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历三百二十五年的冬末,我和秦缨终于回到了阔别十多年的故乡,住进了依旧金碧辉煌的皇城。
这座皇城和我记忆中的并无多大不同,即使过了十多年,这个地方仍旧不曾变过,依旧那样威严、宏伟,许多宫人都是昔年我伯父在位时就在宫中服侍的,那时我尚年幼,而她们正逢青葱般的年纪,而今她们都已在这个地方熬过了最美好的年华。
当年宫乱之后,宫中几位妃子大多随我伯父去了,唯有冷宫之中那些妃嫔疯疯癫癫地活了下来,她们多是前朝的妃子,在那个地方熬了一年又一年,从满头青丝熬到两鬓霜白,再熬到终老。
我如今住的这座景仁宫远离东西二宫,本来不过是个偏僻的小宫殿。宫殿的主人是我伯父的一名昭仪,姓楚,原是周家一名婢女,虽是婢女,却颇有才华,在邕州行馆时,秦缨弹奏的那首《寒梅夜话》正是这位楚昭仪所作。因她生前并不得宠,所以景仁宫从前十分萧条破败,而不像今日这般,精致中透着一股娇气,像少女的闺房。
听宫人说,周氏占领汴京不久后,楚昭仪选择了自尽,这座景仁宫便废弃了下来。后来不知为何,周绅下令重修景仁宫,一番精心布置之后,景仁宫便成了这般模样,此后日日有宫人打扫得一尘不染,却从没有人再住进来过,也再没外人踏进过。我之所以挑中景仁宫,只因它偏僻安静,后来听了这些闲言碎语不由得啧啧称奇。
我和秦缨一入汴京城便被朝中大臣迎入皇城,秦缨是当朝公主,她住在皇宫之中名正言顺,而我不过是郡主,却在众目之下和她平起平坐,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不言而喻……想到这儿,我忍不住揉了揉发酸的额角。
我的伤势几近痊愈,剑伤处的结痂掉了又长出新的,偶尔还有些闷疼,却已没什么大碍。刀刀小心翼翼地为我换好药,服侍我穿好衣裳后说道:“郡主,朝中大臣还在等着您呢!”
我回神,起身,任由她理平我身上的衣裳,在候在宫门之外的宫人引领下朝太和殿走去。若非刀刀出言提醒,我怕要忘了今日我与秦缨要面见大臣,共商大事。
“郝统领和宋大小姐怎么说?”我边走边问刀刀。
刀刀想了想,道:“他们只让奴婢转告郡主,少安勿躁。”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出了宫殿,才发现外头天气正好,午后的阳光金灿灿的,洒满了宫殿的每一个角落,天气虽冷,却又带着些许暖意。
从景仁宫到太和殿的路十分漫长,路过娉婷居时,我的脚步停了一下。皇宫中的娉婷居与我在齐王府所住的院落同名,这儿是年幼时我在宫中的居所,虽不能和后宫中那些宏伟的宫殿相比,却胜在小巧精致,从前那儿曾处处奢华,为天下所有女子所艳羡。
阔别十几年,我再回到这儿,却不曾再跨进这个地方一步。
过往已矣,物是人非罢了!
“姐姐——”
身后传来的娇柔声音让我下意识回头,只见宫人们正抬着一顶软轿朝我靠近,秦缨一身粉色宫裙,头上簪着八宝明月簪,华贵而又雍容地坐在软轿之上看着我。
回到皇城不过短短两日,秦缨就隐隐有些变了,不若在邕州时的温婉柔弱,添了几分威严贵气。我微微一笑,领着刀刀向她屈膝行礼:“公主殿下金安。”
“姐姐,你我姐妹之间何须这等大礼?”秦缨笑开,妩媚而又娇艳,好似含苞待放的花儿,口中却训斥碧玉道,“碧玉,你这丫头真不懂事,还不快快过去请郡主过来与我同乘软轿一道去太和殿?”
碧玉唯唯诺诺地上前,道:“郡主,请。”
“多谢公主怜爱。”我没有拒绝,走上前去,丝毫不客气地上了软轿,待我坐好后,秦缨便柔柔问道:“姐姐,景仁宫去太和殿路途遥远,你怎么也不乘顶软轿?”
“故地重游,多走走看看,缅怀下从前也是好的。”我笑容可掬。
秦缨呀了一声,随即又笑道:“姐姐不提我倒是忘了,这娉婷居不正是姐姐从前在宫中小住时的居所吗?若姐姐喜欢这儿大可同我说一声,再住进去就是了。”
“谢公主美意,我在景仁宫住得挺好的。”
见我笑容不变,秦缨咬了咬唇,敛了笑意,低头柔弱而又疑惑地问道:“姐姐可知今日朝中大臣请我们去太和殿所为何事?”
“去了不就知道了吗?”我微笑。
“姐姐如此聪慧,又一手掌握铁骑军,难道就一点都猜不到吗?”秦缨的话依旧柔柔的。
“公主多虑了,铁骑军从来都只听命于郝统领,哪轮得到我做主?”我不由得低呼了一声,蹙眉。
刀刀慌忙问道:“郡主,可是旧疾复发了?”
秦缨跟着关怀道:“要不要唤太医来看看?”
“无事,待会儿就不疼了。”我叹息道,“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伤总不见好……”
“郡主,太医老早就吩咐过来,您这伤需要静养。您今日本该留在宫中休息的,奴婢劝了您好多次可您就是不听……”刀刀顺势埋怨,我慌忙打断了她的话。
“好了,小伤罢了!”我偏头看向秦缨,见她正淡淡看着我,嘴角轻勾,“幸亏那些刺客多是冲着我来,若是冲着公主去,可就麻烦了。”
秦缨神色微僵,正要说话,便听前头的内侍高声说道:“公主,太和殿到了。”
她所有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和秦缨下了软轿,在内侍的尖声通传中踏进了太和殿。太和殿正殿是皇帝与群臣朝议国家大事的地方,鲜少有女子涉足,这是我和秦缨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进入正殿时,我的视线在四周扫了一圈,文武百官站了两排,为首的便是裴毅和顾渊。顾西丞和裴炎也在,裴炎见我看向他时回以一笑,而顾西丞依旧是那副冷漠的模样。昭儿倒是不曾在场,郝心紧紧贴着郝汉站着,见我在看他,冲我咧开了嘴角直笑。
我的视线落在其他陌生的官员身上,看着他们恭敬服帖的模样,我忍不住在心中冷哼了一声。这些人中有很多都是墙头草,大难来时都各有明哲保身的一套。
“请公主与郡主上座。”裴毅说这话时,低眉顺目,温顺恭敬。
上座,就是龙椅。坐上这张精心雕刻着飞龙的椅子是许多人的梦想,它代表着全天下。
秦缨紧紧捏住了我的手,她似乎有些紧张,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手心在沁冷汗。我兀自朝前,秦缨与我并肩,一步不落,双双在椅子上坐下。这张龙椅足够宽敞,坐上我和秦缨绰绰有余。
龙椅所在的位置是正殿之中最高处,居高临下,只觉得堂下那些大臣显得渺小了许多,有一种傲视众生的感觉。秦缨不知何时松开了我的手,我偏头看她,见她面容恬静,已不再像刚才那般局促不安,显得从容镇定。我的视线再看向堂下群臣,似乎在场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一副面具,或恭敬或桀骜不驯。
“想必诸位今日让本宫和昭仁郡主来此,是有要事相商?”秦缨的声音温柔如水,不大不小,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分明。
一名大臣出列,面似恭敬地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局势渐稳,臣等今日请公主与郡主到此,正是为了相商另立新帝一事。”
“哦?”秦缨的声音微微扬高了些,“众位大人有何看法不妨说来听听。”
郝汉早已将今日朝议之事透露与我,故而我对此并无任何惊诧之处,相较于秦缨,我的情绪收敛得更好些。堂下朝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从头到尾都不曾拿出个定论。我闭目养神,在心头冷笑不已。另立新君,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与秦缨虽有皇家血统,却都是女子,就算是选个可以操纵的好傀儡,选我,抑或是秦缨,都有许多人不服。如若不选我们,势必要举贤为尊,裴、顾、宋三家都是有权有势的,不论选了谁,都不可能让另外两家臣服。在此时说要另立新君,无疑是一件蠢事,也不知这主意是谁率先提出来的。
裴毅忽然看向我,不徐不疾地说道:“郡主自步入正殿以来一言不发,可是对此事并不赞同?”
我轻瞥了秦缨一眼,直视他的视线,淡淡说道:“汴京城被攻破已有些时日,可周绅和周家余孽却并未被抓捕归案,谈何另立新君?诸位就不怕他东山再起吗?”
大殿之内顿时变得安静。
“郡主说得不错,周绅余党一日未清,潜在的危险就越大。”郝汉的声音平稳不见起伏,铁骑一直忠于我,在外人面前,他从来都给足我面子。
许是堂下众臣中大多都觉得此时提出另立新君并不明智,听了郝汉的话后,都纷纷出声赞同。一直安静地听旁人议论的顾渊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平静地问道:“不知郡主对于抓捕周氏余孽有何看法?”
我嘴角微勾:“从讨伐周氏一族到如今,顾大人与裴大人尽心尽力,不曾出过半点差错,想必对于抓捕周绅余党一事也早就做好了部署,既然已经有了部署,我自是全心全意相信二位大人的。顾大人你说呢?”
“郡主所言甚是。”顾渊神色依旧。
“还望二位大人不要辜负我与公主殿下一番信任才是。”我看向裴毅,笑容更甚。
裴毅忙与顾渊应下了声,四周也渐渐静了下来,所有的视线似乎都集中在我身上,我瞥了秦缨一眼,她身体微僵,捏着我的手有些用力。
我轻笑,神色自若地说道:“周氏余党一日不清,我与公主殿下便一日不得安宁,皇城四周虽守卫森严,我与公主殿下却仍旧夜不能寐。铁骑军骁勇善战,如今战事稍歇,暂且调来守卫皇城吧!”说罢视线扫过堂下众臣,“百密总有一疏,防自然是要防的,公主殿下以为呢?”
现在皇城中的守卫除了裴家的人就是顾家的人,有铁骑在,才能多点保障。
“加强守卫也好,劳铁统领多多费心了。”秦缨无疑是个聪明人。
“为郡主和公主殿下分忧是臣的本分。”郝汉恭敬地应了声,又退回了人群中。
我满意地看了看裴毅和顾渊,伸手搀扶起秦缨,道:“公主殿下似乎有些不适,若诸位大人无事的话,就退朝吧!”
堂下众臣闻言忙跪地恭送,我搀扶着秦缨不徐不疾地离开太和殿后,她挣开了我的手,敛眉,低头轻声冷笑道:“秦满儿,我不是你手中的棋子,永远也不是!”
“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你。”我笑容可掬地偎在秦缨耳畔低语,秦缨面容恬静,一副侧耳恭听的模样,这情景落在不远处的宫人眼中甚是姐妹情深。
秦缨抬头,笑容变得温婉可人,牵起我的手走到早早候立的软轿旁后问道:“我送姐姐一程如何?”
“那就有劳公主殿下了。”
那日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另立新君一事,郝汉手中的铁骑大部分已经驻扎在皇城中,我光明正大见郝汉的时间也渐渐多了起来,而我和秦缨之间,形成了一种难言的默契,我足不出户,将自己关在了景仁宫中,她也不曾上门来打搅,倒让我省心了不少。
冬末的最后一场雪终于在一夜之间融化,白雪皑皑的汴京城又恢复了一片清明,之后便是开春。
年三十我和秦缨按照旧日习俗去太庙祭祖,太庙是秦氏宗族牌位的安防场所,大秦人崇敬鬼神,周氏一族谋逆之后并不曾到过太庙,但他们也不曾派人清扫过,不过在我和秦缨抵达汴京之前,早已有人将太庙打扫得一尘不染。
太庙的新牌位是我和秦缨回来后新添置的,其中包括我父王与母妃的。秦缨扑在皇伯父的牌位上哭得肝肠寸断,我静静地拜过父母牌位,最终跌坐在地上,没有像秦缨那般哭,甚至一滴泪都不曾落过。我当真不孝,这么久以来都不曾去父母坟前祭拜过。说来可悲,他们那么疼我,死后我却连尸首都不曾找到,在皇陵之中的不过是衣冠冢。
我忽又想起了齐王府。我归来至今都住在皇城之中而不曾踏足齐王府一步,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怕回到那儿就会想起从前一家其乐融融的情景,触景伤情是极可悲的一件事。
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刀刀入内,轻声道:“郡主,兴平公主准备回宫了。”
“我知道了。”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看向刀刀时已将情绪收妥,踏出室内。
秦缨早已在外头等着,她的眼睛微有些红肿,依稀可以看到方才哭过的痕迹,她见我面容平静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又很快恢复了正常,没有像平日那般假意亲近,只低声说道:“回宫吧!”
“嗯。”
尔后便是大年夜。每年的除夕,汴京城都会燃放一整夜的烟火。烟火在夜空中散开,两条金龙一飞冲天,我站在红墙之上看着天上绚丽的烟火,脑海中浮现出逃离汴京那年我看过的最后一场烟火。那时的我倚靠在齐王府最高的阁楼窗边,也像现在这般欣赏着它们的妩媚多姿,尔后惊叹不已。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很轻,我知道那是刀刀。
“可有他的消息了?”这样的话我每日都会问上一遍,不论早晚,刀刀早已习以为常。
她走上前为我围上了披风,道:“依旧毫无音讯。郡主,夜里风寒,您的伤势才痊愈不久,该保重身体才是。”
这样的回答早已在意料之中,问得久了,连我自己都有些麻木。
“倒是有件事要禀告郡主……”刀刀话语中夹杂着一丝迟疑。
“嗯?”
“裴家军抓到周绅了。”
我浑身一震,下意识咬紧了牙关,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淡淡地开口道:“是吗……回去吧!”
走下城墙时,冷风依稀,让人觉得彻骨的冷,我下意识拉紧了身上的披风,戴上了兜帽。
明明已经入春,为何还这般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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