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里,听见门扇响动,魏鸾下意识抬头。
初冬的后晌,院里明亮而和暖,庭前的槭树上有未凋的红叶随风轻摆,映衬背后的廊庑画阁。盛煜就站在槭树旁,微倚门框,蟹壳青的暗纹锦衫勾勒出颀长身姿,玉冠下眉眼清隽含笑,颇有几分闲居在家的散漫。
脚步却是急促的,跨入门槛,直奔到她跟前。
徐太医虽常来曲园请脉,却甚少碰见他,陡然见着这位据说夺职下狱了的玄镜司统领,微愣了愣,忙行礼道:“盛统领。”
“有劳太医。”盛煜难得的和气,按捺着兴奋,问道:“内子脉象如何?”
徐太医瞥了眼魏鸾,见她微笑着抚向小腹,遂躬身笑道:“少夫人脉象流利圆滑,是有孕之象。只是时日尚浅,不敢轻言定论。据老朽推算,应是九月初有了身子,再过个几日,便能有十成把握了。”
盛煜闻言,眼底笑意更深。
他将魏鸾从东宫救回后,次日便被永穆帝关进了刑部大牢,因知道要分别许久,那晚确实将她折腾得够呛。原是离情别绪作祟,却没想到竟有这般喜事。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间,盛煜忍不住蹲在魏鸾跟前。
初见时的女童粉雕玉琢,在寺里抹着眼泪哭鼻子,漂亮又可爱。再见时少女窈窕,站在彩门灯楼上,被元夕夜的朦胧光芒笼罩,一见惊鸿,令他念念不忘,辗转反侧。一转眼,闺中娇养的璀璨明珠已然长大,不止嫁与他为妻,如今竟还怀了他的孩子。
这样娇弱柔软的身子,竟藏了个小宝宝?
而他自幼孤身在外,匆匆行客般走在杀伐暗影里,如今竟也有了血脉?且这血脉,属于他和深藏多年的心上娇颜。就算魏鸾当初嫁给他是迫于无奈,理智如她,对他的感情也未必如他所期待的那样深,这也是一种独特的牵系,让他能离她心底更近。
怀里拥着的,都是他此生最为珍视的宝贝。
盛煜心绪涌动,抬手落在她的小腹。
比起他硬邦邦如铁板般无趣的腰腹,女人的腰肢肚子皆是柔软的,寻常摸上去都让人不敢用力,此刻更是小心翼翼。隔着层层衣衫,当然不知里头的小家伙是何模样,但那种血脉交融的感觉,却让盛煜觉得新奇而温暖。
那是从前暗夜潜行,他不曾奢望过的。
惯常冷厉的心在此刻温柔无比。
魏鸾俯首看着他,忍不住也弯起嘴角。
这孩子来得有点突然,她其实并未做好准备,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重任,乍闻喜讯时甚至懵然而慌乱。而盛煜深憎章氏,哪怕她已与章皇后割裂,再无瓜葛,身上到底有章氏血脉。这孩子的身上,或多或少也是有的——即使这其中也有盛煜的那份。
依如今的情势,章氏屡屡败退,盛煜定会如前世般登临帝位。
届时帝王威重,他会如何看这孩子?
太远的事,魏鸾其实有点拿不准。
但无论如何,此刻盛煜的神情里写尽温柔,而初为人母,也足以令人欢喜。且这是她跟盛煜的孩子,从最初的夫妻间生疏隔阂,到如今感情渐深、血脉交融,身上有了他的印记,那是种很奇妙的感觉。
而盛煜蹲在跟前的姿态,也颇有些为美人折腰俯首的味道。
魏鸾眉眼间笑意愈来愈盛。
春嬷嬷见状,朝徐太医递个眼色,笑眯眯地带他去外间歇息。屋门掩上的那一瞬,盛煜强自按捺的喜悦喷薄而出,再也无需收敛,径直将魏鸾打横抱起,原地转了两圈,令裙裾飞扬,娇靥如花。
笑声透出窗隙,魏鸾将双臂绕在他脖颈,青丝微乱。
盛煜将她放在桌上,眼底笑意未散。
“今日双喜临门,怀了身孕辛苦,往后少夫人但有吩咐,任凭驱使。”
他说得一本正经,将她奉为上峰似的。
魏鸾能随意调配卢珣,却还不曾驱使过威风凛凛的盛煜,歪着脑袋想了想,故意道:“夫君的文韬武略我都曾见识过,雕琢玉石的功夫也厉害,深藏不露。这些于夫君都是轻而易举,倒是想喝碗夫君亲手做的酸汤,难道也能做给我?”
“可以学。”盛煜竟未推辞。
这倒让魏鸾意外,她还以为盛煜会说让人去买呢。想象了下威仪冷厉的玄镜司统领踏足庖厨,挥刀做羹汤,那场景着实违和又有趣——上回去探望周骊音时,他曾挽袖烤肉,味道竟很不错,若真做份酸汤,不知味道如何?
魏鸾抿着笑,杏眼儿里波光流转,隔着咫尺距离,看到他眼底的倒影。
“夫君。”她稍收戏谑,抵着盛煜的额头,软声问道:“这孩子,你会喜欢吗?”
“我们的孩子,当然喜欢!”盛煜没明白她为何这样问,语气倒是笃定,鼻端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目光陷在她温柔眼波,转瞬间换上厚颜,闷笑道:“你年纪还小,这胎定会辛苦,回头多请个太医调养。等过两年,咱们多生几个。”
说着话,手掌不安分地往她秀背游弋。
魏鸾一把按住,自忖有了偷懒的挡箭牌,绽出得意的微笑,“太医说了,近日不可劳累,我该歇了。夫君若无事可做,不如去学怎么做酸汤?”
……
迥异于曲园的欢欣涌动,皇宫里今日颇为冷沉。
永穆帝自登基后,为朝堂政事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这两年为拔除章家,更是耗尽心血。熬了大半夜后,疲累的身体再难支撑,趁着无需上朝的空暇,径直在麟德殿里睡到了后晌。醒来后,朝臣求见和新递来的奏折皆被搁在一旁,他用了膳,便往玉霜殿去。
——昨夜宫变的周令渊母子都关在那里。
玉霜殿虽也修在太液池畔,比起中宫所在蓬莱殿,却寒碜得多。
入冬后百草尽调,湖水虽未结冰,风里却有寒意。
章皇后被关押在侧殿,里面虽笼了火盆,却因无人伺候,冷清之极。她自幼出生在极显赫的门第,从太子妃到皇后,一路尊荣富贵少有人及,何曾受过这般冷待?费心筹谋而一朝事败,太后遇刺后尸骨未寒,她的神情有些呆滞,那袭贵重的宫装上仍可见血迹斑斑。
永穆帝只稍稍顿足,便命人掩上窗扇。
对于章皇后,他早已没半分夫妻之情。
当初的婚事是章太后极力促成,永穆帝既接受了安排,便也未过分迁怒,虽夫妻疏离不曾圆房,却予以她足够的太子妃尊荣。直到最心爱的人死在章氏手里,昔日并不深厚的情分,彻底斩断耗尽。
过后虽有了周令渊,有了周骊音,不过按部就班而已。
这些年帝后和睦,中宫尊荣,既是章家势力所至,也是永穆帝看着孩子的面,不欲令周骊音兄妹太过难办。可惜,年少娇憨的周骊音看得清是非,受名儒重臣教导的周令渊,却走上了歪路。
永穆帝的目光,落在几步外的窗扇。
紧掩的殿门推开,里面是预料之中的安静,
今日当值的千牛卫将军是韩奇,怕永穆帝孤身进殿会出岔子,欲抬步跟随,被永穆帝摆手制止,只好躬身退出,在殿外按剑候命。门扇吱呀轻响间,永穆帝抬步往里,在榻上颓然面壁躺着的周令渊听见动静,神情微动。
他的身上仍是昨夜的冠服。
不过腰肋被盛煜刺穿,被血染得暗红,太医处理过伤势后,也没敢给他换衣。
永穆帝看着他背影,在两三步外驻足。
他记得周令渊很小的时候,也常常这样赌气背对着他。彼时永穆帝虽能按捺仇恨,跟章皇后相敬如宾,到底还没有喜怒全然不形于色的城府,每回踏足蓬莱殿,神情态度难免冷淡,因心底痛恨那个女人,便是对周令渊也很难摆出慈父的姿态。
想看儿子时,也多半时去他读书的地方,而非蓬莱殿。
周令渊年纪还小,哪知道这些内情?
但凡孩子,多半都喜欢爹娘和睦,一家人热热闹闹的。是以每回见着永穆帝,都变着法儿地将他往蓬莱殿里带,一心想让父皇去看母后,在双亲跟前夸耀他刚学到的新学问。后来,看出永穆帝常去看淑妃,冷落皇后,还常常生闷气。
只是那时永穆帝忙于政务,猜不到他的小心思。
且周令渊毕竟是长子,永穆帝纵有意铲除章家,却仍对周令渊寄予厚望,延请名儒教导之余,也不想将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惯出娇气的毛病。是以即便明知周令渊在赌气,也不曾耐心哄劝,倒是章皇后颇宠溺儿子,常去陪伴。
后来有一回,周令渊跟太子太傅请教君臣父子,曾问父皇是否将他和梁王都视为尊卑有别的臣子,才会那样严苛冷淡。
永穆帝无意中听见,才知父子间已有隔阂。
也因此,他对周骊音格外慈爱,纵朝务繁忙,亦时时关怀教导。
可惜周令渊年纪渐长,幼时的心结横亘,加之章皇后有意哄劝他与章家亲近,拿梁王母子的事挑拨撺掇,即使永穆帝有意弥补,父子之间的隔阂终究难以消除。其中种种因果,永穆帝在得空时琢磨过许多回,亦常暗自叹息。
如今至亲反目,兵戈相见,未尝不是祸根日积月累。
此刻再谈父子之情,未免可笑。
永穆帝沉默望着儿子的背影,良久都没见他像从前那样转过身来,只好搬了张椅子坐着,低声道:“有句话,昨夜忘了问你。倘若朕疏于防范,被章孝恭父子取了性命,等事成后长宁回到京城,你打算如何交代?她虽疏远章氏,却是你亲自照看大的妹妹。”
提起周骊音的名字,周令渊总算有了动静。
他攥紧手,避开伤处,缓缓转过身。
作者有话要说:明晚见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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