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整日顶着凤冠颇为劳累,魏鸾沾到枕头没多久便昏然入睡,一夜沉酣。
从前在闺中时,魏夫人总笑话她,说她睡着了打雷落雨都惊不醒,往后若是睡梦里被人给卖了,怕是也浑然不知。
春嬷嬷却觉得自家姑娘这点很好。能睡是福,多少人心事重重,半夜三更都不肯放下心思,琢磨个不停,消磨了精神,又追着高僧求教当如何入睡,百般无计。哪像自家姑娘,能够静得下心,便是有再大的难事,睡够了养足精神,自能筹谋应对。
老人家喜忧参半,留染冬值夜,暂去厢房睡下照应。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时,魏鸾被春嬷嬷摇醒。
时辰还早,但新妇进门拜见公婆是大事,盛煜又是习武之人,惯常晚睡早起,春嬷嬷可不敢放任自家姑娘新婚头日便落个偷懒贪睡、轻慢婆家的名声。遂趁早将她揪出被窝,洗漱梳妆后,等盛煜来碰头。
那位倒是来得晚,辰时至中才姗姗来迟。
婚礼过后,他又换上了玄镜司统领的那身装束,似乎没打算享受新婚特许的休沐。
晚秋的清晨暖日晴云,男人健步而来,在廊下驻足,姿容颀长清举。
魏鸾听见动静,掀帘而出。
卸去凤冠霞帔的雍容,她今日打扮得风姿绰约,颇合秋景。交领锦衫色如丹桂,底下一袭十二幅的郁金裙,每幅皆以银线绣了缠枝花纹,如四时交替。腰间系着美玉宫绦,那锦带盈盈束着腰肢,将起伏身段勾勒得分明。
少女常梳的双鬟暗合,堆成高髻,眉心海棠清丽。
瞧见盛煜,魏鸾脸上便浮起浅笑。
“夫君。”她微笼衣袖,缓步下了台阶。
盛煜的目光在她眉眼间驻留片刻,不动声色地挪开,往尚未拆去的新婚窗花瞥了眼,淡声道:“住在这里习惯吗?”
“习惯的,屋里都很妥帖。”魏鸾道。
晨光初照,新妇薄妆,笑靥朦胧姣美。
但她的眼底里却藏了几分忐忑,盛煜看得出来。
这是他的新婚妻子,即便与章皇后那毒妇交情深笃,也只是年才及笄、涉世未深的少女。初入婆家,新婚夜又分房独睡,难免会多想。盛煜脸上的清冷不自觉融了几分,声音亦稍添温和,道:“走吧,长辈都在西府。”
……
去拜见长辈的路跟昨日入洞房的路一样漫长。
盛家原有祖传的府邸,因盛煜执掌玄镜司后公事繁重,常会被夜半惊动去办差,且玄镜司事涉机密,举止不便为旁人知晓,永穆帝便单独赐他一座府邸,赐名曲园。这府邸与盛府祖宅毗邻,占地规制不逊盛宅,却只许盛煜居住,中间以洞门相通。
虽说住起来宽敞,去西府也颇周折。
到得盛老夫人住的乐寿堂,里面倒热闹得很,隔着窗扇都能听见屋里的谈笑声。
这是盛家长辈居处,修得轩昂高阔,涂金染彩。进门是松鹤延年的屏风,铜猊里熏着老人家爱用的清心檀香。绕过屏风,里面已坐了不少人,唯有主位虚悬,仆妇端来茶水,说是老夫人正喝药,稍等片刻便能出来。
魏鸾遂跟在盛煜身旁等候。
出阁前,她也打探过婆家的底细。
盛家原本根基不深,是盛闻天入千牛卫后才举家搬迁进京。
盛煜尚未回京时,府里便是盛闻天这位千牛卫将军撑着门庭,因是御前护卫极得皇帝信重之人,在京城也颇有点脸面。后来盛煜独掌玄镜司,重权在握,门楣便愈发煊赫起来。
老太爷过世已久,如今以老夫人为尊,膝下有盛闻天、盛闻朝兄弟。
盛闻天的发妻游氏是官宦之女,长子盛明诚已娶妻生子,在京外为官,一年难得回来几次。次子盛煜自不必说,还有个十五岁的儿子盛明修,生得玉面琼姿,正是年少气盛、顽劣难管教的年纪,对盛煜倒似颇亲近,昨日就能看得出来。
二房的盛闻朝在京兆府做事,娶妻慕氏,独子在外历练,留了儿媳侍奉婆母。另有位爱女盛月容,与魏鸾同岁,尚未许配人家。
据魏鸾所知,沈嘉言很爱拉拢这盛姑娘。
因盛煜成亲是府里的大事,盛明诚昨日也携妻儿回京道贺,这会儿人都到齐,各自坐着喝茶说话,其乐融融。
不过片刻,掌着中馈的盛夫人游氏和二房婆媳扶着老夫人走了出来。
于是端茶奉礼,新妇拜见长辈。
盛老夫人生得慈和,年纪与魏鸾在家中的祖母相若,穿着秋香色团花锦衣,头发半白戴着抹额,目光颇为清明。虽说皇帝忽然将内定的太子侧妃送到盛家委实令人惶恐不安,但膝下添了孙媳妇,老人家仍满面欢喜。
余下众人自不必说。
盛闻天素来器重盛煜,待魏鸾也颇和气。
游氏纵对外室子心存芥蒂,奈何盛煜位高权重,且魏鸾是敬国公府的掌上明珠,昨日婚礼非但有公主亲自来道贺,还有皇后派女官以示恩宠,岂敢流露芥蒂?自是婆慈媳孝,周全妥帖。
剩下二房众人都颇融洽。
新妇拜见长辈这一关,魏鸾过得颇为轻松。
原想着敬完茶后夫妻俩回曲园,路上可趁机问问父亲的事,谁知盛煜满脑子只装了朝务政事,因闲谈时盛闻朝提起京兆府近来经手的古怪案子,盛煜颇感兴趣,敬完茶直接就跟盛闻朝走了——大概是想深挖内情。
魏鸾稍加琢磨,总算是看出来了。
盛煜这厮果真是奉旨娶她,起居生活上对她半点都不薄待,心里还别扭着呢。
好像娶她是吃了多大亏似的。
魏鸾瞧着那道挺拔背影,心里轻哼了声。
……
抓不住盛煜的人,魏鸾暂且又不敢轻举妄动,这日便先收拾嫁妆屋舍。
到了晚间,盛煜拿来当书房的南朱阁派了位嬷嬷过来,说盛煜才回府,正与人在书房议事,今晚怕是不能过来,请少夫人安心歇息。明日并无朝会,皇上前晌有空,允他带新妇入宫谢恩,请少夫人准备妥当。
魏鸾听了,自是应下。
次日又是早起盛装,夫妻俩同往宫中谢恩。
到得宫门口,监门卫查验了鱼符放行,凑巧皇后跟前的内侍出宫办事回来,瞧见魏鸾,不免驻足道喜。他虽是内侍之身,却是内侍省里从五品的给事,又是章皇后的亲信,魏鸾自不敢怠慢,含笑应答。
耽误了片刻功夫,那内侍翩然而去,却又有位面圣后出宫的官员碰见盛煜,似有话说。
盛煜虽有心高气傲之名,待公事却颇谨慎。
见魏鸾盈盈站在身侧等他,只好道:“这里太晒,不如你去前面等我。”
魏鸾会意,暂孤身往前。
宫门口地势开阔,城楼高耸,魏鸾入宫谢恩不便带随从,走了好半天才到屋檐遮蔽的荫凉处,回头见盛煜尚未脱身,便暂倚朱墙站着。因待会要面圣,恐怕还需应付章皇后,她心里有事,取了锦帕出神。
忽听背后一声“魏姑娘”,魏鸾诧然回首,却是沈嘉言。
那位显然是得淑妃邀请,进宫陪伴玉容公主周华音的,准许带了位贴身随从不说,还有两位淑妃派去的宫人环绕,派头不小。她徐徐走到跟前,将眉梢微挑,笑吟吟道:“魏姑娘前日新婚,我倒没能去道喜,今日便补上吧。”
魏鸾淡声,“多谢沈姑娘。”
沈嘉言又将她打量着,“方才瞧见盛统领在那边,莫不是一道入宫?”
两人自幼便结了梁子无数,沈嘉言最爱与她争风头,每回主动搭话都没好事。
魏鸾懒得多理,只淡淡点点头。
沈嘉言便轻笑了下,“那我可得提醒魏姑娘一句,听闻太子殿下在外巡查的差事快办完了,很快就能回京。不知殿下见魏姑娘心生两意,另嫁他人,会如何作想,当真是令人期待。”满脸都是等着看戏的神情。
魏鸾哂笑,注视向对方的目光里微露锋芒。
“皇上亲赐的婚事,沈姑娘期待太子如何作想?”
这话若接了,沈嘉言要么落个不敬的罪名,要么自打嘴巴。
沈嘉言没占到便宜,反被堵得哑口无言。
见周遭并无旁人,唯有她的亲信和淑妃跟前两个小宫女,她没了顾忌,索性压低声音,奚落道:“还是奉劝一句,从前别人敬你,是因太子的缘故。如今且收着点威风吧,别总扯皇家的大旗,你跟皇家早没干系了。至于盛统领么——”
沈嘉言眼底的复杂一闪而过,冷淡道:“新婚之日,亲生父亲还被新郎扣押在手里,不肯放出来。魏姑娘,这滋味如何?”
这却是戳到了魏鸾的痛处。
再怎么刚强,父亲的处境终究令她悬心。
魏鸾目光陡添锋锐,待要开口时,忽觉腰间一紧,似有只手稳稳扶了上来。旋即,身侧光线稍暗,玄镜司统领那身绣着五章纹的官服落入眼中。她诧然侧头,见盛煜不知是何时赶上来的,单手揽着她腰,与她并肩而立。
沈嘉言显然没料到他竟会出现。
从宫门口到此处的路途不近,她是掐着时间,想奚落后占完便宜就走的。
寻衅之前,她还特地回望过,盛煜仍在宫门口与人说话。
谁知他来得竟这样快!
沈嘉言纵心存爱慕,却也忌惮这男人的威仪冷厉,瞧着盛煜揽在魏鸾腰间的那只手,只觉刺目无比。待抬眼对上盛煜那冷沉的目光,竟觉脊背发凉,被寒冬腊月里冰刃般的风刮过似的,险些打个寒噤。
盛煜沉眉,揽着魏鸾往他身上靠了靠。
沈嘉言满脑子的筹谋镇定跑得干干净净,一时间竟自哑然。她的嘴唇翕动了下,想说点什么来弥补,却分明看到盛煜的淡漠傲然,和他公然摆出的维护姿态。
那甚至比言语驳怼更令人难堪。
诡异的沉默后,沈嘉言低头敛袖。
而后,她不吭一声默默走了,只将牙关咬得死紧,低垂的眼睫遮住眼底浮起的嫉恨。
魏鸾仍站在原地,如初绽的海棠亭亭。
她瞥了眼身侧,盛煜站得端稳。
自始至终,他没说半个字,没凭着玄镜司统领的满腹韬略,去堵沈嘉言那种闺中弱质的言辞无状。却愣是凭着森然威仪的目光,震慑得沈嘉言铩羽折戟,悻悻而去。
她的唇角忍不住浮起笑意,“夫君谈完事了?”
“嗯,走吧。”盛煜的声音清冷如旧。那只手却仍停在她腰间,隔着柔滑的锦绣衣衫,只觉纤软袅娜,令人不忍释手。
听闻她与太子自□□情很深,周令渊从前曾这般碰过她吗?
盛煜瞥了眼东宫的方向,眸色微深。
作者有话要说:鸾鸾:杀人不必见血,怼人不必开口。夫君厉害=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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