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月容接到沈嘉言递的口信时,正在赏茶梅。
她今日是随盛夫人慕氏出门,到京兆府少尹徐家赴宴赏花。已经过了正月二十,年节的热闹氛围却余韵未尽,徐家因跟皇家沾些亲,在京郊有处园子,里面千百株茶梅姿态各异。这会儿春光渐暖,茶梅未败,设宴赏花正当其时。
因盛闻朝就在京兆府做事,徐家自然邀了慕氏。
盛月容随同前来,却还有旁的缘故。
——她今年已满十六,亲事尚未议定。
盛家算是官宦门第,对亲事颇为看重,盛月容十四岁时曾议过一门亲事,对方是梁州刺史胡损之子,少年及第,品貌出众,加之父辈交情深,原本是门好婚事,连庚帖都换了。谁知婚事还没成,胡公子却在游历时命丧江中。
胡家为此悲痛万分,亦退还盛月容的庚帖。
盛闻朝深为惋惜,为告慰胡家,去年整年没提盛月容的婚事。但姑娘家毕竟要出阁,慕氏虽不提婚事,却没少带着女儿出门走动,暗里留意各家才俊。前阵子听闻永平伯府裴家的夫人曾在别处问及盛月容,慕氏哪能不高兴?
永平伯府适龄未娶的是嫡幼子,虽不袭爵,却品貌周正,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婚事。
听闻今日裴夫人也来赴宴,母女俩格外精心。
只是伯府毕竟尊贵,裴夫人对众女一视同仁,盛月容既生了高嫁的心思,却瞧不见对方的青睐示意,心里难免忐忑失望。这会儿她站在两株茶花前正自出神,忽听有人叫她,转过头就见是沈嘉言身边的小侍女。
自沈嘉言嫁入王府后,陪嫁的几位侍女也跟着有了身份。
盛月容诧异,含笑道:“你怎么来了?”
“王妃许久没见盛姑娘,今日正巧碰见,想请过去一叙。”
“王妃也来了?”
侍女笑着点头,在前引路,将盛月容带到远处的临水暖阁。这地方离今日设宴之处颇远,周遭也没几株茶花,倒是清净得很。盛月容进去时,见沈嘉言穿着常服坐在窗边喝茶,不由喜笑颜开,“拜见王妃殿下。”
“客气什么,还是叫沈姐姐。”沈嘉言轻笑,将她搀起。
因沈嘉言在外多是谦和有礼的清雅姿态,相爷孙女才学出众,名声颇好,加之对沈嘉言热情招揽,两人交情很不错。先前盛老夫人不许孙女跟沈嘉言多来往,盛月容固然依从,到底心里不舒服,后来被沈嘉言抓着时机请到王府坐了两次,感情更甚从前。
盛老夫人对此并不知情,盛月容更是瞒得密不透风。
在沈嘉言的刻意引导下,她甚至觉得,祖母为魏鸾而逼她与旧友断交,着实不讲道理。
此刻相逢,沈嘉言半点不摆王妃的架子,仍跟闺中似的玩笑,盛月容愈发觉得她温柔可亲。闲谈片刻,沈嘉言话锋一转,忽然道:“我瞧着永平伯夫人今日也在,你该见过了吧?”见那位面色微红,续道:“可惜了,今日人太多。”
这话戳中盛月容的心事,她却不敢多说,只默然啜茶。
沈嘉言续道:“家父与永平伯交情甚笃,梁王殿下也颇看重他。我想着,过几日抽空请她到王府坐坐,喝喝茶,赏赏花,倒比在这里清净。到时候派人请你母女二人过去,永平伯夫人瞧见你必定会喜欢。”
这话背后的意思可就太明显了。
盛月容红着脸,低声道:“沈姐姐……”
“在我跟前害羞什么,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沈嘉言轻笑。
盛月容低眉,眼底却有欢喜浮起——盛家若不是盛煜的缘故,跟高门贵户的来往其实不太多,便是老夫人亲自出面,也未必能请得动永平伯夫人。沈嘉言如此安排,着实是帮了她大忙。
她心中满是感激,聊了片刻,因沈嘉言问及魏鸾近况,便答道:“她还是那样。沈姐姐也知道曲园不让人轻易去,我跟她也就在祖母那里碰见罢了。听闻前阵子她入宫赏灯,想必沈姐姐也瞧见了?”
“确实是瞧见了,只是……”
“怎么?”盛月容瞧着她神色,猜得是有不愉快的事。
果然沈嘉言皱眉道:“你也知道,从前她跟我有点过节,只是如今各自都嫁人了,她似乎还没放下旧事。都在京城里住着,又常出入宫廷,这样实在尴尬。只是宫里不便说话,我也不好去曲园找她,想来想去,唯有请你帮忙。”
“沈姐姐有用得着我的,尽管吩咐。”盛月容答得爽快。
“其实也没什么。过阵子我会去因果寺进香,附近有片木棉,到时候应该也开了。若是魏鸾也能去赏看,那样好的风景,又没外人叨扰,多少话都能说开,往后碰见也不至于尴尬。”
“这有何难,我去跟她说就是了。往后大家尽释前嫌,也是好事。”
沈嘉言笑瞥她一眼,道:“若说了就能去,请她到王府坐坐,岂不比这容易?我只怕她心里有芥蒂不肯来,你若真想帮我,就先瞒着这事,等她到了那里,我自会找她。到时候解了怨结,我自会领你的情。”
这般一说,盛月容恍然大悟。
她还指望沈嘉言能在婚事上帮一把,且若魏鸾跟沈嘉言和解,她夹在中间也少些尴尬,遂满口应了。
待她辞别走远,沈嘉言身边的谨鸢才迟疑道:“王妃当真要动手?”
“盛煜不在京城,盛月容又毫无防备,这是难得的机会。放心,我会布置周全,不留痕迹。”沈嘉言缓缓啜茶,“相爷的孙女奈何不了她,难道成了王妃也要忍气吞声?争来争去的没意思,这次一并把账清了,往后各不相扰,我也得个清静痛快。”
……
盛老夫人的乐寿堂里,魏鸾听见盛月容邀请她同去赏花时,颇感意外。
毕竟就在前些日,小姑子还对她不冷不热的。
倒是盛老夫人听了欢喜,笑道:“因果寺外的木棉确实开得早,我记得那里能有上百株吧,开的时候满树橙红,漂亮得很。我是折腾不动,你们姑嫂俩都还年轻贪玩,有空去瞧瞧倒好。闷了整个冬天,是该散散心。”
“到时我折些回来,给祖母插瓶。”盛月容笑得乖巧。
盛老夫人见旁边还坐了慕氏婆媳,随口问:“不如你们也去?”
春暖花开,踏青赏景,慕氏还真意动了。
还没开口呢,盛月容便撒娇道:“若这么些人去,难免兴师动众,叫父亲知道又该说我贪玩瞎折腾。不如这回我跟嫂嫂悄悄去,过些日子桃花坳的满坡桃花开了,母亲再带咱们去岂不好?”
她是家中独女,慕氏笑得无奈,“好,依你。”
魏鸾陪坐在祖母身侧,瞧着满室融融,也不扫兴致,自是应了。
从乐寿堂出来,才进了北朱阁,旁边染冬便憋着满腹担忧,低声道:“少夫人怎么答应了?二姑娘前阵都不冷不热的,还偷偷往梁王府跑。如今突然说要去赏花,又不让旁人去,奴婢瞧着,这里头是有猫腻。”
“我知道。”魏鸾淡声。
“知道还答应呀。”染冬嘀咕着倒茶。
魏鸾捧了茶杯在手,也不急着喝,道:“盛月容的性子,这半年里能摸出来些。她确实跟我不亲近,容易受人挑唆,却也是个喜怒容易都写在脸上,不太会作伪的人。看她今日神情,未必是要害我。倒是沈嘉言藏在暗处,着实麻烦得很,不如顺水推舟,引蛇出洞。”
“可奴婢还是担心。”
“无妨。”魏鸾抬眉,往南朱阁的方向努努嘴,“卢珣可不是摆设。”
……
二月初三那日,紧跟着龙抬头的喜气,盛月容与魏鸾去因果寺赏木棉。
临行前,魏鸾特意去了趟南朱阁。
卢珣自打被盛煜拨给魏鸾后,便比从前清闲了许多,这阵子盛煜外出办差,他便协助曲园周遭的布防巡查,听闻魏鸾要出门,当即仗剑随行。魏鸾如今惜命,虽说染冬和卢珣都身手出众,为策完全,还是让卢珣多挑了两位帮手,换布衣远远跟随。
待马车出了曲园,跟盛月容在西府门前会和时,她身边便只有寻常出门随行的染冬、洗夏和两位仆妇。
盛月容自然不在意这个,两辆马车先后出城。
因果寺就在京城外六里处,路程很近,只因寺庙很小,香火不算旺盛。
寺庙附近的那片木棉倒是陆续开花了,巍峨高大的树丛沿着山坡延绵,冠如红锦,甚是壮观。这篇林子占地极广,因沈嘉言说的是在最里面的那处木棉环绕的山脚别苑等她们,盛月容便命车夫往里走,瞧见深林隐蔽的别苑时,才停车下去。
谁知那别苑门扇紧掩,周遭不见半个人影。
盛月容心中诧异,却不好跟魏鸾直说,只当是沈嘉言有事耽搁了会晚点来,便先同魏鸾就近观赏。谁知等了好半天也不见人影,倒是近处林中传来极凌乱的声音,不等姑嫂俩瞧过去,随行的仆妇中忽而有人惊慌道:“是狗,好几条狼狗!”
惊呼未定,那凌乱脚步声愈来愈近。
魏鸾惊而回望,就见木棉林中,不知是从哪里冲出来的七八条獒犬正往这边狂奔,体型硕大,健壮凶猛,比兽苑里的狮虎还唬人。仆妇们哪见过这阵仗,吓得往四处逃窜,就连盛月容都惊得花容失色,腿肚子抖得使不上劲,惊呼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她的丫鬟嘴里喊着“姑娘快跑”,便来拉她。
魏鸾离盛月容很近,觉得腰间似被那丫鬟撞了下,旋即那主仆二人惊慌失措地往马车旁边跑,被恶狗吓得连跑带爬。
獒犬转瞬便扑到跟前,放着旁人看都不看,直往魏鸾身边围过来。
犬牙森白,如同饿虎扑食。
魏鸾哪怕知道有卢珣在暗处护着,也被这阵势吓得腿脚发软,连连后退。
好在染冬有随身短剑,不待恶犬扑到,先抢过去将领头的斩杀在地。旁的獒犬闻见血腥味,反而更凶狠了似的,狂吠声中奔得更疾。马车附近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曲园几位仆妇虽能镇定,却也是脸色煞白,拽着魏鸾往马车跟前跑。
有短箭破风而来,一支支刺入獒犬咽喉。
犬吠声陆续变成痛苦的呜咽哀鸣,没过多久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魏鸾惊魂未定,回头便见十多条獒犬都已悉数死在地上。而卢珣粗布短打,迅速奔到跟前,拱手道:“少夫人受惊了。这些獒犬来势凶猛,必是有人蓄意而为,属下已让人追过去了。不过——”他顿了下,如实道:“未必能捉到。”
魏鸾唇色微微泛白,点头道:“对方放出獒后,恐怕已跑了。无妨。”
獒犬袭来的空暇足够逃脱,而这山野漫漫,卢珣身边毕竟只有两人,很难捉到凶手。
魏鸾瞧了眼马车旁瑟瑟发抖的仆妇,再看看那七八条獒犬,隐约明白了对方的打算——这些仆妇毕竟不是练家子,路上碰见野狗都躲着,瞧见这狮虎般的獒犬定得吓破胆。她身边哪怕有个染冬,也不可能独自迅速驱赶这么多獒犬。
这东西比狼还凶猛,若不是卢珣暗里护着,今日她就算不死,也得被要了半条命。
且这种事不像派人刺杀,尽可推为运气,很好遮掩。
只是……它们怎会不管旁人,只朝她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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