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岚没说话,看着苏城静静跪在地上。她从未见过这个人这样狼狈的模样,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三万私军,三年存粮,以及苏城的暗线,她想要吗?
当然想。
桓衡在北方势大,早晚南北是要对上的,朝廷太过依赖桓家,这绝不是什么好事,而她和谢子臣太过依赖桓衡和王凝,这更不是什么好事。
谢家有些谢家自己的府军,可长信侯府除了她一手带出来的亲兵什么都没有。
如果她有自己带出来的亲兵,而不是要依赖制衡之术,借由南北两方之间的关系存活,那么她的人生会顺坦太多。
有了兵权,哪怕她是个女人,也没有人敢多说什么。没有兵权,她才处处受人牵制。
蔚岚迅速思索了一下救上官家和苏城那些妾室与孩子的难度,衡量过后,她慢慢道:“那你呢?”
“我?”苏城苦笑了一下:“谁都救不了我,我也不想给你带来麻烦。而且……”
苏城垂下眼眸,淡道:“输都输了,活下去又有什么价值呢?”
蔚岚没有说话,她理解他。
有时候人活着,是无法忍受苟活的,如果你曾经站在高位上,曾经拥有过,就很难接受匍匐的在地的生活。
对于他们这样高傲的人来说,死亡从来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失去尊严的活着。
正是因为知道,她甚至都没有开口去规劝他,她或许能求皇帝怜悯保苏城的命,可哪怕皇帝放过了他,天下人放过了他,苏城也不会放过他自己。
两人沉默片刻后,苏城叹息出声来,他抬头注视着她,他从来没有过这样平和、温润的模样,像是被水干净的水晶,晶莹剔透。
“阿岚,”他神色里全是忧虑:“你一个女孩子,日后怎么办呢?”
听到这话,蔚岚不由得笑了,有些无奈道:“其实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这些人,一知道我是个女人,就统统问我怎么办?我活得好好的,又有什么怎么办?”
“那若有一日,你被发现……”
“那殿下又有没有想过,有一日你会输?”
苏城微微一愣,而后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蔚岚淡然开口:“与其像这个世界一般女子一样窝窝囊囊的活着,不如让我好好活几年,长信侯府如今已经安定了,我哥哥也会有他的事业,不会因为我就受牵连,我如今只需要像过往一样,好好活着就是了。”
“那谢子臣呢?”苏城皱起眉头:“他那个性子,容不得你还留在朝堂上的。”
“容不得,”蔚岚垂着眼眸:“那就不容吧。”
“阿岚。”苏城看着面前的人,心里满是忧虑,他快走了,如今家人都交代好了,一切都办妥了,他已经了无牵挂,唯一挂念的,也只是面前这个人了。
他嫉妒过,怨恨过,绝望过,在天牢这些日子,他日复一日想着过去,直到今日。
如今突然要离开,他居然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怨恨了。
当这个人坐在他面前,一如当年平和温柔的姿态,苏城突然发现,原来这份感情,你把它洗干净了,剥开了,不受外界干扰着,居然也是这么美好的。
他想触碰她,又怕惊扰了她,于是只能道:“你一个女孩子,为何这么贪慕权势?这个时代,你要这样一条路,太难了。”
听到这话,蔚岚不由得笑了。
“我不是贪慕权势,”她垂下眉眼,慢慢道:“我贪慕的,是我自己。”
这样努力的自己。
这样贪婪的自己。
这样坚韧的自己。
这样闪闪发光的自己。
“殿下,权势于我固然重要,可我若将权势放在首位,那当初我就不会提前冒险救出谢子臣,将自己留在宫里了。那时候留在宫中,我是抱了必死之心的。”
“对不起……”苏城沙哑开口:“我……”
“殿下并没有做错什么,”蔚岚打断他的话,知晓他的意思,安抚道:“殿下已经给了蔚岚很大的容忍。当初蔚岚做得事,换作任何一个君主,都不会容下蔚岚。这件事没有对错,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苏城沉默下来,蔚岚抬眼看她。
重活一世,她惊讶的发现,最轻松的一刻,居然就是在此时。
知道这是一个将去之人,感受这个人消耗了所有生命力所带来的温暖和平和,他们两席地而坐,这么静静交谈,蔚岚居然觉得,并没有什么无法原谅,也没有什么不能容忍,反而是当年所有轻快的记忆涌上心头。
他也曾是这样美好,风流的少年郎君。
他也曾有那样天真,不羁的美好时光。
“殿下说喜欢阿岚,喜欢的是阿岚什么呢?”蔚岚慢慢开口,清理着自己的思绪:“殿下喜欢的是阿岚的性格,那若有一日阿岚不是阿岚了呢?”
苏城听着她的话,回想当年。
他第一次心动的时刻,大约就是在那可桃花树下,她翩然落下,那时候哪怕他觉得她让人讨厌,可是却也无法否认,这个人身上独一无二的张扬意气,深深让人着迷和欣赏。
他喜欢她什么呢?
喜欢这种事,或许很难说清楚,可是你却始终知道,你喜欢的就是那个人,是那个独一无二的灵魂。
“殿下也好,子臣也好,总想着让我放弃自己想要的,放弃自己的理想、抱负、追求,走一条安逸的道路,躲在男人身后。可是如果阿岚真的这样做了,”蔚岚看着苏城,似笑非笑:“当阿岚如一个普通妇人一样安于内宅,纠结于方寸之地的时候,你们说要与我共享权势,与我白头偕老的承诺,又真的能兑现吗?”
“怕只是若干年后,年华老去,”蔚岚笑出声来:“然后再责问阿岚一句,阿岚,你怎么变成如今的样子?”
苏城无法言语,他看着面前人明亮的眼,无法想象这个人如何去安于内宅,如何隐于人后。
“如果是为了救子臣,为了让子臣过得更好,莫要说权势,哪怕是性命,我也是可以给他的。这本也是我作为妻子该做的。可是若是要我为了这份感情放弃我自己,殿下,这不是为他退让,这是让我亲手去杀了子臣爱那个人。”
“留一具他不爱的皮囊在这世界,让他怀念过去的阿岚。莫不如让他爱的人永远活着,好好活着。感情固然珍贵,但也并非无可替代,更不是人生必需。我蔚岚这一生,容不得半点将就。”
“就如殿下,”蔚岚笑了笑,若是有酒,怕是将祝酒一杯,从容道:“也容不得半分低头。”
“是啊……”苏城已然明白蔚岚的意思,他不由得苦笑出来。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有人求的是现世安稳,有的求的是功成名就。我恋慕当年的阿岚,若阿岚真如普通妇人……”
苏城笑出声来:“那也值不上我这份感情了。”
“阿岚,”他注视着她,温柔道:“你做得没错的。”
“谢殿下。”蔚岚温和开口,忍不住笑了起来。苏城起身来,从墙边抽出一块砖,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一本册子和一个令牌。
“册子里的人都是我的暗线,暗线中叫清书那位知道是整个暗部的头。三万军驻在我的封地,你用令牌可以直接调用,但最好还是自己训练接管一阵子,具体的事宜你问清书他会告诉你私库的位置在地图里,你去找就可以了。还有其他的,我都写在里面了。”
苏城将东西都交给蔚岚,蔚岚起身接过这些,还是忍不住道:“殿下将这些都给我,是因为什么?”
说着,她皱眉抬头:“为何不是其他人?”
“除了你,还能有谁呢?”苏城忍不住苦笑起来:“阿岚,这个朝廷,怕也只有阿岚在意大楚会怎么样了,其他人更在意的,只是皇帝怎么样而已。我将三万军交给谢子臣,谢子臣也未必会救我家人,怕是接管三万军后,又动手清上官家。”
“我也容不得上官家继续位居世族。”蔚岚提醒,作为一个宫变失败的皇子母族,她让上官家活着,便已经是极其不易了。于是她继续道:“我只能保证他们活着,然后送他们到龟兹这种小国。这一路我会派人护送,给他们准备好足够的钱粮,让他们在那里定居。”
苏城点了点头,似乎已是极其满意了,温和道:“如此甚好,谢谢阿岚。”
蔚岚没有说话,不知道是怎么的,心里一时觉得沉甸甸的。
过往似乎都已经过去了,这个残暴桀骜的皇子,如今这样温和的模样,让人忍不住觉得心酸。蔚岚静静看他,片刻后,她退了一步,而后恭敬跪了下来,对着苏城行了个大礼。
“陛下,”她恭敬开口:“蔚岚为臣不忠,为友不义,来世若能与陛下再为君臣,蔚岚必将甘倒涂地,为君平定九州。”
苏城微笑不语,看着面前匍匐着的人,片刻后,沙哑着声道:“阿岚,”他终于无法忍耐:“你过来,我抱抱你,好不好?”
蔚岚微微一僵,她没有抬头,片刻后,她终于道:“陛下,子臣从不让他人近身。”
苏城微微一愣,而后点了点头,有些茫然道:“也好,你收敛了性子,以后和他的路,也好走一些,这样我也放心了。”
蔚岚没有说话,静静跪着,心里居然有了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就像当初嵇韶死的时候那样。
当身边人一个个离开,好的坏的,再强大的内心,都难免觉得酸涩。
“走吧,”苏城也不再为难她:“夜深了,阿岚回去吧。”
“蔚岚拜别,殿下保重。”
蔚岚叩首,而后起身离开。
苏城目送着她的背影,这么多年,这个人仿佛从未变过。
似乎一直都是当年那个驾马而来的少年,白袍仙鹤,眸中带笑,将惊马差点落下的他一把拉入怀中。
他看她渐行渐远,回过身去,从那个空格深处,拿出了一瓶□□。
蔚岚走出天牢,觉得夜风有些凉了。
“是快要入冬了吧?”
她问旁边的染墨,染墨点头道:“是了,有点冷呢。”
蔚岚看了看天色,突然想到了苏城方才的状态,猛地反应过来。
“不好!”
她掉头就往里面跑去。
她的心跳得飞快,也不知道是怎么,就觉得格外害怕。
明明是已经知道的结局,然而当它真的来临,真的出现时,她居然也会觉得惶恐不安。
她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进天牢,老远就听到了狱卒的吵闹声。她一把推开挡在苏城牢房前的狱卒,然后便看到那个大口大口呕血的人。
他绯红色的官袍沾满了鲜血,苍白的面容上满是痛楚,蔚岚冲到他身边去,一把将他抱进怀里,怒道:“叫大夫!”
然而也就是那片刻,苏城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居然一把将她扯了过去。
他抓着她的脖颈,狠狠咬上她的唇,舌头狠狠侵入她的口中,充满了血如锈铁般的味道。
他仿佛将所有的勇气和力量都倾注在这个吻里,霸道又绝望。
他的眼泪落在混杂着鲜血滚入这个吻里,蔚岚整个人都呆在原地。听他反复呢喃:“我喜欢你……阿岚……我喜欢你……”
他渐渐没有了力气,终于再动弹不了了,他靠在她胸前,虚弱道:“阿岚,我好不好看呀?”
他的声音那么小,那么无力,蔚岚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来,那一年第一次见这个人的模样。
桃花树下艳丽如妖的男人,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仿佛是所有压抑过的悲伤都涌在了这个点,突然就爆发了出来。
她沙哑出声:“好看,好看极了。”
苏城微笑起来,靠在蔚岚肩头,慢慢闭上眼睛。
“阿岚,”他温和出声:“做自己,好好过。”
蔚岚没有回应,她的眼泪砸落到他脸上。
来到这个世界来,她和家人分别未曾落泪,和桓衡分别未曾落泪,魏华离京未曾落泪,嵇韶斩首未曾落泪,却在这一刻觉得有无数悲伤铺天盖地涌了上来。
她抱着怀里的人,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慢慢收紧了手臂。
“世子……”
染墨担忧出口,她从未见过蔚岚这副模样,有些不安道:“您……”
“出去……”
蔚岚沙哑开口,牙齿都打着颤。
染墨微微一愣,随后便退了出去,让人将所有人都拦在外面,同时让狱卒去通报宫中、三皇子府以及谢子臣。
周边安静下来,蔚岚静静抱着苏城,一时之间竟仿佛是抱住了一种莫名的依靠。
这个人死了,而在死前,他大概是唯一能够明白她的人。
因为他们有着同样的高傲,同样的决绝。
别人都无法理解,她一个女人,在这样艰难的时代,还在朝堂争什么。
别人也无法理解,苏城一个皇子,为什么偏要谋逆,去争那一个皇位。
如今苏城死了,死之前,他同她说,阿岚,做自己,好好活。
可她要怎么好好活?她如何好好活?
他谋逆死了,她女扮男装,又能装一辈子吗?等到那一天,她怕也是步他后尘,毒酒一杯,从容赴死。
然而死亡也并不算可怕,更可怕的是,怕到时候,不会有任何人明白她。
这个世界唯一说她做得对的,只有苏城。
哪怕林夏,都没有说她做得对过。
没有人理解她,也没有人明白她。他们所有人都在劝阻她,让她退下去,让她站在谢子臣身后,让她去做那个求着谢子臣的怜爱度过一生的人。
她明明已经妥协这么多了,明明已经学会这么多了。
她学着去理解这个世界,学着去爱一个人,她斩了自己少年的棱角张扬,斩了自己的风流浪荡,她也曾是高高在上可以三夫四侍的蔚少主,而来到这个世界,她被迫要女扮男装才能走出宅院,被迫接受他们洁身自好的理解,她明白了如何珍惜一个人,如何爱护一个人,如何全心全意守着一个人,如何尊重一个人。
她改变了这样多,可这个世界却始终在同她说,不够,你改得还不够。
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打在她脸上,她咬牙站着,拼了命往前走着。她忍受着一般人都无法忍受的磨难,如此努力往前,所作所求,也不过就是一份公正。
她想要凭着自己的能力实现自己的抱负,想要创造一个盛世,想要看海清河晏,四海升平,九州一统,汉室千秋。
她上辈子没有做到的事,她这辈子想做到。
可她所有的努力都被人理所当然忽视,就连她以为会一直站在身旁那个人也要同她说,蔚岚,你不对,你要改的时候——
她终于熬不下去。
她蓦然觉得,这条路,太累,太难走。
她抱着苏城,所有压抑着的情绪爆发出来,她埋头在他颈间,泪落无声。
她已经近二十年都没哭过了。
因为近二十年,她都未曾如此绝望过。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脑中一片茫然。
周边喧闹起来,谢子臣听闻苏城的死讯,立刻带着人赶来,结果来到天牢之中,就看到了这副场景。
苏城靠在蔚岚身上,蔚岚抱紧他,将头埋在他颈间,一言不发。
谢子臣让人都退了下去,来到蔚岚身前。他半蹲下身,一点一点扳开蔚岚抱着苏城的手,蔚岚紧抓不放,谢子臣忍不住怒喝出声来:“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
蔚岚沙哑出声,音调里带了一丝恳求:“你让我抱抱他……就一会儿……”
谢子臣微微一愣,他从来没听过蔚岚这样的声音,也未见过蔚岚这样软弱的模样。
他没有再动,慢慢放了手,也没说话,就静静坐在蔚岚身边。
“他方才说,让我抱抱他,”蔚岚突然开口,谢子臣静静听着,然后听她道:“我拒绝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服毒了。”
“嗯。”
“我该抱抱他的。”
蔚岚沙哑开口:“我怕你不开心,所以我学着远离他们了。其实我改了很多了,可我不喜欢说出来,我想着我做出来,你是会明白的。”
“我知道。”谢子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感情素来内敛,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于是只能再强调道:“我知道的。”
“不,你不知道。”蔚岚慢慢抬头,红肿着眼,静静看着谢子臣。
谢子臣心里剧烈抽疼起来,他从未见这个人哭过,也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眼泪会让人放弃所有的原则。
他想伸手去拥抱她,可他却在对方的眼神里明白,此刻这个人并不需要他的拥抱。
她内心仿佛是突然筑起了一道高墙,冷冷看着这个世界。
“子臣,你,林夏,你们一辈子都难以明白,我已经做了多大的改变和牺牲。”
谢子臣没有说话,他知道她说得对。他不可能真的理解她,因为他不是她,他不曾看过她的世界,哪怕她曾描述,可他永远无法设身处地的感受,这个人从一个女尊贵族变成这个世界理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时,内心的屈辱与愤怒。
他不能理解,自然也无法给出正确的回应。
蔚岚看着谢子臣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累了。
他一直很理智,所有的道理,他都明白,可是他不懂,再聪明,也是不懂。
她慢慢放下苏城,沉默着起身,往外走去。
她脚步虚浮,似乎是累极了。谢子臣吩咐跟随他来的大理寺卿处理后面的事后,便疾步追了上去。等追上蔚岚身后,他又觉得有些胆怯,缓下步子,静静跟在她身后,什么都话都没有。
蔚岚来到门口,染墨去赶马车来,谢子臣站在她身边,想了想,解下了自己的披风,披在蔚岚身上。
“夜里冷,”他笨拙道:“你体寒,不要受凉。”
蔚岚没有说话,马车赶过来,她由染墨搀扶着上了马车。谢子臣站在马车前,一时竟也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就拦着马车,一动不动。
蔚岚抬眼看他,知晓他的意思。
他是这样的,人家都说御史台的谢大人铁齿铜牙舌绽莲花,但在感情这件事上,他从来不肯多说一句。平日都是蔚岚哄着他,可今日她累了,有些哄不动了,便静静看着他,慢慢道:“还有事吗?”
“我……”谢子臣努力了,憋了好久,终于才道:“你不要难过。”
蔚岚点点头,放下帘子,同染墨淡道:“走吧。”
“阿岚!”谢子臣忍不住抓住了马车车壁,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可他知道不能不说,他看着蔚岚,一时觉得比朝中大事都要让人觉得手足无措。蔚岚静静看着他,谢子臣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心中一时升起无数委屈,沙哑道:“阿岚,我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
蔚岚有些疲惫:“我只是累了,你且让我回去歇一会儿吧。”
话说到这里,谢子臣也不好再拦。他放开手,车帘落下来,遮住蔚岚的脸。谢子臣站在马车边上,以为蔚岚不会再理他时,就听对方道:“子臣。”
谢子臣抬头看着马车里,听对方慢慢道:“我让你走,不是因为不在意这份感情。正是因为在意,我希望这份感情,永远是最好的模样。”
你心里的蔚岚永远是你爱着那个蔚岚。
我心里的谢子臣也永远是我爱着那个谢子臣。
马车哒哒离去,踏着月色。
谢子臣静静注视着那辆马车,他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他知道这是蔚岚的告白,也明了了蔚岚的意思。可他却觉得心里酸涩。
他爱这个人,想陪伴她,宠爱她,守护她,想为她遮风挡雨,宠到任性骄纵。
他的确想要她的回应。
可这个回应,不该是这样的方法,这样的形式,这样的语气。
这样低头妥协的阿岚,让他太过心疼。她坚持的时候,他气恼担忧。等她真的低头道歉,他又怨恨自己苦苦相逼。
蔚岚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便照常上了早朝。苏城的死讯让朝野震惊,众人本来纷纷在猜想这位皇子该如何处置,结果他却提前出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所有人都能想象,如果他活着,他出现在众人面前,大概会是红袍金冠,小扇往身前一展,然后冷笑着同众人说:“本王的命,从来不是你们这些人能决定的。”的模样。
他的死虽然让人震惊,但大家也都舒了口气。而对于三皇子宫变一事的处理,皇帝则全权交给了谢子臣领大理寺处理。
新任大理寺卿左荃是蔚岚一手提拔上来的人,但这件事也只有蔚岚心里清楚,左荃的升迁一直十分稳当,虽然背后多有她活动的痕迹,但几乎都不是她亲自出面,就算是谢子臣,也并不知道左荃是蔚岚的人。
谢子臣向来是个斩草除根的狠人,若是蔚岚去让他放了上官家,谢子臣必然是不肯的,哪怕告诉谢子臣这是她和苏城之间的交易,谢子臣大概也会觉得,人都死了,还履行承诺做什么?
大概也是熟知谢子臣的性子,苏城才选择的蔚岚。蔚岚向来是个言出必行的,答应了苏城的事,自然就会办到。
她亲自去是说不定谢子臣,也就不想暴露左荃是自己的人,于是暗中吩咐了左荃后,便上门去寻了王曦。
去王府的时候,王曦正准备出门,见蔚岚来,王曦让人将她迎进来,笑着道:“我正打算去找你,你便来了。”
“找我?”蔚岚愣了愣,随后便听王曦道:“是啊,我本来想找你讨个人情。”
“说说?”蔚岚随着王曦坐到桌前,王曦给她倒茶,有些为难道:“此事说起来……怕阿岚是不会同意,但是我还是要力争一下。就是阿澈的事……”
说到林澈,蔚岚就明白了。
林澈和王曦自幼相识,人心都是偏的,哪怕说都是兄弟,可终究有亲疏之分。
蔚岚皱了皱眉头:“阿曦是想救阿澈?此事康成可知?”
“他知道。”王曦点点头,跪坐在蔚岚对面,用小扇敲着手心,慢慢道:“他没做声。可实话说,无论康成如何想,我都是要救阿澈的。对别人或许还需虚伪一下,可是对待阿岚,我便实话说了吧,”王曦苦笑了一下,抬眼看着蔚岚:“阿澈于我,如亲弟弟一般,诸位兄弟里,我与阿澈的感情是最深的。”
“他的经历我再清楚不过,他背叛太子殿下,其实我也并不意外。”
“那你还原谅他?”
“我不是原谅,”王曦摇了摇头:“我没什么资格谈原谅,我所做的,也不过就是作为兄弟救他而已。我知道他犯下罪孽深重,他可以贬为庶民,然后出家为僧,永世囚禁于护国寺。他也可以当个医官,上战场去多救点人。阿岚,死亡是没有任何用的,不如让他活着,为他的所作所为赎罪。”
“这话你同我说,我没有什么答应不答应,”蔚岚抿了口茶,慢慢开口道:“可我怕其他人不答应,阿曦,阿韶毕竟死了。背叛者从来比敌人更可恨,就像比起谢子臣,对于苏城而言,我该更可恨才对。”
“可他没有恨我。”蔚岚嘲讽笑开。
王曦垂下眼眸,声音沙哑:“我知道的,可是阿岚,死亡并没有意义,如果阿澈死了,阿韶就可以活过来,我不会拦着。”
“阿曦,”蔚岚笑了笑:“其实哪怕真的阿澈死了就能让阿韶活过来,你也不会让阿澈死的。”
王曦沉默不语,蔚岚面色平淡道:“人的心里都有个顺序取舍,这并不是可耻的事情,人得面对人性,只不为此泯灭良知,这便够了。其实我来这里,也是有一件事想与阿曦商量,我打算保下上官家和苏城的姬妾与孩子。”
王曦微微一愣,随后道:“你为何不直接找子臣?此案由他全权主管,我本来也是想找你劝说一下他。”
“你觉得他是会为了感情改变做事原则的人吗?”
蔚岚抬眼看王曦,王曦没有说话,谢子臣这个人的行事风格,他还是有几分把握的,所以才没有直接找谢子臣反而想从蔚岚这里下手。
然而蔚岚这样提醒后,王曦不由得开始思考自己战略转变方向。蔚岚瞟了一眼王曦的面色,淡道:“其实也未必一定要经过谢子臣。”
“哦?”王曦回眸看了过来:“阿岚的意思?”
“想个办法,让朝中臣子和百姓请命大赦。”
“新皇登基一般会大赦,可是大赦宫变罪臣……”
“这就看我们了,我们需得劝说陛下,陛下是个爱面子的人,一向说自己是个明君,一位明君如此记恨自己兄弟,气量不免狭隘。我们便先写几出戏折子,就说一说咱们陛下和三殿下之间的事,然后再演一下陛下登基后杀三皇子的旧人的后续,请几位名儒写几篇点评文章,就说这样做太过阴狠毒辣,没有容人之量,在民间多传一传。”
王曦听着,点了点头,蔚岚抿了口茶,继续道:“时候到了,寻个机会带陛下来逛一逛,听一听百姓是怎么说的,到时候再提大赦一事,我想,也就十拿九稳了。”
“若是不行呢?”王曦皱了皱眉头,蔚岚笑了笑,用小扇敲着手心道:“不行的话,你我就想想,要用什么来赎人了。帝王也是生意人。”
“阿岚说得极是。”王曦放松下来,笑着给蔚岚斟茶,忍不住道:“阿岚为何想要保上官家?”
“毕竟主仆一场。”
听到这话,王曦便不再多问了。
当间谍这种事儿,最难的不是如何周旋于两方,而是在于想要获得对方的信任,必然要付出感情,付出感情以后再转头捅刀,这刀剑难免就要伤到自己。
苏城捅蔚岚那一刀伤了蔚岚元气,养了这么久了,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看上去更是清瘦了许多。王曦同蔚岚聊了一会儿,送着她出去,她站在他身侧,王曦也算高大,这么偏头看过去,竟有一种,蔚岚像个女人一样的错觉。
秋风吹过来,天不免带了寒意,蔚岚微微抖了一下身子,王曦察觉,便给旁边下人打了声招呼,等送蔚岚到门前时,仆人已经恭恭敬敬捧着衣服过来了。
王曦将大氅展开,披在蔚岚身上,这人看上去也不算矮,但身型骨架的确是太纤细了些,手不经意拂过对方肩头,王曦竟觉得那肩头圆润小巧,不知道怎么,就动了动心思。
他不着痕迹收回手,将手拢在袖肩,含笑道:“阿岚如今身体不好,不要着凉才是。”
“谢过。”
蔚岚点了点头,自己抬手系上了绳子,觉得更冷了一点。
腹间也不知道怎的,开始隐隐作痛,蔚岚算了算日子,大概也就是最近几日了。
她有些认命上了马车,赶回府里,一进侯府,下人便赶了上来,有些忐忑道:“那个,世子,谢公子来了。”
蔚岚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走进屋里以后,却没见到谢子臣,她正打算询问,就听见谢子臣温和的声音:“阿岚回来了?”
蔚岚循声回头,看见谢子臣端着一碗红糖水走了进来,看见蔚岚,他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那个,我算了日子,怕你不舒服,就想过来瞧瞧你。”
说着,他扫了一眼蔚岚身上的大氅,眼神暗了暗,面上不动声色道:“去王曦哪里了?”
“嗯。”蔚岚解了大氅,交给染墨。谢子臣将糖水递给蔚岚,打量着她道:“今日不舒服吗?”
“嗯。”
“不开心?”
蔚岚抬眼瞧他,不由得有些好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多事的?”
谢子臣被她一句话憋红了脸,他好不容易才寻到一个理由来了,自然是忍不住想多说几句话。可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捡着事儿说。
蔚岚看着他通红的脸,也明白他的心思,叹了口气道:“坐吧,我去换衣。”
“嗯。”谢子臣应了一声,蔚岚进了屏风后,谢子臣突然想起什么来,清咳了一声,红着脸道:“那个,别我在家里,就不用带束胸了,有事我帮你挡着。”
蔚岚:“……”
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尊严受到了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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