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一开始还有些脸红。
他在顾庄的形象向来颇为硬朗,天不怕地不怕,总之和以前在勇毅军时完全不一样。
就是好些勇毅军的兄弟来顾庄见他,一时都有些不敢认。
如今到要和村民们讲他当年揣摩出来的那些偷懒神技,实在是影响他的英雄形象。
不过讲着讲着,到也来了兴致,而且老狗脸皮本来也挺厚的,哪里会怕什么嘲笑?
一口气讲了老半晌,讲得口干舌燥,老狗才长吐出口气:“其实我说这么多,你们也不一定全能做到,现在就强调两点,第一,千万不要热血上头,万一真要是感觉血热,那就好好想想你们家的人,你们老爹,老娘,你们的婆娘儿女,你们若是死了,咱们公主仗义,肯定是要厚葬,你们爹娘亲人肯定也会管,可你们也说过,公主仁义,又有本事,有公主在,难道活着不比死了好?”
老狗笑了笑:“以前我没觉得活着有什么滋味,只是不敢死,家里病弱的病弱,小的还很小,少了我这个壮劳力,家里老小都过不下去了,现在可不一样,好日子在后头,我们自然要努力活着。”
秋丽坐在窗边,听到最后,登时翻了个白眼,有点恼:“王哥你这话可不对,如今寿灵县城被围,要是城破,勇毅军全军覆没,这一片岂不成了土匪的天下?真到了那地步,就算咱们顾庄的乡亲们能得以保全,咱们逃走了,逃到山里去,或是全村迁徙,狼狈奔命,逃到异地他乡去……”
“那还了得!”
秋丽话音未落,门前受训的乡亲们顿时就炸了。
好几个人纷纷色变。
“我家刚开了三亩荒地,地刚养肥,我老娘都七十了,让她背井离乡,抛下攒下的家业,呸,老子才不干!”
“可不是,上哪儿逃去?咱顾记酒楼不要了?大家新盖的宅子不要了?养的鸡鸭鹅牛羊都不要了不成?农场里还养着我家一头小牛犊子呢,就等着牵回家,现在跑了,小牛犊子带不带得走?”
“跑个屁!你们要跑跑去,老子可不乐意,谁敢来顾庄,老子拼着这条命不要,也得弄死他!”
其他人也是纷纷鼓噪。
老狗:“……”
他品了品,忽然发现,自己竟也是这般想的。
以前他干活偷奸耍滑,遇见个把剿匪的差事,能躲便躲,躲不开也不肯卖力气,从来都是喊声震天,到了真刀真枪动手时,必是不肯冲到前头去。
可现在呢?
现在他在顾庄有了自己的家。
小娘子给他安排了青砖绿瓦,独门独院,光屋子就有七大间,只要他在顾家干活干十年,这套宅院便属于他。
其实他每年拿的工钱已经颇多,还有不少奖金,再攒一段时日便是让他到县城去买宅子,他也买得起,可眼下这套自家小娘子给他的,在他心中的地位却相当高。
那群土匪都是什么货色,他还能不知?如果让他们攻破县城,占了寿灵,那乡亲们要想活命,要想继续过安稳的日子,那唯有一条路走,就是离开寿灵县。
“人离乡贱啊!”
离了家,命就没了大半。
半晌,老狗抹了把脸,压着嗓子低声呼了两嗓子:“小娘子,您放心,咱兄弟们不会主动找死的。”
“可要是谁想祸害咱们村子,让咱们的爹娘,兄弟们,过不了这再平常不过的日子,老子愿意跟他拼命,老子——必须拼命。”
顾湘听着阵阵呼喊声,面上笑意收敛,神色凝滞,却是愣了半晌,勾起唇角微笑:“……好。”
寿灵县。
暮霭沉沉。
风一直吹,却吹不散雾气。
天湿冷的厉害,一股股的寒气往骨头里钻。
整个县城死气沉沉,静悄悄的没一丝动静。
“哎,这土匪闹事,可不新鲜。”
县衙对面小小食肆内,风烛残年的老人对同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不知该收拾什么家什的老儿子笑了笑,“不用考虑我了,你好好把我的大孙子给带出去,给咱们家留个后就成。”
老人家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叹了口气,“天灾人祸,都是没法子的事。”
土匪围城这已经是第四天。
今天上午,这群王八蛋又一回闯进了城门,当时老头子就立在自家的墙头上看着,血糊得满地都是,连县衙看门的孙三刚都上了城头,才勉强把这帮混账东西再次轰出了城。
“哎。”
这几年寿灵的天候一直不大好,今年旱,明年就涝,后年又来了蝗虫,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就像一锅咕嘟咕嘟冒着白气的沸水。
县衙这头,若是做得还算差强人意,也就是能做到扬汤止沸而已。
年景好一点,老百姓少饿死几个儿,这一年的日子就还太平。
年景一差,老百姓们为了不饿死,总归就要闹出些事来。
“我当上县令那一年,我记得是和谁说,要让我这治下政通人和,夜不闭户……和你说的?”
王知县顶着一对黑眼圈,蹲在衙门后堂,一边胡乱地拿帕子沾着冷水揉搓自己的脸,一边茫然地看周县尉。
周县尉的脸色比他还糟些,都成了土灰色,眼神发直。
门外两个周县尉家的家丁远远看着,面上都不觉露出些忧色,他们简直怕郎君就这么一闭眼,便再也起不来。
周县尉怔愣了半晌:“……是,头一年,我们剿了两次,第一回是夏天,第二回是冬天?”
之后似乎就没正经剿过土匪。
也没法子去剿。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面上唏嘘。
“怎么剿啊?可这土匪和老百姓,哪里能分得清?”
土匪乌泱泱的,好些山寨看着就是个村子,天候好,他们种地,天候不好,他们下山劫掠。
哪家土匪背后都要靠着村落,不好的年景上,村里的小子们都被送去山上当土匪,许是还能挣出条活路,若是不送,就是一个死字。
可当了土匪,也不过是有机会多活些日子罢了,很少有人能真活得长久。
王知县和周县尉也不是从第一天当官就开始摆烂的,他们也是挣扎过后,发现原来自己真不是什么天才,没有那些名扬千古的名臣们的能力,他们盘不活这小小县城。
“我能做的,算是都做了。”
王知县入仕以后,能省去的摊派便都停了,几乎可以说是一文钱也不贪,他这些年稳坐知县的位置,毫无升迁的希望,未尝不是因为他这不合群的做派。
“所以事情闹到今天这地步,我也实是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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