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凉殿里凉爽通透,水花轻溅的声音细碎传来,风从太液池湖面刮过,卷着临岸荷叶的气息送入窗中。这是酷热剩下里的清凉胜地,魏鸾从前很爱跟周骊音来此处避暑,如今却已成了煎熬。
魏鸾手指微缩,感觉掌心有些潮热。
并不是因惧怕章皇后的质问,而是初闻此事的震惊。
当日魏鸾建议盛明修去好好道别,原意是让两人把话说清楚,届时京城内外两地相隔,盛明修可安心读书,周骊音亦能坦然修身。可若盛明修当真跟了周骊音处境,不提盛煜得知此事后会是何反应,单是章皇后这里便足够麻烦——毕竟,周骊音宁肯将去处告诉相识不久的友人,却不肯透露给亲生母亲,搁谁身上都受不了。
但这是后患,此刻没空深想。
魏鸾仍旧跪在地砖上,对着章皇后那双凶狠含怒的眼睛,平静道:“皇后娘娘息怒,这件事我确实不知情。数日之前,长宁确实曾去过曲园,与我闲聊琐事,后来臣妇因旧友家中有事离开京城,昨日方归,并不知长宁的事。”
“那盛明修呢?”
“娘娘当真是高估臣妇了。盛家的情形,原就是曲园独居,与西府往来甚少,臣妇嫁入盛家时日不浅,往常跟长辈妯娌往来便罢,哪还管得住小叔子的事?娘娘如此质问,当真是为难臣妇了。”
声音不急不缓,恭敬而不失柔韧。
章皇后知道这张嘴利索,便是永穆帝跟前都能应对,颇为奸猾。
她盯着魏鸾,宫装下胸膛微微起伏。
那张脸用上等脂粉精心装点,瞧着雍容端贵,但从近处望去,仍能瞧见脂粉都难以遮掩的眼底青色,甚至眼角的皱纹都比从前多了两根。想来周骊音不告而别,章皇后除了恼怒与担忧外,也是很伤心的。
自掘坟墓,半点都不值得同情。
魏鸾硬着心肠,眼神清澈坦然,静静注视着她。
片刻后,章皇后那副盛怒逼问的架势渐渐消散,代之以微微的疲态。
“长宁自幼被惯着,性子有些任性,她是皇室公主,孤身在外终究不妥。魏鸾,你是她最亲近的闺中密友,定知道她在何处。本宫并非有意刁难,你只消说出她在何处,本宫放了心,自不会为难。”
“可臣妇确实不知。”魏鸾摆出诚恳神色。
针锋相对并无益处,这里毕竟是章皇后的地盘,她想了想,揣摩着那位的心意,劝道:“长宁与您是母女,不止血脉牵系,更有抚育疼爱之恩。京城里有她的父皇、母后和皇兄,长宁并非薄情之人,怎会割舍?这回出京,或许只是想静静心,并非闹脾气。臣妇幼时不懂事,跟家母赌气时,不也曾出走到别家么。”
这话说得语气和软,设身处地。
抛开朝堂上的纷争不谈,母女之情大多相似,周骊音从前也不是没闹过小脾气。
只是彼时风平浪静,章皇后当她孩子心性,笑笑就过去了。
这回却是在母女俩为章家的事屡屡争吵之后,周骊音先前劝她时,气得摔门而出过,急得含泪劝谏过,也曾失望愤怒过。因闹得太狠,等周骊音真的离家出走,章皇后才着急起来。
魏鸾见她锋芒稍收,又道:“至于她在外的安危。臣妇斗胆猜测,她能将消息瞒得密不透风,自是有人相助,您尽可放心。”
这暗中相助的人是谁,章皇后自然清楚。
前几日,她也曾去过麟德殿,可惜那位一问三不知,踢皮球似的将她堵了回来。章皇后原本寄希望于魏鸾,想软硬兼施地从魏鸾口中套问出周骊音的去处,然而看今日的情形,恐怕魏鸾也是蒙在鼓里的。
殿里片刻沉默,章皇后将信将疑。
蓄力而来,最终却仍只剩失望。
章皇后似隐隐叹了口气,转过身时,神情里似浮起落寞。
“行了,回吧。”
她缓步进了内殿,没再看魏鸾一眼。
……
从含凉殿出来,魏鸾且喜且忧。
当初她决意嫁给盛煜时,便知她们这些晚辈终得有抉择之日。周令渊身为太子,利益纠缠极深,并非魏鸾所能左右,先前虽也提醒周骊音劝说,而今看来,却是收效甚微。好在周骊音足够清醒,分得清公私轻重,这回既死死瞒着去向,必是下定决心站在永穆帝身后。
若朝堂情势仍如前世,她是能从章家的泥潭抽身的。
只是盛明修忽然陪她离开,不知是福是祸。
魏鸾想着盛煜先前的种种行径,暗暗捏了把汗。
太液池晴波荡漾,岸边树影婆娑。
魏鸾慢慢地往宫门走,到得一处拐角,迎面却碰见了熟人——梁王周令躬带着王妃沈嘉言,在宫人仆从的簇拥下,正往这边徐徐行来,看样子是去淑妃宫里的。周令躬亲自撑着遮阳的伞,沈嘉言衣衫飘然,看身形似比从前丰腴了些。
走得近了,魏鸾才留意到,她的小腹是微微鼓起的,应是有了身孕。
隔着十数步的距离,沈嘉言的目光瞧向这边。
两人上回见面,还是在章太后的寿宴上,一桩厌胜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魏鸾有惊无险,沈嘉言夫妇却受了责备,颜面尽失。而今重逢,梁王殿下似已全然忘记旧事,许是因盛煜的缘故,态度颇为儒雅和气。
沈嘉言栽跟头后也乖觉了很多。
至少,没跟从前似的见面就争锋瞪眼。
在魏鸾行礼拜见时,她甚至颇客气地笑了笑,关怀盛家众人的近况,甚至还提到了盛月容的婚事,说届时必会送去贺礼——仿佛已彻底忘了从前对那位傻姑娘的算计利用。两人驻足说话,梁王也不着急,撑着伞陪在旁边,远远瞧着,似颇为热络。
章氏宫里的人瞧见,暗自嗤之以鼻。
魏鸾既知盛煜跟章氏的搏命深仇,乐得拉上梁王夫妇一道挡箭,也不嫌累,站着说了好半天的话才辞别而去。宫廊深长,魏鸾是个身无诰命的臣妇,没资格跟沈嘉言似的在宫里撑伞遮阴,一路走出来,差点热晕过去。
回到曲园后,喝了半碗解暑汤,整个人便倒在榻上,再也懒得起来。
染冬见状,忙着给她扇冰纳凉,揉脚捶腿。
春嬷嬷独自在曲园守了许久,生怕魏鸾在往返朗州的途中出事,一日三趟地往南朱阁跑,从那边的仆妇嘴里打探消息。如今魏鸾安然归来,自是喜不自胜,昨晚备了桌丰盛的接风宴,今晚再接再厉,按着魏鸾的口味做了满桌佳肴,吃得魏鸾心满意足。
晚饭过后,又登上凉台,同春嬷嬷、染冬等人围坐,纳凉喝几杯果酒。
临睡前在浴桶里泡会儿,比之路途艰辛,舒服极了。
待次日睡醒时,旅途奔波和冒暑入宫的疲惫已尽数消退。
魏鸾遂薄妆整衣,去西府给长辈问安。
……
从曲园通向西府的那道拱门进去,离得最近的是盛闻天夫妇的住处。
盛闻天在御前当值,大清早就已走了,魏鸾过去时,屋里唯有游氏对镜梳妆,正准备去盛老夫人那里问安。炎热的盛夏,便是在清晨也颇为闷热,魏鸾就算躲在染冬撑着的凉伞下,一路走来,身上也觉热气腾腾的。
结果才见着婆母,便碰上了张冷冰冰的脸。
——被寒冬腊月的风吹过似的。
魏鸾因盛煜的关系,没少在这位婆母跟前吃冷落,日子久了,也摸出了门道。
游氏在盛家的地位其实有些尴尬。论出身,她的家底比长房的慕氏要好,论丈夫的出息,盛闻天也比其兄官位高、得盛宠,但只因序齿为次,加上头顶有个颇得儿孙敬重的盛老夫人,盛府的管家之权一直都在慕氏婆媳手里,游氏在长嫂跟前总得退让三分。
好容易娶了个儿媳,却因长子在外为官,带到身边照料孩子去了。
这便罢了,偏偏盛闻天还抱回了个外室子,且盛煜位高权重,极难拿捏。
游氏算来也是出身不错,丈夫儿子皆成器,也抱了孙子,该享享被儿孙捧着的清福了,可惜往上压了婆母长嫂,往下,中意的儿媳难以在跟前侍奉,倒是盛煜娶的魏鸾安安稳稳住在曲园,三天两头地往眼睛里钻,提醒那位外室子的存在。
游氏寻常窝火,但凡抓到把柄,定会趁机发作。
奈何魏鸾在宫里久经历练,应付她游刃有余。
婆媳俩就这样耗着,次数多了,魏鸾反而觉得这婆母当得有些憋屈,旋即庆幸当初嫁给盛煜的决定——游氏撑死了就是色厉内荏,并不能真拿婆母的款来压她,若换了是在东宫,章太后和章皇后那两座大山压下来,便是钢筋铁骨都扛不住。
这样想着,魏鸾即便瞧见那张冷脸,也无动于衷。
因猜得到缘故,也没自讨无趣地询问。
婆媳俩就这样沉默着走向乐寿堂。
到得盛老夫人的地盘,气氛却霎时热闹,长房的慕氏婆媳都已到了,便连盛月容都贪恋在府里的日子,早早地来祖母处问安。待魏鸾进去,盛老夫人笑眯眯地招呼,当着旁人并没提魏鸾去朗州的事,只夸敬国公府前日送来的好茶。
待寒暄毕,魏鸾问起盛明修的事。
游氏闻言皱眉,盛老夫人倒是笑容和煦,说盛明修走前留了封书信,欲去京外游历。他年已十六,自幼习武,原就是该出去闯闯的年纪,盛闻天得知后并未多说,让魏鸾不必担心。
这般态度让魏鸾放心不少,遂守在曲园,静候她的夫君归来。
到得七月底,盛煜那边果真有了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老盛:身为男主,我就只配露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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