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老六的声音里略带些麻木,并无多少激动。
只整个园子已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食客们一时竟觉得,连呼吸都有些滞涩起来,仿佛呼吸重了,都是一种罪过。
顾湘心下微沉,手里忽然就被塞了一杯果酒,酒香醇厚至极,轻轻啜了一口,只觉一股微微的热气从喉咙一直延伸到肚子里,又轻柔地返回来直入脑中,并不令人晕眩,只是脑子转动的速度陡然加快,思绪飘忽的厉害。
苗老六的呼吸声渐渐加重了些许。
顾湘伸手拉住雪鹰,不知为何忽然有点不想知道接下来的发展后续,也不想再继续听苗老六的事。
总感觉这话题并不很让人愉快。
苗老六的脸上空荡荡的。
有时候这样的空白,更让人感觉恐怖又绝望,比起这个,那些痛苦哀嚎反而让人更轻松。
“谁都没有错……”
苗老六稍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双拳紧握,肩膀绷紧,整个人就像一把已经拉到极限的弓。
或许再稍稍用力,他整个人就要绷断了。
“听闻那个逆贼盗取了我朝的布防图,是西夏的奸细,如果让他得逞,还不知会惹出什么祸事。”
苗老六神色冰冷,“那位国公爷是什么人物?陛下的亲信,我朝的柱梁,自然不能对一个奸细妥协,就算那逆贼手里捏着我妻女的命,他也只能以国为重,事后,柳国公还专门派了管事过来祭奠我娘子和女儿,光是奠仪就给了五百两。”
“五百两啊,我娘子向来节俭,一个月她自己的花销,甚至花不到半两银子,这五百两,简直够她花用一辈子的,我女儿要是活着,连她的嫁妆也不用发愁了。”
赵晗嘴唇一动,王果果一把按住他的胳膊,到底没让他把话说出口。
旁边一食客,却说出了赵晗的心里话。
“你妻女死的是挺可怜,只这到底是意外,柳国公也预料不到这等事,你不去恨害死你妻女的贼人,到恨起柳国公来,这有什么道理?”
像柳国公这般,好歹还能想起安抚下受害者的权贵,已经算不错的。
食客们此时正是情绪波动大的时候,对苗老六的妻女,自然很是同情,可也并不觉得柳国公便十恶不赦。
这本就是两难的选择。
王果果面上隐隐露出一丝为难,伸手握住赵晗的胳膊,手心里汗津津的,仿佛有些紧张。
苗老六点了点头:“我也这么告诉自己,努力和自己的愤怒达成和解,我以为自己能做到的,可就在那之后没几天,那贼人的同伙再一次取得了布防图的副本,逃离中又绑了个女子,同样被柳国公逼到绝境,以那女子的性命为要挟,可这回柳国公却是进退失据,为了救那女子坠河,导致贼人逃离了京城……呵。”
食客们哑口无言。
“我的妻女的命不值钱,所以我妻女死了就白死,那女子的命就金贵的很,因为人家是相爷的千金,是京城贵女,柳国公也得看重,要拼死舍命相救。”
苗老六的声音极冷,每一个字都好似结了一层寒冰,让人冷到了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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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什么?”
王果果猛地低下头去,抓紧了赵晗的手臂。
被柳国公救下的女子,正是她嫡亲的妹妹王萍萍,那件事后,萍萍也受惊不小,还生了一场大病,让阿娘送到外头去读书修养。
虽说这事不能怨她的妹妹,她妹妹也是受害者,可现在面对苗老六,王果果就是有些底气不足。
为什么都是一样的情况,她妹妹就有人来救,人家的妻子和女儿就必须要去死?
王果果自然是知道答案。
因为她妹妹有个好家世,有一副好容貌,也因为她妹妹同柳国公相识。
苗老六以前不叫苗老六,叫苗于飞,凤凰于飞的于飞。
“就一个晚上,一觉醒来,我看着空荡荡的家,看着我妻子没有缝完的里衣,看着我亲手给我女儿做的小木头屋子……她出事的前一日,我还答应她要给她抱一只小狗崽回家养。比起猫,我女儿更喜欢狗。”
“那一刻我便决定了,我一定要复仇!”
“那之后,我用那五百两银子在柳国公府对面租了个铺子,平日里就卖些果子茶水,我又不为赚钱,让利就大,把柳国公府的那些下人都喂熟了,渐渐也就有了那么点面子上的交情。”
苗老六神色间略带了几分冷淡和无奈。
“可报仇这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实在艰难。”
苗老六的脸上露出几分复杂,“我欲杀人,打了匕首藏在身上,却无接近那柳国公的机会,何况人家是何等样的人物,武功高强,不要说我,就是江湖上一二流的高手也难接近。”
“我还试过放火,结果差点没把周围的民宅点着了,柳国公府到是安全得很。”
“想要下毒,可要得到不起眼的毒药,总归也要有门路。”
“思来想去,我这一介书生,最是无用,只能让自己扎到淤泥里,和这世上脏的,乱的,不体面的人打交道,让自己也成为那样的人。”
“三年还是五年?到今天我都要忘记我过了多久这样的日子,我不读书了,不写字了,现在我拿刀,为了所谓的义气跟着人在街上胡混,有时候打人,更多的时候被人打,坑蒙拐骗的事半点没落下,做了不知多少。”
苗老六闭了闭眼,再睁开看着顾湘,“小娘子,像我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只是我以前想不开,总觉得便是拼死一搏,也要报仇,现在……我已让我的妻子,女儿在下头等得太久,再让她们等下去,便是她们能等,我也不舍得她们两个迟迟不能投胎。”
顾湘长叹一声,让雪鹰再去取一份炖盅过来。
苗老六轻轻眨了眨眼,珍惜地舀了一勺羹汤吃下去,眼角渗出两滴泪珠。
“真鲜美啊!”
顾湘站起身走近了两步,轻声道:“你这衣服虽说被张捕快他们打得破破烂烂,可浆洗得真干净,袖口的补丁针线活也细腻,打补丁用的布料显也是精挑细选的,领子的里衬丝毫不嫌麻烦,做了三层,还能拆卸,衣裳一点线头都瞧不见,替你做衣服的人,怕是用了极大的心思。”
苗老六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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