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开始,村民们又唱起了歌。有从古流传至今的腔调,也有近几年来谱写的新曲。觥筹交错间,一年来积蓄的小摩擦与小矛盾随风消散。杨章荣与龙向梅的酒杯轻砰,谁也没说话,像是无话可说,又像默契的知道彼此的想法,不必多言。
杨章伟凑了过来,用杯底敲了敲酒桌,对张意驰道:“兄弟,走一个?”
“他不能喝!”异口同声的话语响起,居然是龙向梅与杨章荣。
杨章伟:“……”
张意驰干咳一声,笑着解释道:“外科医生尽量别喝酒,喝多了容易手抖。”
杨章伟倒吸一口凉气:“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幸亏我们荣宝学的是内科啊!”
张意驰深深看了杨章荣一眼,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山沟里的孩子学医本就是件稀罕事。张意驰算从小混迹医疗圈的,当然知道这行回报虽然大,但回报时间却长到恐怖。别说贫困山区,哪怕是小城镇里双职工家庭的孩子,都未必能抗住。要知道这年头,哪怕硕士都已经不好找工作,稍微有点名气的三甲医院,起步就得是博士,还要看第一学历。因此,杨章荣如果不坚持到博士毕业的话,可谓前途渺茫。
面对堂哥的调侃,杨章荣只是笑了笑。距离上次的乌龙事件,刚过了两天,却又像过去了两年。心态如何且不提,至少情绪上已经冷静了下来。对张意驰的嫉妒是有一点,但不至于恨到发狂。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即使他父母喜欢龙向梅,也盖不住龙向梅不喜欢他。
既是青梅竹马,他比谁都清楚,龙向梅的本性有多执拗。谁敢逼她,她就敢跟谁鱼死网破。某种程度上来讲,父母的反对,倒给他留足了颜面。否则青梅竹马干不过一个外人,着实过于丢脸了。
“我查过sci了。”杨章荣主动挑起话题,“院士弟子,恐怖如斯。”
张意驰愣了愣,似感受到了杨章荣的善意,于是笑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导师是个海王。”
“啊?”
“看着好的苗子,他都收。但院士都很忙的,不太管的我们。我都是师兄带,其实也没见过几次。”张意驰不好意思的垂眸,“那天,对不起。”虽说是为了龙向梅,但他那样压着杨章荣嘲讽,有点过分了。毕竟他的家庭条件,与杨章荣不可同日而语。杨章荣能在落后的教学条件下,凭借一己之力考上位于重本的医科大学,确实相当的强。易地而处,自己未必能比他做的更好。
杨章荣沉默了一小会儿,才道:“你真的是协和的?”
“嗯。”张意驰倒也不隐瞒,“家里有点事,暂时躲一躲。那个……你……别去学校说。你学校里有几个教授我认识……”
杨章荣噎了下,实不相瞒,他学校的教授他可能都不认识。
两个医学生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旁边的杨章伟插不上话,顿觉没意思,拎起个酒瓶,找别人喝酒去了。桌上的菜还没齐,龙向梅帮着去传菜,一时间他们的小桌子上,只剩下了两人。
今天的天气很冷,年纪越大的人越靠近篝火。青壮小伙便被安排在了外围。虽然龙向梅担心张意驰冷,给他弄了个小火盆踩在脚下,但他们旁边着实没几个人愿意来。等杨章伟与龙向梅离席后,竟显出了几分冷清。
龙满妹身体不好,被安排在了篝火旁,远远的看着两个年轻人,担忧的饭都吃不下,生怕两个男孩子打起来。
好在学医的大多冷静,聊着医学相关,桌上气氛意外的和谐。
张意驰不喝酒,捧着被热茶慢慢的喝着。杨章荣倒是从小酒量非凡,杨章伟宁可拎着瓶子找别人,也不敢挑衅堂弟,就可见一斑。两杯酒下肚,杨章荣的不爽又升了起来,斜了张意驰一眼:“你一点酒量都没有,倒是有拦门酒的关卡,你怎么过?”
张意驰十分淡定的道:“怎么?你们村还有人敢调戏霸王龙的人?”
杨章荣:“……”论不要脸的程度,他自愧不如。
张意驰又喝了两口茶,忽然问:“你为什么想学医?”
杨章荣手里的酒杯顿了顿,良久,才喉咙干涩的道:“我高中的时候,亲眼看到过我妈吐血。”
张意驰皱眉问:“胃出血?”
“嗯,很严重的胃溃疡,听说受不得刺激,受不得劳累。”杨章荣苦笑一声,“那时我多天真,以为医生无所不能。高考时脑子一热报了医科大的消化内科。踏出家门的时候,还跟我妈说,以后我能治你,你不用去医院浪费钱了!”
说着,杨章荣笑,“是不是特别傻逼?”
“你应该选计算机类的。”张意驰客观的道,“你和梅梅都选错了专业,她大专,学医护倒是条出路。”
“是呗,可我们山沟里的人懂个屁。”提起心中苦闷,千杯不倒的杨章荣险些直接醉了。
“不过你们学校的消化内科挺强势的。”张意驰安慰道,“何况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得坚持走下去。不然前期的付出全都白费了。何况,长远来看,学医的回报率也不低。”
杨章荣摆摆手:“再看吧,我家条件你清楚。不是学费生活费的事,我爸妈年纪大了,又有浑身的病痛。翠翠没两年要读高中。我家……”他咽下咽喉里的苦涩,“撑不起读研读博再规培的……漫长的劳动力缺失的日子。必须得尽早赚钱,除非……”
“除非梅梅帮你吗?”张意驰问。
杨章荣摇了摇头,又沉默了很久,他才轻声道:“如果我坚持去追求未来的高回报的话,翠翠必然辍学。”
张意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我拗不过我爸妈,你懂吗?”沉重的心事压在心里,多年难与人倾诉。周围的人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不能读完本科直接上岗,反倒会认为他水平不够或者娇气。同学们则是不清楚偏远山区的真实景况,好心且天真的告诉他贫困生的助学通道。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条路他其实能走,只要跟很多人一样,踩着姐妹的前途,透支她们的人生,就可以了。
“你听过我们的儿歌吗?”杨章荣问。
“嗯?”张意驰回过神来,“哪一首?”
“麻雀子,啄石子,啄到娘屋做鞋子。”杨章荣仰头喝下了一杯酒,“娘一双,爷一双,剩下哥哥有两双。”
“哥哥穿着进学堂,学堂背后一口塘。”
“捞个鲤鱼扁担长,你莫呷,我莫尝,”杨章荣的喉结滚动,念出了儿歌的最后一句,“留给哥哥讨婆娘……”
张意驰彻底说不出话来了。杨章荣的家庭,像一个环环相扣的死结。原本以为生出个天子骄子,可以带着全家乃至亲戚们一飞冲天。却不料,一切只是更纠结的开始。
杨翠才13岁,她没有义务背负哥哥的人生;可哥哥杨章荣也才21岁,不读研去改行,放弃的同样是人生。有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张意驰想,应该没有了。就像他自己,外人眼里的富家公子、天才学霸;父母心头上的肉,老师手心里的宝,一生顺遂的令人发狂。
谁又能想到,他所求的些许的喘息的空间,得用前途尽毁作为代价,才能求到?
杨家是否真的会因为杨章荣读研而走向绝境其实是个未知数,唯一肯定的是,但有些许困难,袁美珍与杨文雄必然首先牺牲杨翠的一切。
医学生,在道德伦理方面的见识恐怕是别的专业无法比拟的。因此他们两个都清晰的知道,大多数人家,女儿养下来,就是为了吸血的。杨翠若反抗,才是千夫所指。哪怕她的牺牲,很可能没有必要。
“一个小孩子,读书的时间只有那么长。”杨章荣晃着杯子里的酒,“等我读完博出来,翠翠该嫁人了。可没文化,她又能嫁给什么人呢?”
他的目光看向了远处嘻嘻哈哈帮忙传菜的杨春玲:“玲玲嫁的不好,不然她不可能回娘家过年。但是,不把她嫁了,他家拿什么去县里买房?县里没有房子,他哥哥怎么娶老婆?”
“我也不是什么品德高尚的人。”杨章荣自嘲的笑了笑,“翠翠要是有20多岁,她就是不嫁人,打工供我上博士,我不觉得有什么。她牺牲一点,以后我补给她一点。农村孩子么,不互相拉扯,下辈子都别想翻身。可是……她才13岁,直接把她的人生全毁了,以后很可能只能嫁个我爸那样的男人,我……”杨章荣的喉咙紧了紧,他终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道:“你是大城市来的,能理解吗?”
张意驰点了点头。
杨章荣笑着朝张意驰举了举杯,一饮而尽。
“你跟我想象里的不一样。”张意驰道。
“你们城里人对我们农村人有偏见,我懂。”杨章荣的语气不以为意。但张意驰隐隐感觉他又竖起了自己的刺,警惕着外人的靠近。
“是我见识浅薄了,抱歉。”
杨章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这么一个软软糯糯的乖宝宝,他实在没法儿计较太多。
“你现在才大三,”张意驰认真的道,“距离你本科毕业还有两年半。我觉得两年半之后,应该会有转机的。你别放弃学业,不然将来肯定后悔。”
“什么转机?”杨章荣冷笑着问,“少爷你吗?”
张意驰摇了摇头:“两年半以后,你们村要是脱贫了呢?”
杨章荣愣了愣。
“我觉得梅梅做得到。”张意驰微笑,“你应该相信她。”
“毕竟,她没底气的话,可能打不过我爸妈。”
说着,他声音渐低:“我觉得,我的长相,怎么着也够的上让她冲冠一怒为红颜了吧。”
杨章荣:“……”
杨章荣咬牙切齿:“你是不是觉得,有她护着,我不敢揍你?”
张意驰乖巧的点头:“嗯!”
杨章荣:“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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