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廊深深,风吹得透骨寒凉。
魏鸾将双手藏在袖中,顺着那位的意思,淡声道:“章表姐与我确实有旧,走到今日这般田地,是该去道个别。既是殿下邀请,妾身岂敢推辞?”
答应得太爽快,倒让新安长公主颇感意外。远处陆续有哭临后的女眷出来,人多眼杂,她虽是先帝幼女的尊贵身份,却自幼被章氏压着,这么多年在宫里受尽委屈,站在这是非之地,并不愿多待,只抬抬下巴,道:“那正好,走吧。”
魏鸾面露不解,“此刻就去吗?”
“不然呢。”新安长公主抬步欲走,闻言侧头看她。
魏鸾敛袖,递了眼钟华门那边,低声道:“太后驾崩,乃国之大事,言行举动皆有礼法约束。殿下身份尊贵,又长居观中,自可往来随意。妾身毕竟低微,才在太后灵前哭过,今日着实不宜四处走动。明日若殿下得空,妾身前去拜访,可好?”
她虽年少,身量却比同龄人高些,站在年近三十的长公主跟前也几乎是平视。
新安长公主噎了一下。
她还以为魏鸾答应得那么爽快,是因记着昔日章念桐的诸般歹毒手段,急于去看笑话。谁知道过后却来了这么一句?太后的丧事毕竟关乎朝堂,就算新安长公主深为厌恨,到了灵柩跟前仍得跪地哀哭,魏鸾拿这由头来搪塞,着实无往不利。
才刚勾起的兴致被泼了瓢凉水,长公主脸色微垮。
魏鸾仿若未觉,只静静看着她。
片刻后,才听那位冷淡开口,“那就明日吧。”说罢,自携了随从,快步出宫——章太后的丧事已办了数日,长公主身为晚辈,自头一日起便入了宫,跪到如今。皇亲勋贵和官妇们都哭临毕,过后便是诵经法事,她暂且得空,便借了回长春观安排鸣钟的由头,匆匆逃离。
素白的衣角掠过宫廊,随风轻卷。
魏鸾瞧着那道背影,眸色微沉。
……
翌日前晌,魏鸾驱车前往长春观。
比起从前的轻车简骑,这回却摆了个从未用过的派头——除去卢珣和染冬在身侧护卫外,还命卢珣选了曲园的二十余名精壮护院,穿着齐刷刷的褐衣黑靴,在马车后列队随从。这些人虽身手出众,论身份却是曲园的家仆,她身为少夫人,自可随意调动。
这般架势出了城,难免惹人注目。
便是新安长公主瞧见,也微微愣了下。
素色遮盖的马车缓缓驶近,旁边卢珣骑着通身油亮的骏马,腰悬宝剑威风凛凛。后面的护院分了三队,也都配着腰刀,齐刷刷的脚步不比训练有素的军士逊色,令闲杂人不敢逼近。要不是她早就知道来者是谁,还以为是哪位王府女眷或公侯夫人来了。
新安长公主哂笑,安然坐在高台上喝茶。
魏鸾的车驾在道观前停稳,因这是永穆帝特地赐给长公主修行所用,她不好造次,便命护院们在外候命,而后带了卢珣和染冬在侧,缓步入观。循着小道童的指引到得长公主喝茶观景的高台,屈膝行礼,“拜见长公主殿下。”
“免礼吧。”新安长公主坐着没动,瞥了眼外面,“好大的排场。”
“让殿下见笑了。”魏鸾勾唇,摆出个恭敬客气的笑容,道:“这般护卫,也是迫不得已。殿下也知道,先前外子为查镇国公的案子,险些引来杀身之祸,便是妾身都差点遭人暗算。如今太后驾崩,东宫被废,难保还有余孽未除,在暗处蠢蠢欲动。外子临行前特地交代,让妾身出门时多带随从,免得出岔子。”
新安长公主长于宫闱,哪能听不出这番解释的刻意?
昨日先迎后拒,今日又摆这阵势,分明是给她看的,怕她在观里动手脚。
这姑娘瞧着年纪小,倒是挺敏锐。
难怪从前能在宫里如鱼得水。
她举起瓷杯啜茶,漫不经心地道:“若是章氏余孽卷土重来,架势不会比镜台寺的那回小,这点人马怕是不够应付吧?”
“不过是摆给人看罢了。当真碰见麻烦,自然不能只指望他们。玄镜司除了查办要紧重案,紧急时也可帮兵马司缉拿盗匪。妾身若遇意外,皆是因外子而起,事急从权,为免拖累外子,也可鸣哨求援——这才是保命用的。”
说着,调侃似的微笑。
新安长公主也扯了扯嘴角。
玄镜司的本事,她自然是知道的。上回在长春观外诱捕章绩,章家那么些军营里出来的铁骨汉子,碰上盛煜的人也吃了瘪。真论起来,玄镜司那些爪牙身手出众,又藏在暗处人数不明,比她周围这些禁军靠得住多了。
魏鸾狐假虎威,倒是扯了张好大的旗。
不过确实很管用。
至少,此刻新安长公主瞧着卢珣和观外的随从,脑海里腾起了个清晰无比的念头——魏鸾既已靠上曲园这棵大树,在夫妻离心、分道扬镳之前,针对魏鸾无异于招惹盛煜。那男人可是个硬茬子,能将树大根深的章家砍得七零八落,放眼朝堂,恐怕也就永穆帝能压得住,旁人去碰等同找死。
异母兄妹的情分,比起君臣利益不值一提。
新安长公主可没打算拿前程冒险。
遂搁下茶杯,淡笑起身,“盛统领劳苦功高,确实为皇兄分忧不少,倒是连累了你,小小年纪就要担惊受怕。有了玄镜司这护身符,想必也没人敢动你。走吧,去看看章念桐。”
说着,带头往道观后面的茅舍走。
魏鸾暗自吁了口气,跟在后面。
……
自从寿宴之后,魏鸾就没见过章念桐了。
今日重逢,险些将她惊了一跳。
空荡昏暗的屋舍里,桌椅简陋,窗纸单薄。入冬后天气渐寒,长春观所在的深山里更是如此,因山里地气湿,风吹过来时凉飕飕的直往骨头缝里钻,这屋中未笼火盆,因周遭树木荫翳,更觉湿寒透骨,跟个冰窖似的。
桌上积了灰,无人擦拭,愈显得凄凉。
章念桐此刻抱膝坐在榻上,头发只拿极简单的一支银钗挽着,衣裳半旧,深青的颜色颇为暗沉。听见门扇推开的动静,她抬头望过来,素面朝天,脸颊熬得瘦削,倒让那双眼睛颇为醒目。只是神情黯淡无光,那双眼里也无甚神采,让人觉得空洞。
一眼看上去,只觉形销骨立。
甚至,在她露出些许的手腕上,还能看到青紫的鞭笞痕迹。
魏鸾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微微愣住。
毕竟,她最后一次见到章念桐时,那位还是太子妃,即便姿色不算上乘,名贵的锦缎金玉装饰下,也有雍容气度。且章念桐出身将门显贵,有章太后一手提拔指点,行事嚣张之余,性子也颇为柔韧,不像是能轻易服输的人。
此刻,她整个人却像是垮了。
黯淡无神的目光瞥过走在前面的长公主,章念桐的神色几乎没有半分波动,在瞧见跟在两步后的魏鸾时,那位却明显神色微紧。原本抱在膝头的那双手臂,也悄无声息的收回,她甚至下意识挺了挺腰背,仿佛还想重拾昔日的气度,不欲叫人窥见狼狈姿态。
这样的故作姿态,愈发让人觉得可怜。
魏鸾在圆桌边驻足,淡声招呼道:“表姐。”
颇为生疏的称呼,章念桐在嫁入东宫后,已有许久不曾听见。
她别过头,似不欲面对,“你怎么来了。”
“自然是来送你上路。太后驾崩,太子和皇后被废,章孝恭跟章绩被人射杀,镇国公府已被禁军查封,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难道你还指望她来救你脱困?”旁边新安长公主接过话茬,语气轻松哂笑,全然看戏的态度。
章念桐想瞪她,却仿佛不敢。
看来被困在道观的这阵子,她在长公主手里没少吃苦头——当年章太后害死貌美得宠的姬氏,作恶多端,所谓父债子偿,新安长公主没能耐找太后报仇,定是将这三十年来积攒的恶气全都撒在了章念桐的头上。
欺软怕硬,世间众人莫不如是。
章念桐当初作威作福,如今落到仇家手里,恶人自有恶人磨,竟也知道了“怕”字。
魏鸾心中冷嗤,敛袖道:“总归亲戚一场,如今镇国公府获罪,尘埃落定,总该来道个别。毕竟,表姐从前可没少为我花心思。云顶寺里差点要了我的性命,太后寿宴上更是栽了个够抄家的罪名,翻云覆雨啊。”
旧事历历,彼此心知肚明。
章念桐声音微哑,“你待如何?”
如何算账呢?
魏鸾昨夜在北朱阁孤枕难眠,算着盛煜带周骊音回京的日子,也琢磨过这件事。若只是清算性命,未免太过便宜章念桐,生于安乐半生尊荣,家族倾塌后痛快死去,得以解脱,其实算不上惩罚。毕竟章念桐手上染了鲜血,赴死是罪有应得。
她真正想奉还的,是前世被幽禁的五年时光。
那种无望而漫长的折磨于魏鸾而言是噩梦,甚至比死还痛苦。
章念桐也该尝尝那滋味。
魏鸾眼底浮过冷意,尚未开口,旁边新安长公主却又接过话茬,倚着窗扇含笑道:“她待如何?自是原样奉还。章家名声扫地,成了过街老鼠,在太后寿宴上栽赃厌胜的事,自是不必。倒是谋害性命的事……”
她说着话,笑吟吟睇向魏鸾。
魏鸾亦抬眉看她。
主动递来邀请,又连番抢她的话茬,甚至自作主张说出原样奉还的话,长公主对她难免热情得过分。魏鸾原就存了探看虚实的心思,闻言就坡下驴,淡笑道:“是啊,有仇不报非君子,自是要以直报怨。不知长公主觉得,如何报复最好呢?”
那双眼稍露锋芒,有几分同仇敌忾的意思。
新安长公主颇为满意,缓步踱过来,口中道:“她落在我手里这么久,该算的账也都清算干净了,就差最后一刀。特地叫你过来,就是卖个顺水人情,免得你想报仇都找不到正主,心存遗憾。皇兄已许我随意裁夺,你若不想手染鲜血,叫随从动手也可,总能出口恶气。”
“让你痛快一把,就当是我给盛统领的谢礼。”
她说着,抬手接了侍女奉上的匕首,递向魏鸾。
明晃晃的刀刃,微露寒芒。
长公主今日穿了身簇新的道袍,金冠束发,眼底含笑,有几分蛊惑怂恿的味道。
魏鸾不自觉地蜷起手指。
作者有话要说:魔鬼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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