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葬礼办得很简单,却不草草。七日后,高洋来到神庙后的大日神窟。
白老坟茔便筑在此处。
他轻轻抹去墓碑上的泥灰,然后略加清扫了一遍。
脚足木系神力催发。
很快。
处在火山口附近的坟茔周围生满了鲜花,姹紫嫣红,如同一个大大的花园。
即使周边烈火焚烧,温度高得吓人,于鲜艳欲滴的花萼竟然殊无妨碍。
继而取出酒水,斟上三杯,一一洒在坟茔前。
酒水落地蒸发,氤氲弥漫,顷刻组成白老微笑和蔼的画面。
伫于墓碑之上。
高洋目注半晌,口中低语,“白老,蒙你看重,传我孕丹神术。此恩此德,弟子永世不忘。本来……想多陪你一会。
可惜人域现在危机重重,更有那神魔虎视眈眈。
所以不能久待。我今日来,即是拜祭,也是与你道别。不过白老放心,但须有暇,我势必常来看你。陪你唠唠嗑,说说话……”
说完这些话,他跪在碑前,恭恭敬敬叩了三首。
膝盖上沾满灰尘,也不管不顾。
不知为何,他心中虽恸,却无眼泪。或许男儿为钢,也或许此刻容不得他半点软弱。
这时。
身后出现了燕栖舞。
一身白裙,淡若轻云,飘飘而至。
高洋没回头,却道,“栖舞妹妹,好久未见,近况还好吗?”
“还好……”
燕栖舞本不想来。可捱不住心中思念,终于移步而至。
至于什么好不好。她前些日被巫族伤了妖核,如同十七娘一样,失了人形。
其时,心丧若死,恨不能死了才好。
最后是她母亲不舍,劝解她总归有法子恢复。
及至白老临死,把祭祀位传了给她,然后承受了神庙神力,才修补好妖核,恢复人形。
不然,只怕她决计不会出来与高洋见面。
“栖舞妹妹,你接了白老的祭祀之位,只盼你把神庙发扬光大,万勿懈怠。”
“我会的……”
“神庙法诀与大日神有关,你就算领悟不透,也莫要随意扔弃,切记用文字记载下来,以传后人。”
“知道了……”
“神庙弟子多是鸦族,你也要对他们关心一些。”
“一定……”
“神庙建筑毁弃颇多,你要设法找到昔日图纸,然后交给族长,让他尽速找人帮你恢复。”
“已经去做了……”
大日神窟有鸦族神通,你也须记着,好生看守。莫要给旁人瞧了去。”
“嗯,这个乌老已经说过。”
从她出现,自始至终都是高洋在说,她在回答。更可气的是高说来说去,除了先前问好,之后都是公事。
难免教她芳心抽痛,心底呐喊,“高洋哥哥,你就不能与我说些私密话吗?或者说些好听的,让我开心开心吗?”
想归想,却不敢说出于口。
“没事,那我走了……”这会高洋也觉尴尬。
正想设法抽身。
“那你……还会回来吗?”燕栖舞忍不住询问。
“应该会的……”高洋不好说,回来也是拜祭白老,绝非为了见你。
此一节,燕栖舞似也明白。
面容凄怨。
她本健美型佳人,体形虽小,却丰硕有姿。平日也是嘻嘻哈哈,开朗至极,此刻偏自哀容满面,几如一个要不到糖吃的小女孩。
高洋实在不忍。但也知这会万不可心软,否则后患无穷,也易让燕栖舞生出希望,没完没了。
所以,唯有狠心,才能从此两不牵挂。
霍然转身,紧盯着燕栖舞,“栖舞妹妹,你我之间,我为兄,你为妹,永生永世,可好?”
“你为兄,我为妹,永生永世?”燕栖舞喃喃自语地重复。
高洋重重地点头。
燕栖舞容颜轻绽,尽管是笑,却比哭还要教人心碎。
“你答应了?”
“不答应也不行啊!”
高洋默然。
这孩子太实诚。自己又要怎生作答?
相对无言久久。
高洋终于道,“栖舞妹妹,告辞了……”见她又要哭出来样子,忙道,“今日一别,山水终有相逢,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燕栖舞轻轻回答。
高洋长吁一气。
身影划过,射向半空。
在那里,他的将阶手下已等待许久。此番目的,非是大乾,而是希望海。他要尽速干掉入侵人域的巫族,然后准备抵御魔族、神族或仙佛大军。
……
高洋乘上紫薇战车,很快消逝天际。
燕栖舞久立不动。
及至徐露前来。
燕栖舞才始醒神。
徐露道,“他走了?”
“嗯……”
徐露趋眼打量,此刻燕栖舞失魂落魄的宛若一具行尸走肉。
心下凄楚。
暗道,幸亏自己没掉落那张情网。
她此时来,自是有心开解。
“栖舞妹妹,我听我爹爹说了,高大哥已然是神尊境界,所以他现在已经算不得人族。”
燕栖舞懵然,“什么意思?”
徐露续道,“所谓神尊境界,即是咱们妖族的妖神境界。试想前些日出世的暗神幽萤,她既是咱们的妖神,同时又是人族的娥皇。
只要臻至神尊境,委实很难区分类。总之,高大哥就是神祇,所以你现在喜欢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神。知道吗?”
燕栖舞道,“那又如何?不管是人是神,他都不愿接受我。试问,追求人简单,还是追求一尊神简单?”
徐露道,“你可是咱们天部的祭祀,难道不知,昔年妖神们可是与咱们妖族大量婚配。不然,他们焉肯成为咱们的妖神?”
“当真?”燕栖舞眼眸放光。
整个人像是突然鲜活了过来。
徐露颔首,“妖神们虽说了得,可也因为太过厉害,世上很难找到与他们相提并论之辈。
为了繁衍后代,他们只能在别的族群里寻找配偶。所以,姐姐此来可不是为你添刺,而是增强你的信心,千万莫要灰心。总之抱着粉身碎骨浑不怕的精神,早晚都能得偿所愿。”
燕栖舞开心了,乐不可支地点头,“嗯,我会的,多谢徐姐姐及时开导。”
她这人,愁苦来得快,去得亦快。
徐露笑了。
严格说,她去找乌无声打听高洋,名义上为了燕栖舞,心底又何尝不是为自己增添一丝希望。
试问,情窦初开之后,不曾遍体鳞伤,谁又能毫不费力隔绝情丝,封固心灵。
……
进入紫薇战车,高洋率先取出大日神分身。
这是一具成年男子的肉身,形态颇为狰狞,毕竟属于曦神分身,而非羲皇。
高洋不解曦神何以非要留具没有魂魄的分身在此。如果不曾去过魔界,不曾与曦神照过面,必当这分身属于遗蜕。
此刻却大致明白,多半曦神去往魔界前,信心不足,生怕本尊失陷,故而特意留下一具精心打造的分身,以待日后东山再起。
曦神此举,原是为了万一,如今倒是便宜了高洋。
同为先天神祇。
曦神属性单一,高洋则繁复得多。当日即使汲取了幽萤藏于韶华体内的法则,也仅完成了一条清龙。另外尚有数条,仍有欠缺。
譬如真阳之道。
当然,如果吞噬了眼前这具肉身体内的法则,真阳之道顷刻就能像太阴之道一样捋顺厘清。
同时修为倍增,战力狂飙。
此一节于高洋来说,最具吸引力。为护人域,如果没有战力支撑,一切皆是空谈。
要说曦神分身何以落到他手里?倒也非他不告而取。而是征得乌无声同意。
同时与他明说了,自己已至昔日妖神之境,只是年岁太幼,火候比之前辈们尚有不足,所以准备研究一下曦神分身。
如问的是白老,自是万万不肯。神庙祭祀对神祇信仰可谓发自心底。但须稍有不敬,信仰基础塌垮,修为降低,自不待言。
换做乌无声,却是满口答应。在他眼里,一个神祇分身换来一位真正的神祇,这生意做得简直一本万利。
何况他对高洋视若亲子。当日水晶宫的暗神壁画,赤焰虎王胁迫他下跪,否则不予指路。他都毫不犹豫。
得了乌无声同意,高洋悄然取了曦神分身,藏于灵乙空间。因为没有魂魄意念,所以不算活物。
前时,忙于白老葬礼,之后也无心研磨。此际上了紫薇战车,去往希望海,约莫需时半日。
这许时间,大可定心端详一番。
小紫仍然设置了会议模式,所以空间极是宽敞。
高洋寻了间密室。
先把曦神分身置于身前,随后额间虚目放芒,细细审视。
大致半柱香。
高洋略微蹙眉。
如要完整汲取曦神分身的体内法则,竟要采用最是野蛮的做法,便是彻底吞噬它,就像兽吃人一样。
这让高洋心底很是腻歪。
初之为人,岂可道德沦丧?
太乙神算运行演化。
又是半刻,面绽笑容。既然不想吃人不吐骨头,只能选择丹术了。也就是说,把曦神分身当做炼丹材料来炼制一番。
取其精华,弃其糟粕。
他不知这番炼制需时几何,却知必然旷日持久,绝非短短半日便可一蹴而就。
所以去往希望海途中,真阳之道的法则核心肯定锻造不成。
但准备工作,大可提前做一些。譬如准备丹炉,布置丹室,另加聚灵阵法,还有丹成之时的淬液等。
他在密室忙碌之时。
大厅内的部分属下,也围绕着他展开话题。
例如宁允儿悄悄对着金腾亿道,“大金,不意咱们的那位高大人,竟是一个渣男。”
身为女子,心思细腻,早就察觉出徐露和燕栖舞对高洋的绵绵情意。
心说,旧爱刚逝,大人便另寻新欢,且撩而不约。宛然花丛穿梭不沾片叶,当真渣得很。
金腾亿吓了一跳。
眼神急速向密室掠去,瞧见室门紧闭,方始心落。
见他这般胆怯,宁允儿止不住吐槽,“干嘛?胆小鬼。我又没说他什么,只说他是渣男而已。”
金腾亿爱她入骨,何况平时性莽,也说不出什么见地,当即摸着脑壳,陪着傻笑两声。
“喂,我与你说大人,你傻笑什么?”
宁允儿眼睛一瞪。接着好似想起什么,春葱玉指直直伸向金腾亿鼻端,口吻怀疑地道,“我说,你不会也想当渣男吧?”
金腾亿吓得浑身出汗,忙不迭摇头,欲待解释,却不知如何说起,一时急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
眼见宁允儿这般欺负金腾亿,边上梁素贞瞧不过去了。
“阿宁妹妹,大金可是老实人,你这样说他,可就太过了。”
金腾亿闻言,立即从摇头改成点头。显然老实与渣男之间的好歹,他分得甚是明白。
宁允儿娇嗔,“你倒机灵,知道什么时候该点头。”
这么多年朝夕相对,焉能不知金腾亿为人,只是纯心捉弄他而已。
金腾亿再次傻笑。
“你们说笑归说笑,切记不要带上大人……”苍洱忽然过来告诫。
宁允儿不以为然,“大人固然很渣,可为人倒是和气,这些事,断然不会摆心上。”
苍洱沉声道,“不管大人心狭,还是胸宽,咱们大家伙都已经是大人麾下。
主从之别,务必谨记。
即使大人不加责怪,那是大人面慈心软,咱们却不能逾矩。这才是为人下属的本份。”
宁允儿点点头。
心里急盼苍洱快些闭嘴。
她背后议论高洋,也非故意,只是以往数十年浪迹天涯,潇洒自由惯了,突然要兢兢业业,言辞有仪,一时颇为不适。
再说了。
苍洱虽是蔼仁长者,可两人年岁差距大,思维理念便有极大差异。
苍洱的一些忠言,入她耳里,仿如蚊蝇鸣叫,委实唠叨得很。
就在这时,梵霓柔袅袅婷婷地走来。
人族诸强,齐齐目光盯去。
两伙人俱是高洋手下。然而因为族别,天然形成两大阵营。
一般来说,双方很少集体讨论,也很少私下交谈。
此刻梵霓柔靠近,尽管知其绝无恶意,人族诸强不由自主略加提防。
梵霓柔双目直射,径自看向宁允儿,嘴角噙笑,颇带不屑,“久闻人族九强大名,原道即便差大人一些,好歹俱是同族,必然眼长识远,孰知也是妇人之见。”
她没直接点名道姓。
但目光视谁,自是说谁。
宁允儿不满道,“你说谁妇人之见……”
“谁回答,说的就是谁。”
两女吵起来,众人禁不住各自蹙眉。
双方各成阵营,却无仇怨,只因族别关系,才少有来往。
此刻梵霓柔莫名找茬,不免是结仇的开始。
孰知梵霓柔话锋一转,“你说不是妇人之见,那我问你,大人伤悲于恋人逝去,坚决拒绝妖族女子爱慕,岂能称之为渣男。
再说了,当日一幕,你也亲见,其时谁不感动?谁不为大人的生死绝恋,感到伤悲。此刻却无端说些风凉话……还说自己不是妇人之见。”
宁允儿被其说愣了。回忆孟韶华冲入神焰,甘愿焚身救爱的一幕。
迄今思起,仍有伤痛落泪之感。
大人谅必未从那份绝恋之中走出,故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妖族美女的求爱。
如此说来,大人不是渣,而是专一。
再说大人气宇轩昂,姿伟体雄,好比平地见山。
未嫁女子,乍然见之,多半主动倾心。即便自己,说实话,有时也难免心跳加速。
若非有感大金满腔爱意,兴许自己也要成为扑火飞蛾。
想到这里,羞愧难当。
觉着自己未经佐证,便认为大人私下撩拨美女,及后又不负责的婉拒。
属实胡说八道。
她匪气浓厚,不服输时,天王老子敢逆,心服口服之际,却勇于担当,绝无推诿。
当即行了一礼,“梵姑娘,我错了,是我误会了大人。大人犹如黑夜明月,自带光辉,是而妖族女子见之生情。
而大人断然拒绝,正具现了大人对旧爱的矢志不移。而我却以为大人故意沾花惹草……最后又不置可否,走得从容……”
梵霓柔冷声,“是而你以为大人故意寻欢作乐,最后却不负责任敷衍塞责,不闻不问,是吧?”
宁允儿点点头,又道,“梵姑娘放心,等下大人出来,我便向大人叩头认错。总之,是我的错,就该认,该罚,绝不虚饰伪掩。”
梵霓柔笑了。
她之前铁着脸,无非听到宁允儿编排高洋。此刻闻她敢作敢为,颇有担当。
一时大为欣赏。
女人家便是如此。瞧不惯时,恨不能撕烂你的嘴。互生欣赏时,又如亲姊妹一般。
很快。
两女从高洋谈到了各自的恋爱观,又从恋爱观谈到了日后的家庭观……人生观,甚至习武的价值观。
一番激烈交谈,两女发现,族别不同,三观竟出奇一致。
瞬间,大生相知之感。
恨不能即刻拜了把子,从此成为闺蜜姊妹。
众人皆懵。
眼见她们白脸红脸,冷言冷语又到融洽交流。
除梁素贞外,苍洱等人无不惊诧瞠目。
因珞珈甚至感概,“人说我族奇诡,乃称我等为诡魔,如今看来,要说诡之一道,只怕唯有全天下的雌性生物,才能无愧当之。”
这话一说,大伙笑喷。
只是他刚得意,那边厢梵霓柔射来一根羽翼,因珞珈急忙闪躲,嘴上连声道,“姑奶奶,小的再也不敢……”
这下大伙更是失笑。
尤其一些人族强者,本来因为族别迥异,天生隔阂。但见因珞珈风趣如此,一时大生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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