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何不直接答应骨突王?”
严辉压低声音劝道。
楼喻一脸无奈:“难道严侍郎也被谣言蛊惑了吗?世上哪里有什么神丹?”
“殿下,下官以为,既然阿骨突部和阿葛洛族都相信神丹的存在,咱们倒不如将计就计。”
楼喻起了兴致:“哦?说说看。”
他本身就有计划,但没想到严辉会来出主意。
严辉小声道:“咱们大盛道法讲究顺其自然,也崇尚天人感应。既然神丹是借助道法炼制而成,就算服用,也得看天意如何。心地虔诚者,自然会药到病除,若是心思不纯,神丹便也无效。”
“……”
楼喻感慨道:“严侍郎高招啊。”
这么一来,就算颂罕服用“神丹”无效死亡,也怪不到他们头上来。
谁让你心不诚呢?
这个严辉心也挺黑的嘛。
楼喻不由笑道:“骨突王恐怕不信。”
严辉冷哼一声:“这是咱们大盛的神丹,自然由咱们盛人说了算。就看他愿不愿意赌了。”
反正几率五五分。
一个是药石无医,一个是有五分希望,不知骨突王会怎么选。
于是,在骨突王的坚持和阿巴鲁“楼门立雪”的努力下,楼喻终于松口了。
他带领使团来到王帐,容色遗憾道:“骨突王,楼某并非不愿救人,只是觉得不能无端欺瞒,占你便宜。”
阿赤那德疑惑:“什么意思?”
阿巴鲁就很直接了:“你不愿意拿出神丹就直说,讲那么多废话……”
“阿巴鲁。”阿赤那德打断他。
阿巴鲁只好闭嘴,只是依旧瞪着楼喻,似乎只要楼喻不拿出神丹,就罪大恶极一样。
楼喻神色渐淡:“骨突王,你之前说,如果我拿出神丹,你就愿意无条件归还澹州城,是不是?”
阿赤那德双眸微眯:“是。”
“骨突王既知我大盛道风盛行,肯定也知晓道法讲究天人感应和天人合一吧?”
骨突王不明所以,只能颔首道:“确实有所耳闻。”
“神丹是用道法炼制而成,故服用神丹也是需要条件的。”
楼喻神情郑重,毫不脸红地忽悠。
“什么条件?”阿巴鲁皱眉,“难道一座城池还不够?”
“不是说外在的条件,而是指内在。”
楼喻肃容问:“右贤王可知,为何咱们大盛皇室有这种神丹,却依旧有人会因病痛折磨而死呢?”
“为什么?”
“因为服用神丹,必须要信奉道法,必须要天人合一,必须要虔诚膜拜。”
阿巴鲁问:“什么意思?”
倒是骨突王不说话了,而是别有深意地看着楼喻。
楼喻微微一笑:“就是说,只有真正虔诚的人服用神丹,神丹才能起死回生,否则神丹只能有一半的救人几率。很可惜,颂罕并非信奉道法之人。”
阿骨突部众人:“……”
这么神奇的吗?
使团其他成员:喻世子可真会杜撰,但逻辑上没毛病!
室内沉默良久,双方都没有开口说话。
楼喻看向骨突王,笑着道:“既然骨突王不愿意赌这一半的几率,咱们就不必因此争论了,不如继续详谈议和的条件罢。”
“楼世子是否信奉道法?”骨突王忽然问。
楼喻果断摇首:“我不信,所以神丹于我而言可有可无,我并非吝啬,只是不愿欺瞒。”
“楼世子可否将神丹拿出来,让咱们开开眼界?”骨突王逼视着他。
楼喻遗憾地摇头:“神丹一旦见光,就必须让患者服下,否则将再无药效。骨突王若是愿意用澹州城来换,我自然能拿出来。”
到底有没有神丹,两人心知肚明。
骨突王第一次意识到,这个楼世子有几分难搞。
不过,就算楼喻现在舌灿莲花,可拿不出神丹,就只有一个结果。
那就是输。
骨突王哈哈一笑:“楼世子厚道,咱们也不能小气了。就算只有一半的救活几率,本王也想要试一试。”
楼喻道:“若是颂罕虔诚向道,神丹自然会发挥最大的效用,反之则最多发挥五成功效,骨突王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骨突王倒也豪气,道:“倘若神丹能救活颂罕,澹州城将无条件归还盛国;倘若神丹救不活颂罕,但看在楼世子慷慨救人的份上,本王愿意让步,归城条件可以减少至白银八千两、粮食六千石、布帛三千匹。”
使团成员面上不显,心里都激动极了。
这比朝廷的底线要少!
如果他们真的谈成了,那岂不是有功!
他们面上未显,眼中却不自禁流露几分激动。
骨突王看在眼里,暗暗冷哼一声。
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丹,也不知这群蠢货高兴个什么劲儿。
巫医和盛国大夫都说无药可医,颂罕现在一脚踏进坟墓,眼见活不了几天了,怎么可能救活!
楼喻跟他打这个赌,就不怕作茧自缚?
“骨突王,此事事关重大,不如咱们先签订协议,昭告贵部上下,叫大家都知道骨突王的仁德与气魄,如何?”
骨突王大手一挥:“好!”
为了收服人心,骨突王特意召集部落民众以及阿葛洛族的部分高官和牧民,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此事。
古伊丽及阿葛洛族的族人皆激动地掉眼泪。
就凭骨突王这番举动,不管神丹最后有没有效果,他们都愿意献上忠诚。
协议签订后,双方各自盖上印章,相当于拥有了法律效力,不可违背。
面对满目感激的阿葛洛族人,阿赤那德心中升腾起强烈的成就感。
不过略施小计,就能赢得阿葛洛族的拥护,太好了!
协议签完,楼喻当着众人的面交待:“服用神丹不能大意,咱们必须要有仪式,要让上天知晓咱们的诚意。”
骨突王大方道:“楼世子请说。”
“先要测算吉时,再摆卦阵,还要九九八十一人在毡房外围坐诵读道经足足三日,越大声越好,最好能上达天听,用你们草原上的话来说,就是要让天狼神听见你们的祈求。”
众人都觉得很有道理!
他们向天狼神祈祷,也会弄出声势浩大的仪式,就是希望天狼神能够听见。
骨突王冷眼旁观楼喻演戏,心中嗤笑不断。
现在演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神丹!
楼喻及盛国使团踏进他的圈套而不自知,简直愚蠢得可笑!
阿赤那德已经迫不及待要看他们谎言被戳穿的场面了!
经测算后,楼喻决定后日辰时开始作法。
八十一个人好找,但八十一个能诵读道经的不好找。
好在左贤王阿布图曾收藏过盛国道经,在众人齐心协力下,这本道经被抄写八十份,只要识得盛国的文字,就可以诵读道经。
部落侍从会说中原话的有,但真正精通盛国文字的还真不多。
尤其道经上有很多生僻字,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啊!
这怎么办?
楼喻大发慈悲道:“咱们使团这次来了不少人,可以帮忙。”
也只能这样了。
众人都没有异议,除了杜芝。
他在大会后来到楼喻毡房,上来就问:“世子殿下,咱们根本就没有……”
“杜芝!”楼喻皱眉喝止,“你只是随团护卫,不该你管的事不要管!”
杜芝怒道:“你这样能对得起大盛吗?!”
“协议上写得清清楚楚,若能救活颂罕,骨突王无条件归还澹州城,这还不叫‘对得起’?杜芝,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
杜芝:“可是你能救活吗!”
“端看天意如何,你是老天爷吗?就这么断定颂罕救不回来?”
楼喻冷冷看着他。
杜芝简直无语,在他看来,使团这些人就是在玩火!
他愤愤瞪了一眼楼喻,甩袖离开毡房。
冯二笔小声道:“殿下,他方才声音那么大,还说漏了嘴,恐怕被外头人听见了。”
“听见不是正好?”楼喻悠哉往榻上一躺。
杜芝办的虽然是糊涂事,但正好对他的计划有利。
果然,二人的对话传至王帐。
阿赤那德冷笑:“那小崽子还挺会唬人,连本王都差点被唬住,以为真有什么神丹。”
“大王,到时候他拿不出神丹,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等着看吧。”
夜色已深,霍延潜入毡房。
楼喻问:“如何?”
霍延俊目含笑:“颂罕已经有了起色,他同意合作。”
十年前,阿赤那德率部屠戮阿葛洛族的场景历历在目,颂罕根本忘不了这样的仇恨。
只是苦于没有报仇的机会。
直到前两天楼喻将机会摆在他面前。
选择跟他们合作,不仅能够真正活命,还能报十年前的血海深仇。
颂罕很清楚,一旦他死了,他的族人都会被阿赤那德吞并,他的女儿也会被阿骨突部的人欺负。
他咽不下这口气。
正好,自识破阿赤那德谋划后,楼喻就着手制取青霉素溶液。
但制取青霉素溶液需要至少一周的时间,是以,这些天不管骨突王和阿巴鲁如何请求,他都不为所动。
在制取青霉素的这段时间内,他在颂罕日渐绝望时,让霍延秘密潜去阿葛洛族,与颂罕谈判。
所幸出发前夜,他突发奇想带了注射器。
在获取青霉素溶液后,楼喻让霍延去给颂罕做了皮试。
好在上天站在他这边,颂罕对青霉素不过敏。
除了楼喻和霍延,以及同意合作的颂罕,谁都不知道颂罕已经在被“神药”秘密治疗。
就连颂罕一开始也不相信真有药能治好自己。
但事实证明,不过两天,他明显感觉到沉疴渐去。
这不是回光返照。
颂罕震惊到无以复加。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神药!
霍延替他注射药物时,特意将他的眼睛给蒙住,他只感觉皮肤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随后有什么冰凉的液体被推进身体。
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什么时候“蜜蜂”也能治病了?
他只当霍延在骗他。
可在身体明显有起色后,他才真正意识到,使团的楼世子才是这场局里真正的黄雀!
阿赤那德聪明反被聪明误!
一想到真相揭晓的那一天,一想到阿赤那德不可置信的神色,颂罕就觉得浑身舒爽!
只要能为惨死的族人报仇,他愿意与楼世子合作。
万众期待的日子终于到了。
一大早,阿葛洛族族长的毡房外,八十一人盘坐数圈,齐声诵读盛国道经。
古伊丽跪在毡房前,带领阿葛洛族人虔诚地向天狼神祈祷。
楼喻率盛国使团,阿赤那德领阿骨突部众人,一同来到颂罕的毡房外。
众人的目光全都落在楼喻手中的木匣上。
他们不会去想楼喻为何会随身带着神丹。
在他们朴素的想法里,像这种救命的神丹,只要是出远门,是个人都会小心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楼世子出使草原,远离故土,当然会随身携带保命的神丹。
没有人怀疑。
唯有阿赤那德目露轻蔑。
这场戏很快就要结束了,到时候丢脸的、引起众怒的只会是楼喻。
而他,将收获阿葛洛族的全部忠诚!
楼喻捧着木匣,神情严肃端重。
“骨突王请留步。”
阿赤那德斜睨着他:“楼世子不让本王进去,本王如何相信你真的给颂罕喂了神丹?”
众人皆深以为然。
必须要亲眼看到楼世子取药!
要是他利用“一半的几率”这种借口不喂药,他们找谁说理去!
楼喻面露为难。
骨突王暗暗冷笑,“神丹”是假,他当然会觉得为难!
“怎么?楼世子真打算赖账?”阿巴鲁挑高眉头问。
楼喻深吸一口气,叹道:“罢了。不过天神不喜人多惊扰,诸位入内之后千万不要胡乱开口。”
说完转向古伊丽:“至亲之人若在神丹入喉时虔诚祈祷,或许能增添药效。姑娘也一并入内吧。”
古伊丽大喜,连忙起身跟着他一起入了毡房。
一下子进来十几个人,毡房内便显得逼仄起来。
楼喻吩咐古伊丽跪在榻边,将木匣交到她手上,郑重道:“神药一旦见光,必须立刻喂进你阿爹嘴里,记住了吗?”
古伊丽惊诧:“我喂?”
“你乃至亲之人,还有谁比你更有资格?”楼喻反问。
其实他是自己懒得动手。
古伊丽捧着木匣,像是捧着绝世珍宝。
所有人皆屏气凝神。
少女纤细的手指颤抖地落在匣盖上,小心翼翼揭开匣盖。
她牢记楼喻的吩咐,迅速捏起匣中洁白纯净的药丸,塞入颂罕的嘴里!
众人什么都没看清,只看到她指尖捏着一颗雪白的丹药,然后没入颂罕胡须遮盖的嘴巴里。
感觉看了个寂寞。
总觉得这个“神丹”过于平平无奇了一些。
严辉适时感叹一句:“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繁至简,这真是世间颠扑不破的真理。‘神丹’如此纯粹,倒真应了这个道理。”
不明所以的使团成员被说服了。
至于阿骨突部的人,虽然不是太懂,但总觉得很神秘很厉害的样子。
反正不管怎么样,神丹喂了,就等效果如何。
楼喻适时叹道:“接下来就看天意了。”
诵经要整整三个白昼,他们还得等三天才能看到神丹的效果。
楼喻道:“我本是神丹主人,必须要候在此处,让天神看到我的诚意。这三天,我都住在颂罕帐中,其余人都出去吧,不要有任何人进来打扰。”
骨突王暗道他故弄玄虚,心中轻视之意更甚。
索性再让他唱三天戏。
等戏唱完,看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反正颂罕药石无医,已经必死无疑,楼喻再如何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遂果断带人离开。
屋内只剩下楼喻一人。
毡房外的诵经声高昂震天,轻易就将毡房内的声音盖住,外面的人根本无法偷听。
楼喻坐下笑道:“初次见面,颂罕族长,幸会。”
方才昏迷的颂罕陡然睁眼,锐利的目光落在楼喻身上,眸中透着几分惊异。
“楼世子,我很好奇,你们盛国真的有神药?”
神丹和神药意思差不多,可能阿赤那德叫错名字了。
或许,叫神水更贴切些。
楼喻:“不管有没有,颂罕族长总归是最大赢家。”
不仅救回一条命,还坑了一把阿赤那德。
“我颂罕没服过几个人,楼世子算一个。”颂罕真心实意道。
能拿出救命的神水,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
关键是,这“神丹”的谣言,还是阿赤那德自己散播的。
太滑稽了。
这不是自己把自己坑了吗?
颂罕越想越畅快,他盯着楼喻,目光灼灼道:“要是丽丽能嫁给你这样的郎君就好了。”
“颂罕族长说笑了。”
三天时间不长,但在等待的情况下显得格外煎熬。
这三天,除了侍从在毡房外送水送粮,没有任何人进过毡房。
终于,三天后。
阿赤那德等人以及使团众人,加上阿葛洛族的族人,全都紧紧盯着那座毡房。
东曦既驾,光芒万丈。
颂罕毡房外格外安静。
阿赤那德朗声道:“楼世子,三日已过,还请出帐告知结果!”
古伊丽紧张地盯着门帐。
里头半晌没有动静。
就在众人忍不住,即将开口催促时,门帐晃荡了一下。
众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一只手伸出帐外。
黝黑、粗糙、厚实,手背上还生了不少毛发。
他们就算没见过楼世子的手,也可以断定这只手绝对不属于楼世子!
可毡房中,除楼世子之外,还能有谁?!
众人直接瞪大眼珠子。
古伊丽心跳都要停了。
门帐终于被人完全掀开。
一个高大威武的络腮胡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咧嘴一笑,震碎了所有人的世界观。
古伊丽率先回过神,乳燕投林般扎入男人的怀中,喜极而泣:“阿爹!真的是阿爹!”
骨突王一张脸完全扭曲,眼里写满不可置信!
阿巴鲁和其余阿骨突部的人,也差点惊掉眼珠子。
是颂罕!真的是颂罕!
神啊!颂罕真的被神丹救活了!
神丹真的存在!
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他们此刻波涛汹涌的内心。
这简直就是一场奇迹!
阿葛洛族的人更不必说,他们亲眼见证一场神迹,早已跪在地上虔诚地感谢天狼神护佑。
颂罕安慰了女儿后,大着嗓门对阿赤那德说:
“楼世子已经告诉了我,原来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骨突王您的仁德!是您大度地用澹州城换取一颗神丹,只为将我从死神手里拉回来!骨突王大恩大德,我颂罕无以为报!我颂罕发誓,从今以后,定不负救命之恩!”
在他带领下,阿葛洛族族人皆行礼高呼:“愿为骨突王效劳!”
阿赤那德:“……”
虽然确实得到了阿葛洛族的忠诚,可他失去了一座可以换取无数钱粮的澹州城啊!
胸腔处气血不断翻涌,阿赤那德眼眶通红,死死捏着拳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颂罕到底是怎么活的!
为什么!为什么他觉得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楼喻适时走出毡房,面色憔悴道:“骨突王,这三日多亏八十一人虔诚诵经,楼某虽也耗尽心力,但终是不负众望,救活了颂罕族长!”
古伊丽泪眼朦胧:“多谢你。”
严辉显然比其他人更加震惊百倍!
他是知道所谓的“神丹”其实就是面粉搓成的!
所以,真的是这些仪式感动上天,让神仙救活了颂罕吗?
他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个荒谬的论断!
直到楼喻出声,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激动大喊:“骨突王,颂罕族长已经用神丹救活!您是否也应该兑现承诺,无条件归还澹州城!”
阿赤那德正要开口,楼喻就打断他:“或许正是骨突王对颂罕族长的深情厚谊感动了天狼神,天狼神才愿意给颂罕族长一次重生的机会!若是让天狼神得知其中有假,必定会降下雷霆之怒!”
言外之意,你骨突王要是敢反悔,就不怕天狼神降下惩罚吗?
就算你骨突王不信鬼神,可阿骨突部和阿葛洛族的百姓不会不信啊!
任何有可能招惹天狼神发怒的人或事,都会成为他们讨伐的对象!
你骨突王有这个胆量与所有人为敌吗?!
阿赤那德身体轻微晃了晃。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回答。
有协议在,有对天狼神的誓言在,有天狼神降下惩罚的威胁在,阿赤那德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强行压住暴怒,几乎咬掉自己的舌头,艰涩开口道:“本王自然说话算话,颂罕已被神丹救活,澹州城将无条件归还盛国!”
阿骨突部人垂头丧气却又无话可说。
大盛使团瞬间爆发欢呼声。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感谢天神!感谢天神!”
“严大人,咱们可以回去交差了!”
无条件收回澹州城,这是多么大的功劳啊!
所有人捬操踊跃,欣喜若狂。
他们已经顾不得阿骨突部人难看的脸色了!
憋屈了这么多天,他们终于翻身一回啦!
严辉身在欢呼的海洋中,抬首看向楼喻。
世子殿下面如冠玉,沈腰潘鬓,他只是立于毡房外,仿佛一个局外人,冷静理智地掌控着所有人的悲欢喜乐。
遗世而独立。
严辉眼眶微热,心潮刹那澎湃,忍不住高呼一句:“世子殿下辛苦了!”
场面顿了顿,几息后,骤然爆发出更加汹涌的狂浪。
“世子殿下辛苦了!”
“世子殿下辛苦了!”
“世子殿下辛苦了!”
几乎所有的使团成员,以及阿葛洛族人在内,都在向楼喻表达他们由衷的感激与敬服。
楼喻不禁露出一丝笑意,金色阳光下,愈显丰神俊朗,谪仙风流。
他笑着道:“骨突王,盛国有句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虽然草原的风光很美,草原的人们很热情,但毕竟盛国才是楼某故土。背井离乡这么久,我想家了。希望骨突王能够体谅我思乡心切,今日便签订国书吧!”
这种情景下,骨突王若是不答应就很难下得来台。
他凝视着楼喻,高声道:“就依楼世子所言!不过,楼世子救了颂罕的性命,本王还想烹羊宰牛,明日为盛国使团饯行以表谢意!希望楼世子和诸位使节能够赏光!”
楼喻笑着颔首:“骨突王盛情相邀,楼喻却之不恭。”
很明显,阿赤那德想要拖一天时间。
恐怕不仅仅是阿赤那德,阿巴鲁应该也想要拖住使团。
不过,颂罕活过来出乎他们意料,他们现在又只能拖延一天时间。
用一天工夫去布局,又怎能做到真正完美呢?
楼喻拭目以待。
一行人依照约定返回王庭。
王帐内,在一方欢喜一方憋屈的情况下,无条件归还澹州城的国书上终于盖上两方印玺!
严辉等人捧着国书喜极而泣。
他们簇拥着楼喻回到毡房。
“殿下,您手上真有神丹?”
“殿下,您是怎么救活颂罕的?”
“殿下,真的是神明显灵了吗?”
“……”
大家七嘴八舌,纷纷求知若渴。
楼喻只淡淡道:“一切都是天意。老天爷助咱们无条件收复澹州城,诸位放在心里感激就行了,千万不要惊扰上天。”
“殿下教训的是!”严辉率先反应过来,吩咐众人,“都收敛点!”
其实他心里也像猫抓似的,好奇得不得了。
楼喻打发其余人,独独留下严辉。
“明日饯行宴,你认为骨突王会是善心吗?”
严辉喜意顿收,压低声音:“殿下的意思是,骨突王会出尔反尔?”
“难道就没有比‘出尔反尔’更能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法吗?”楼喻反问。
严辉悚然一惊,瞪大眼睛道:“殿下是说,骨突王会痛下杀手?他就不怕挑起两国纷争?”
“借刀杀人,不是不可。”
“不管是借谁的刀,都是阿骨突部和我大盛之间的冲突啊。”
楼喻郑重吩咐:“不论如何,明日你必须紧跟着我,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要保持沉默,听明白了吗?”
严辉心惊肉跳:“谨遵殿下令!”
此时,右贤王帐中,阿巴鲁细细擦拭着宝刀。
“明日使团就要返回盛国,咱们必须要在他们离开前成事!”
“是!”
“这段时间,派去跟杜芝接触的人有没有把握?”
“二王子放心,杜芝那人看着聪明相,其实满肚子草包,而且他还挺仇视楼世子,两人肯定有私怨。”
阿巴鲁嗤笑一声:“楼喻那样的人,谁能跟他没有私怨?”
这就是赤裸裸的酸话了。
侍从谄媚道:“二王子说的是,楼世子哪比得上您英雄盖世?”
“哼,等到了明天,老子必定让他好看!”
离开前一夜,王庭无事发生。
有霍延守着,楼喻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起来神清气爽。
他交待冯二笔和宋砚:“今天都放机灵点,知道吗?”
二人点点头:“知道!”
饯行宴设在巳时初。
巳时前,有侍从来请楼喻和严辉两人。
严辉牢记楼喻昨日的嘱咐,格外沉默。
楼喻故意问:“今日是给使团饯行,骨突王怎么只邀请我和严侍郎?”
侍从道:“大王有很重要的事要与使团商量,您是正使,严侍郎是副使,请您二位过去只是为了避免人多嘈杂。”
楼喻又问:“可这条路似乎不是通往王帐的路啊。”
“王帐内外正准备宴席,人多嘴杂,大王特地选了一僻静处商议要事,还请楼世子和严侍郎见谅。”
楼喻便不再问。
眼见走的路越来越偏,严辉心中发寒,额鬓生汗。
不过见楼喻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便渐渐放下了心。
经过这么多天,他对庆王世子的能耐已经不再怀疑。
毕竟,救活颂罕的神迹,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走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座偏僻的毡房前。
楼喻尚未开口,那侍从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就要伸向楼喻脖颈。
就在严辉惊恐失声时,一支箭咻然射穿侍从脖颈,侍从连声痛呼都没来得及叫出,便软倒在地。
一人掀帘而出,行至楼喻面前。
“殿下受惊了。”
楼喻直白道:“有你在,没受惊。”
霍延俊目含笑,“毡房内的人已经处理了。”
“好。”
严辉还没从反转中醒过神来,又被霍延的出现给弄昏了头。
他正要开口,楼喻便淡淡瞥了他一眼。
严辉记起昨天的嘱咐,又闭上了嘴。
反正不管怎么说,跟着世子殿下走准没错!
要不是霍二郎及时出现,他和世子殿下恐怕已经被那侍从杀了!
“严侍郎不必担心,那侍从不是要杀我。”楼喻好心给他解释。
他救了颂罕是事实。
不论骨突王等人信不信神丹的存在,他们也都会怀疑自己或许真的拥有某种起死回生的神药。
是人都怕死。
如果幽禁他就能得到保命的神药,何乐而不为呢?
侍从方才用匕首,不过是看出他的迟疑,试图威胁他进入毡房罢了。
毡房内已经死去的人,原本都是用来看管楼喻的。
严辉不是蠢人,稍稍一想便想明白了。
世子殿下怀璧其罪啊。
楼喻忽问:“严侍郎可会骑马?”
“下官会的。”
楼喻信步往前:“那就跟我来。”
此时,使团所住毡房区,又有阿骨突部侍从来请杜芝。
杜芝正在毡房内兀自苦闷。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楼喻能救活颂罕!
难道皇室真的有所谓的神丹?
可他从来只听说紫云观观主道法高深,没听说他能炼制出包治百病的神丹啊!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本来还以为楼喻偷鸡不成蚀把米,结果他竟救了颂罕,摇身一变,成了朝廷的大功臣!
让楼喻这般荣耀加身地回到京城,他是万万不愿看到的!
杜芝眼中闪过一丝凶戾。
三郎的仇,他还没有报呢。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侍从的声音:“杜副统领,大王有请。”
杜芝一愣,随后起身出帐,“骨突王要见我?”
“楼世子和严侍郎皆已前往王帐,大王特意让奴来邀请杜大人参加饯行宴。”
杜芝有些惊讶,他本来还以为骨突王只会邀请楼喻和礼部官员呢。
“行,我这就去。”
他随侍从前往王帐。
一路上,他总感觉今日王庭的氛围隐约有些不同以往。
杜芝没有多想,行至王帐前。
未料在门口遇上了二王子阿巴鲁。
阿巴鲁一改往日张扬,竟笑面温和道:“杜副统领,父王已经在帐中摆好了宴席,咱俩一起进去吧。”
杜芝有些莫名其妙,他向来不喜欢嚣张的阿巴鲁,但这种情况下,也不能失了礼数。
遂拱手客气应了。
王帐比寻常的毡房都大,里外设有数层。
杜芝刚踏进倒数第二层。
里帐内忽然传出一声愤怒大喝,随之而来的就是东西倒在地上的声音。
他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一只手狠狠推到里帐内,正好摔在一滩血泊前!
身后猛地传来一声惊恐高呼:
“来人啊!盛国使团刺杀父王——”
声音戛然而止。
一切都陷入可怕的沉寂中。
杜芝缓缓抬起头。
应该“被刺杀”的骨突王,正手持长刀,刀刃架在阿巴鲁脖颈上。
阿赤那德冷冷道:“我已杀了叛徒,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杜芝再次看向地上的尸体。
是那个一直跟在阿赤那德身边的侍从。
所以,他是被卷入到王庭纷争里了吗?
想到阿巴鲁刚进来时喊的那一句,杜芝浑身冰凉。
阿巴鲁企图弑父夺权,却想嫁祸给他!
阿巴鲁的计划一旦成功,不仅使团,恐怕大盛边关也将遭遇不测!
而现在阿巴鲁的计划被阿赤那德识破了。
那么,阿赤那德会杀了阿巴鲁吗?
如果他杀了阿巴鲁,他是不是也会将杀害阿骨突部二王子的罪名强加在自己身上?!
一旦他背负这个罪名,阿赤那德一定会趁势向使团施压,再向大盛索要高额赔偿!
这父子二人何其歹毒!
杜芝奋力爬起,转身就往王帐外头跑!
却在出帐前,被阿赤那德的亲兵挡了回来。
阿赤那德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只待价而沽的羔羊。
那是一种胜券在握、高高在上的轻慢。
杜芝心寒体凉,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父王!您这是什么意思?”阿巴鲁故作震惊,试图掩盖他此前的意图。
阿赤那德眯起眼,语重心长道:“阿巴鲁,你是我教养长大的孩子,你在想什么,我一直都清楚。”
“父王!您误会我了!”阿巴鲁急切地想要为自己辩驳。
“阿巴鲁,”阿赤那德压了压刀刃,眼底透着森寒,“你知道当年我是怎么坐上这个位子的吗?”
阿巴鲁当然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他才会对弑父上位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阿赤那德能杀了前任骨突王上位,他便也能杀了现任骨突王上位。
狼教出来的孩子还是狼。
有阿赤那德这个“榜样”在,阿巴鲁自然有样学样。
只可惜,姜还是老的辣。
他的一切举动都在阿赤那德的掌控中。
“阿巴鲁,你养了那么多头狼,如果有一个反咬你一口,你会放过它吗?”
阿巴鲁已知阿赤那德不会放过他,便决定殊死一搏。
“父王,您就算杀了我,您也逃不出这王庭!”
阿赤那德平静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自以为是的失败品。
“你是不是想说,如果你入帐三十息还没有顺利出帐,就会有亲信逃出王庭号令早已集结埋伏的兵马?”
阿巴鲁:“……”
“阿巴鲁,你还太年轻了。”
阿赤那德遗憾地感慨一句,随后作势要割断阿巴鲁脖子!
“大王!”帐外突然传来禀报声,“粮仓附近着火了!”
“大王!有一伙兵马冲进来了!”
“大王……”
一道又一道急报将阿赤那德震在原地。
阿巴鲁虽然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瞅准机会击掉阿赤那德的长刀,抽出腰间佩刀,直接冲向阿赤那德!
帐内都是阿赤那德的人,阿赤那德本身勇武,虽不及阿巴鲁年轻力壮,但有亲卫协助,还是在阿巴鲁身上留下了一些伤痕。
阿巴鲁再次被划伤,不由冲着发呆的杜芝大喊:“不想死就赶紧冲啊!”
杜芝回过神,拔剑出鞘,攻向挡着自己的武士。
可他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敌得过草原上的武士?
身上很快就挂了彩。
难道他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忽然王帐外传来奔腾的马蹄声和阵阵喊杀声。
阿布鲁一喜,是他的部下来救他了!
阿赤那德不由皱眉,他明明已经截断阿巴鲁向外传递消息的途径,为什么还会有人来?!
他加快了攻势,长刀泛着血光,直直砍向阿巴鲁头颅!
阿巴鲁情急之下,随手抓了一人挡在跟前。
“噗呲——”
刀刃划过杜芝的脖子,猩红的血喷了阿巴鲁一脸,是温热的,带着些铁锈的味道。
阿巴鲁来不及想太多,将杜芝尸体砸向阿赤那德,趁机拼杀出王帐。
王帐外,阿巴鲁和阿赤那德双方兵马厮杀惨烈。
阿巴鲁虽有心继续作战,但刚才被阿赤那德伤了好几处,根本难以为继。
王庭兵荒马乱,已然成为一场炼狱。
阿巴鲁不甘心,眼看到手的王位飞了。
可现状由不得他继续下去。
他寻了一匹落单的马,快速翻上去,吼叫着道:“撤!快撤!”
部下听他号令,只好掉转马头冲出王庭。
阿赤那德怎么可能放虎归山?
他亲自骑马率部追出来。
只可惜刚追出王庭,又一股兵马突然从不远处冲出来,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气势汹汹,喊杀震天。
一支锋锐的箭,携草原凛冽寒风,刹那间逼向阿赤那德!
阿赤那德敏捷避开,鹰眸对上来人,瞳孔骤缩。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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