特。
由于刚开学比较闲,江一芒利用课余时间把她那幅人物十字绣绣了大半,正赶上周末易晖提出让她做模特。
起初她很兴奋,说这么多年了亲哥终于发现她的美了,等到一个姿势一摆就是半个下午,她就撑不住了,哈欠连天不说,支不住的脑袋抵在墙上东倒西歪,连声问“好了没有”。
“还没呢,再等一下。”
易晖画得慢,线还没勾完,江一芒越催他手抖得越凶,越是想画一条圆润流畅的弧线,越是容易出现棱角分明的线条。
这是画多了那个人留下的“后遗症”,当时为了送他一幅完美的作品,易晖整天闷在画室里练习,废掉的稿纸都堆满了半个书架,画的全都是他。
那时的易晖头脑简单,只记得初遇时那人向他约了肖像画,他要履行约定,却没想过那人到底要他画谁。如果那幅被他藏起来的画有幸得见天日,那人看到了最多轻蔑一笑,然后便抛诸脑后吧。
他的三年痴缠在那人眼里不过是一场笑话,这回他真的走了,对那人反而是种解脱。
无端地又想起不该想的,易晖甩了甩脑袋,深吸几口气,精神集中在眼前的画纸上。
画板后面坐着的模特已经快睡着了,用手支着下巴勉强让脸正对画师,眼睛时而闭时而睁,嘴里咕哝着:“再给你……一个小时啊,我、我还要去修图呢。”
易晖怕她真的在这儿睡过去,边画边跟她聊天:“修什么图?”
说到这个,江一芒来了点精神,揉揉眼睛坐直身体:“珩珩的图啊,上次见面会我拍了好多,昨天熬了一整夜都没选完,珩珩太好看了,每张都舍不得放弃。”
哪壶不开提哪壶。
易晖无奈道:“那就都修了吧。”
江一芒仰天长啸:“那我会累死的!啊——都怪周晋珩这个男人该死地有魅力,怎么能无论正面还是侧面,笑还是不笑,睁眼还是眨眼,每个样子都那么好看呢?连后脑勺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是大写的帅,啊——”
易晖手中的笔顿住片刻,在总算把模特弄精神了的成就感中暗自叹了口气,心想这或许就是刘医生口中的“脱敏疗法”。
也好,总要试一试才知道有没有效果。
刚要附和江一芒几句,外面的大门被敲响了。
这个点江雪梅在外面工作,易晖还以为是隔壁来串门了,一溜小跑出去,没问门外是谁,直接拨动门闩打开铁门。
然后还没看清楚来人的脸,就被扑上来抱了个满怀。
“江同学,surprise!”
半个小时后,新模特唐文熙手捧热茶坐在江一芒刚才坐的位置上,摆了个非常专业的姿势,除了嘴巴在动,其他所有部位都保持静止。
“江同学你家环境真棒,院子里那是枇杷树吧?……住在这种地方是不是特别容易产生创作冲动,灵感山呼海啸喷涌而来?……唉,要不是我爹妈都在首都,我也来这里定居了……画得怎么样了啊?记得把我画帅点啊……这幅画回头我能带回去吗?……啊,不能啊,那我拍张照带回去给他们看。”
易晖画画的时候喜静,刚才勉强跟江一芒聊天已经是极限,没想到这位唐文熙同学更聒噪,自坐下起就跟机关枪扫射似的叭叭叭说个不停,吵得易晖头都疼了。
他突然有点后悔把地址给这位老同学了,那会儿在短信里说好了给他寄画册,谁知道会是本人亲自上门投递?
易晖用左手按了按额角,说:“练习画而已,不好看的,还是别拍了。”
“那不行,我一定要带回去给他们看。”唐文熙瞪圆眼睛,“当年咱们班上就属你的画最受欢迎,好多同学出钱请你画肖像画,你都不肯呢。”
“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唐文熙说他贵人多忘事,把从前江一晖在学校里的风光事迹掰着手指数给他听,包括被隔壁班的系花递情书,还有被隔壁理科大学的男生追到班上送花的事。
哪怕说的不是易晖本人,易晖还是听得满脸通红,直叫他别说了。
唐文熙从未见过他害羞的样子,嬉皮笑脸地继续说:“你长得好看,加上这身高冷艺术家气质,最是男女通吃,别跟我说你自己不知道哦……要不然杨成轩那色胚能第一眼看见你就跟你搭讪,说什么‘跟我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切,这么老土的方法我都不稀罕用了。”
易晖本就是敏感的性子,加上观察力不错,现在又有了聪明的脑子,立刻听出唐文熙语气中的酸味。
他想了想,问:“你跟杨……那个杨成轩同学,是朋友吗?”
唐文熙翻白眼:“谁跟他是朋友,一个学弟罢了,整天没大没小直呼我姓名,讨厌得很。”
易晖稍稍放心:“哦……”
“以后要是再见到他,你记得躲远点。”唐文熙还不放心,提醒道,“他可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仗着家里有几个钱,把我们美院上下的美女帅哥都玩遍了,你千万别着了他的道。”
易晖哭笑不得地应下了,心想他是那人的朋友,我躲还来不及呢。
家里鲜少有客来访,江雪梅很高兴,下班时买了许多菜回来,拉着江一芒跟她一起进厨房,里头乒乒乓乓一顿响,不多时就有香味飘出来,馋得唐文熙口水直流。
“反正我的导师国外出差去了,作业等我回去赶个三天三夜肯定能做好,”他一拍大腿,咬牙做下决定,“人生得意须尽欢,我就在这里多待几天,江同学你不介意吧?”
易晖当然不介意,江雪梅也鼓掌支持,顺便拜托他这几天多陪易晖说说话。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厢刚把未来几天安排妥当,为了去海边连隔壁邱婶家的皮卡都借来了,易晖那厢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是首都美术协会打来的,通知他上次参赛的那幅画得了金奖,让他本人于三日后到现场领奖。
在询问是否可以邮寄或者别人代领均被否决后,必须本人领奖这个条件让易晖犯了难,他甚至有点想放弃这个意料之外的奖。
对此反应最大的是唐文熙:“放弃?江同学你疯了吧,虽然不是什么大型比赛,好歹是个金奖啊,说不要就不要啦?”
江一芒附和:“是啊,万一有奖金呢?我还等着你给我买相机呢。”
几人中最理智的江雪梅认真思考后,作为长辈给出最中肯的意见:“我个人还是希望你去拿奖,毕竟这对你是一种肯定,在你遇到困难想放弃的时候,它会给你力量。”
易晖被说动了,犹豫不决:“可是要去首都……”
唐文熙立刻举手:“我陪你一起去啊!海边之行提前到明天吧,咱们赶紧的,到时候你拿奖,我回家!”
两天后的晚上,红色信号灯闪烁在夜空里,一架飞机缓缓降落在首都机场。
周晋珩最后一个下飞机,脚刚一沾地,在下面等着的小林就给他递眼镜和口罩:“外面来了百十来个接机的粉丝,咱们脚程快点儿,尽量不引起骚动。”
周晋珩今天没化妆,眼周凹陷隐隐发黑,满面倦容尤为明显。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从海岛度完假回来,周晋珩就一头扎进工作中,不仅把因为请假落下的工作补上,还把之前公司放着待考虑的通告全都接了,另外还签了一部下个月就开拍的电视剧,八十多集的历史剧,少说要拍三个月,今年剩下的时间一下子排得满满当当。
小林起初以为这祖宗开窍了,想趁年轻好好打拼事业,可经过这几天的观察,发现好像并非如此。
周晋珩除了睡觉吃饭,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忙。以前还时常能见到他在休息室跷二郎腿听音乐喝咖啡,现在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拍摄之余难得有空休息,小林枕头毯子都给他铺开了,他却只是坐下捧着剧本看,凝神专注,仿佛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打扰到他。
易先生去世的事小林也听说了,原以为按周晋珩对他的态度,没了易先生管着,以后日子应该好过不少,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好过”。处在迷惑中的小林甚至产生了一个最不切实际的想法——周晋珩是因为易先生的去世才这样意志消沉,落得要用工作来缓解悲伤、填补内心空虚的地步。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周晋珩对易先生的厌恶,连他这个上任不久的助理都知道,怎么可能为易先生的死如此伤心?
问是不敢问的,周晋珩的臭脾气人尽皆知,于是小林劝自己做好分内事,不要八卦长舌,保住这份薪资优渥的工作才是正经。
对他来说,跟的艺人沉迷工作反而是好事,至少耍脾气的时候少了,也更听话了。
若要放在以前,周晋珩最多戴个眼镜,口罩是绝对不肯戴的,嫌闷得慌。这会儿只皱了皱眉,就把两样东西接过来都戴上了,边走边把敞开的外套拉链拉上,省得太惹眼。
然而这样做并没起到什么效果,还是被眼尖的粉丝们发现了。
这是非公开行程,公司只安排了两个工作人员接机帮忙拎东西,加上小林总共也就三个人。夜已经深了,机场值夜的保安还没来得及出动,一行四人就被团团围住,一时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周晋珩被围在最中间,本想埋头向前走,奈何人实在太多,远不止小林说的“百十来个”,周围黑压压的都是人脑袋,挤得他动弹不得。
选择乘坐深夜航班本就是为了避开粉丝,没想到还是遭遇这种情况。墨镜口罩遮挡下的表情渐渐开始不耐烦,周晋珩抬起头看前方的路,刚要挡在他身前的小林让开让他自己走,视线越过众人挤在一处的头顶,蓦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着咖色针织长衫,里面配了件蓝色毛衣,下身穿长及脚踝的牛仔裤,搭着一双白色的球鞋。
一套甚至称不上和谐的搭配,莫名地吸引了周晋珩的目光。
他看见那人站在大厅的角落里,把身后背着的包摘下,然后抬起一条腿支撑背包,双手伸进去翻找什么。
由于单腿独立重心不稳,那人贴着墙原地蹦跳几下,过了一会儿掏出一张面纸,才把抬起的脚放回地上,埋头用纸擦鼻子。
十分寻常的动作,却让周晋珩看得愣住。反应过来后他便拨开人群,大步向前移动。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他一边说一边艰难地往人群外挤,途中不小心碰到一个粉丝,小姑娘一个激动手机掉在地上吓得尖叫,正好掉在周晋珩脚边,他便弯腰捡起来塞回她手里。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秒,再抬头时,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周晋珩不死心,不管不顾地挤出人群,飞奔向那个角落。
停在刚才那人站过的位置,他摘掉碍事的墨镜,环视几遍四周,才被迫接受那人确实不见了的事实。
小林拎着大包小包追上来时,哭丧着脸刚要问祖宗你又干吗,周晋珩抬头环视了一遍大厅上空,命令道:“去调监控。”
小林莫名其妙:“啊?”
周晋珩还在喘粗气,瞪着眼睛拔高音量,几乎用吼的:“去调这里的监控,快!”
深夜的机场大厅往来旅客稀少,角落的一根石柱后,易晖背靠墙面,把书包抱在怀里,抿唇屏气,眼睛睁得滚圆,仿佛受到巨大的惊吓。
上完洗手间的唐文熙在附近转了好几圈,最终在这个犄角旮旯里找到易晖,见他满头冷汗,捏着书包的手指关节都泛起青白,也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了……感冒这么严重吗?还是恐飞症延迟发作了?”
为了省钱省时间,两人放弃高铁,买了深夜的打折机票。易晖在上飞机前告诉唐文熙他有点害怕坐飞机,还告诉他会努力克服。
见来人是唐文熙,易晖松掉一口气,闭上眼睛,说:“刚才回想到起飞的瞬间,有点害怕。”
“那就别想呀,越害怕还越是要去想,你这不是找虐吗?”
唐文熙陪着易晖在原地待了一会儿。
做了几次深呼吸,睁开眼睛时,易晖的表情有所放松,额头上的汗也消退大半。
“没事了。”他摇了摇头,说,“谢谢你。”
唐文熙将信将疑:“真的?”
易晖把书包背回肩上,拍了一下唐文熙的肩,语气轻松道:“真的,我们走吧,再晚就没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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