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殿下!”
三声惊呼穿进屋子,楼喻被打断思路,只好搁下笔。
霍琼一改往日大方娴雅的姿态,满脸兴奋地跑进来,差点踩到裙子也不顾,一双杏眼里盈满喜悦。
楼喻失笑:“什么事这么高兴?”
“殿下!”霍琼双手都在颤抖,“培养基终于有变化了!”
楼喻愣了一下,而后豁然起身,带翻案上书册,连带着笔架也被掀到地上,摔了个七零八落。
他竭力压下兴奋之情,声音微颤:“带我去看看!”
耗费近半年时间,医疗组根据他的思路,终于完成了这项实验!
本以为青霉素的提取遥遥无期,如今看来,命运之神还是眷顾他的。
他连忙骑马来到实验室。
医疗组成员全都在外头等待迎接,见楼喻来,纷纷见礼,脸上全都洋溢着压抑不住的喜色。
楼喻什么废话也不说,径直入了实验室。
数个培养基内,在沾着青霉素溶液的纸片周围,明显出现一圈“隔离带”。
也就是说,培养基内原本的菌落群,已经有少许被青霉素杀死了!
楼喻连声大赞:“好!好!太好了!”
激动之余,他也没忘嘱咐医疗组。
“虽然青霉素溶液有效,但并不一定适用每个人,就像你们大夫会根据每人的体质不同而开出不同药方一样。而且这药液毕竟是用霉菌做出来的,一部分人或许会对它产生过敏反应,你们用药时一定要谨慎仔细。”
陈川柏亲自参与这场实验,只觉得此生无憾。
他乐得笑眯了眼:“殿下,咱们可以继续研究,尽可能降低病人的风险。”
“好。”
楼喻继续交待:“这项药物的研究任重而道远,研究出来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保险起见,给人用药前,不如先用动物做些试验。”
“殿下仁心仁德,老朽感佩。”陈川柏躬身一拜,“不知殿下对这动物试验可有章程?”
楼喻道:“咱们目前研制出的药剂比较少,为了省着点用,可以找些体型娇小的动物,不如就白鼠吧。”
大盛有白鼠,且白鼠繁殖能力强,用来做实验正好。
医疗组早就对他惟命是从。
在这之前,楼喻已经让他们摸索出一套注射器的使用方法。
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必须要进行高温蒸煮杀菌消毒!
其次要时刻注意保养。
医疗组们谨记于心,并用一些粗针头在牲畜身上做了试验。
一些愿意为医道献身的,甚至用针头扎自己。
所以医疗组的成员,基本都能够熟练扎针了。
他们抽取含有葡萄球菌的溶液,注入小白鼠的体内。
等小白鼠感染病症,再打入青霉素药剂。
实验有很多对照组,医疗组依此研究青霉素的使用剂量及其余注意事项。
经过长时间研究,他们终于得出了较为直观的结论。
动物实验成功后,便可进行志愿者试验。
有一些身染恶疾无药可治的病患,他们与其只能等死,还不如试上一试。
楼喻规定,招募志愿者,必须严格遵守规章制度。
必须要志愿者自愿自主地与医疗组签订契约,志愿者参与试验,可以换取高昂的试药费。
城中有不少身患恶疾等死的人。
听闻世子殿下的医疗组要招人试药,并给予丰厚报酬,不少病患蠢蠢欲动。
鉴于世子殿下的公信力极高,老百姓完全没想过世子殿下会害人。
而且有人听到内幕消息,说是世子殿下领导医疗组制出了神药!
只是需要人去试试神药的药性。
有人问:“既然药性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是神药呢?”
知情人答:“你知道什么叫实验吗?当然是实验有结果啦!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才招收志愿者去试药。”
城中因受伤感染、身上长了坏疮等一些疑难杂症者有不少,见到丰厚的报酬,一些人当真选择了报名。
试验新药的风险,医疗组已反复告知志愿者,等他们完全明白后,才会选择用药。
患者第一次注射青霉素药剂前,必须要进行皮试。
楼喻郑重交待过医疗组,必须要全程注意病患的反应,一旦有危险,立刻进行紧急救治。
他期待又忐忑地等着结果。
经过医疗的尽心尽力和不懈努力,参与试验的志愿者中,绝大多数都得到了救治,只有极少部分不幸身亡。
而这,已经是一场奇迹了。
能将必死之人治好,怎能不叫人震惊膜拜?
楼喻在庆州城百姓心中的地位越发神化。
不过遗憾的是,青霉素溶液性质非常不稳定,他目前无法制成青霉素钠盐或青霉素钾盐,只能依靠新鲜制取的溶液救人,且新制取的溶液必须要在三个时辰内使用。
医疗组依旧在坚持不懈地研究,争取试验出产量更高、效果更好的青霉素药剂出来。
庆州一直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朝廷那边突然又不安生了。
楼喻一直派暗部关注各地动向,一旦探听到重要消息,冯三墨就会来报。
他这次带来的情报确实很关键。
“朝廷要与阿骨突部议和?”楼喻简直哭笑不得,“别人强占了你家的地,到头来,还得你拿东西去换,贱不贱?”
冯二笔在一旁义愤填膺:“贱!”
楼喻暗叹,要不是乌帖木趁虚而入,使骨突王不得不率领主力折返王庭,恐怕如今的大盛已经失去更多城池了吧。
这种情况下,议和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将阿骨突部养得更加贪婪。
想来骨突王主力返回王庭,乌帖木应该也讨不了多少好处,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冯三墨又道:“殿下,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杜迁向皇帝进言,推荐您担任议和使团的正使。”
楼喻:“……”
他无语半晌,才道:“杜老头是真记仇啊。”
就因为他儿子被罚去道观听经,他就故意让自己去草原喝西北风吗?
这老东西还挺讲究。
去阿骨突部议和,一是路途险阻,二是北境草原危险,三是不论议和成不成功,都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
这样的“好事”,皇帝自然不会愿意让自己儿子去。
那就只能从宗室挑人。
鉴于楼喻在京城得罪了不少人,这次正使恐怕非他莫属了。
冯二笔闻言惊了:“他们凭什么让殿下去北境!”
当他不知道那群蛮夷人粗鲁凶悍吗?
那些狗东西就是故意想害殿下!
楼喻从不会杞人忧天,而今事情到了眼前,一味地抱怨是没有用的。
他吩咐冯三墨:“你即刻派人去北境探听消息,北境有任何动静都要向我汇报。”
“是!”
楼喻又吩咐冯二笔:“去叫霍延、李树来。”
片刻后,霍延和李树同至东院。
楼喻将京城的消息告诉两人。
“什么狗屁玩意儿!”李树气得破口大骂,“他们没种选择议和,凭什么让您去出使!”
霍延俊目沉冷:“眼下说这些也无用,殿下叫我们过来,是为出使做准备?”
“是。”
楼喻开门见山:“此次使团成员,除去礼部官员,朝廷还会派遣一队人马护送随行,领兵的将领暂时不知,但不管他是谁,咱们都没有必要将宝押在他身上。”
出使阿骨突部有风险,他必定不能让自己陷入险境。
当然,楼喻也可以选择不去。
只是,一来他还不想跟朝廷正面杠上,二来嘛,机遇与风险都是并存的。
北境草原上也不是铁板一块,阿骨突部虽然是目前最强大的部落,但肯定不是所有部族都愿意臣服于骨突王。
若是他们自顾不暇,还会把目光投向大盛吗?
“殿下,请允许属下随行护卫您!”李树连忙表忠心。
楼喻:“这个稍后再议,我叫你们来,主要是想商量如何破局。”
他说话时看向霍延。
霍延迎着他的目光,凝眉道:“想要破局,得清楚北境如今的局势。”
“现任骨突王有两位王子,长子为王储,但次子是阿骨突部第一勇士,声望较王储更高,其人凶戾好战,杀人如麻,拥趸不少。”
身为霍家人,霍延对阿骨突部内部的情况了如指掌。
楼喻颔首道:“跟京城局势差不多,咱们的太子比起三皇子,也显得弱势。”
阿骨突部内部自然也有好战派和主和派。
王储性情温和,他的理念是想跟大盛友好交往,两国开放互市,最好不要有兵戈之争。
二王子则想入主中原,经常率领骑兵侵犯大盛边境,屠杀边境百姓,掳掠物资。
此次出使阿骨突部是为议和,势必会引起二王子派系的不满。
二王子又是个心狠手辣的,保不齐不会闹出幺蛾子。
李树忍不住道:“这也太难为人了,咱们议和不行,不议和也不行。”
楼喻道:“我已让三墨去调查北境最新局势,倘若乌帖木攻占王庭,一切都好说,若是没有,咱们说不定可以借力打力。”
“殿下是想彻底搅乱议和一事?”霍延一点就透。
既然进退维谷,不如暴力拆除。
楼喻会心一笑:“这只是暂时的想法,若之后有转机,可以适当调整策略。”
“在我看来,乌帖木仅凭先王旧部,想要真正掰倒骨突王很难,一旦战败,他必会退回东部草原,甚至有可能连东部草原都待不下去。”
霍延接着他的话说:“若是我们可以助他争夺王位,致使北境内乱,届时议和一事自然作罢。”
不仅如此,他们还可以和乌帖木做交易,从他手上抠点东西下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根本不用对方明说,就能猜出彼此心中所思所想。
李树:“……”
他是不是不应该坐在这?
楼喻转而道:“计划暂定,我还需挑十数位护卫随行。”
“殿下,让属下去吧!”
李树猛地一个激灵,生怕被世子殿下遗忘。
他是真想跟在楼喻身边,而且这次出使北境有危险,他必须要牢牢护在殿下身边!
不过李树也知道,他没有霍延厉害,殿下肯定还是更倾向于霍延,而不是他。
就在他稍稍落寞时,楼喻开口了。
“行,你算一个。”
李树武艺高强,人也听话,带去倒也算合适。
李树大喜:“属下遵命!”
他笑着转向霍延:“这次咱俩可以并肩作战,一起保护殿下!”
霍延却沉默不言。
楼喻望着霍延,对李树说:“李副统领,你先回营,我还有些事要与霍统领商议。”
李树直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懵着脸走出去。
屋内只剩下楼喻和霍延。
霍延先开口:“殿下是不是想让我去找乌帖木谈合作?”
他总能与楼喻想到一块儿去。
可一旦他去找乌帖木,势必不能一路护送楼喻。
霍延实在放心不下。
阿骨突部的人不是好相与的。
楼喻神色坚定:“与乌帖木谈合作这件事,只有你能胜任。”
乌帖木性情高傲,若是不能在他面前彰显实力,他恐怕不会选择合作,抑或是不会轻易答应他们的条件。
只有让他服气,他才会选择交易。
当然,这只是建立在乌帖木战败、退回东部草原的基础上。
楼喻起身,行至霍延面前,伸手按上他的肩。
霍延抬眸看着他,目光深幽,似有很多话要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楼喻轻叹一声,“但是霍延,你不可能永远护在我身边。”
霍延明白这个道理,可正因为明白,他才更加介怀。
但他也清楚,眼前这人并不柔弱,他比谁都要强大。
他应该相信楼喻能保护好自己。
朝廷诏令抵达前,楼喻就开始为出使北境做准备。
他需要随身翻译。
北境草原各个部落虽人心不齐,但他们共通语言,盛人称之为“蛮语”。
若是出使期间,他因为听不懂蛮语而错漏情报和时机,岂非可惜?
可庆州并非京城。
京城礼部官员时而接待异国来使或出国访问,自然会有翻译官,庆州没有啊!
楼喻虽然要与礼部同行,但他和礼部官员没有交情,翻译官大概率不会为他效劳。
总得有自己的翻译官才行。
“殿下,您要是需要通译,不如带阿砚一起去吧。”
冯二笔建议道。
“阿砚?”楼喻惊奇问,“他通晓蛮语?”
冯二笔对仆役圈的事可谓了如指掌,楼喻不清楚的小事他都一清二楚。
“殿下,不如奴叫阿砚来?”
楼喻颔首:“叫他进来吧。”
这几年来,冯二笔、冯三墨、魏思都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唯有阿砚依旧只是个跑腿的。
楼喻事务繁忙,没有过多心思去关注阿砚的成长。
等阿砚进来时,他才惊觉,原先稚气未脱的小少年,而今竟成了高大英挺的少年郎了。
他比冯二笔三人都要高。
“奴拜见殿下!”阿砚一脸激动,双膝跪地。
楼喻笑道:“起来吧。”
待他乖乖起身,楼喻又问:“听二笔说你通晓蛮语,可是真的?”
阿砚老实点头:“殿下,奴确实学了一些蛮语。”
“何时学的?为什么要学?”楼喻很是好奇。
阿砚道:“禀殿下,奴一直无所事事,就想找点事情做,可是奴没有二笔大人、三墨大人、魏思大人厉害,也不知道能帮殿下做什么。”
他偷偷去看楼喻面色,继续道:“之前殿下跟北境马贩做生意,奴在这件事上管得比较多。有几次奴听到北境马贩们说悄悄话,奴听不懂,又担心他们使坏,就想着去学一学蛮语,防止他们有坏心思。”
他说的话都是真的,绝无半分掺假。
楼喻不由笑了:“你做得很好。”
“谢殿下夸奖。”阿砚嘿嘿笑起来,又高兴又不好意思。
楼喻温声问:“你是同何人学的?”
“是跟城中一家杂货铺的老掌柜,他年轻时经常跟北境商人打交道,学会了蛮语。”
大盛与北境以前是互市的,只是当今即位后不久,就取消了互市的政策。
在此之前,庆州城中有人与北境交易实属正常。
楼喻赞道:“你有心了。”
“只要能为殿下做事,奴就高兴!”
阿砚原本学习蛮语,真的只是为了能够更好地与乌帖木他们做生意,没想到竟真的能帮到殿下!
他本身就有语言天赋,且蛮语不难,他学了几年,早就能跟马贩们进行流利对话了,做个通译绰绰有余。
楼喻不得不感叹,上天待他真的不薄,让他身边能有这么多得用的人才。
他道:“你既通晓蛮语,这次出使就随行左右。”
“奴遵令!”
阿砚拜倒在地,双目放光。
他终于能为殿下做事了!
楼喻想了想,问:“那你愿不愿换个名字?”
“奴愿意!请殿下赐名!”
楼喻:“若我没记错,你祖上姓宋。砚字不俗,不用更名,就叫宋砚罢。”
宋砚激动叩首。
“起来吧。”楼喻温和笑道,“这几日若得了空,你便来教我一些北境日常用语。”
“奴遵令!”
出使北境是意外,楼喻此前没想过这件事,便只能临阵磨枪,学一点是一点,真到关键时候,总不至于两眼一抓瞎。
翻译官找着了,他还得准备一些用具。
楼喻找来霍煊。
“袖弩?”霍煊瞪大眼睛。
楼喻颔首:“你能不能做出来?”
北境人大多凶残暴虐,他总得搞点东西防身。
大盛不是没有袖弩,但达不到楼喻的需求,他需要霍煊进行改良,使其更加袖珍还不失攻击力。
霍煊听懂他的意思,拍着胸脯保证:“我一定尽快做出来!”
楼喻鼓励笑道:“我相信你可以。”
希望朝廷能够发扬其拖字诀的传统美德,多给点时间。
正乾三十一年,十月初三,朝廷诏令传至庆州,命庆王世子楼喻担任议和使团的正使,并于十月初十前抵达京城听令。
诏令传来后,庆王妃将院中的木头桩子砍了个稀巴烂。
庆王和楼荃皆担忧不已,连饭都吃不下了。
楼喻倒是一脸淡然,安慰他们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他从不打无把握的仗。
反正在抵达阿骨突部王庭前,朝廷随军是不会让他出事的。
至于抵达王庭后会如何,那就得看各方势力的交锋了。
冯三墨于东院禀报消息。
“礼部出使官员有礼部侍郎严辉及一些小官,随军将领为禁卫军副统领杜芝。”
楼喻惊讶:“杜芝?杜迁的长子?欺负过周满的杜大郎?”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他可不信杜芝会对自己心存善意,说不定杜老头就想让杜芝趁机搞他呢。
冯三墨继续道:“骨突王现已夺回王庭,乌帖木退回东部草原,只是在乌帖木的突袭下,骨突王伤亡惨重,目前已无暇管顾澹州,议和一事已成定局。”
朝廷不想打,骨突王也无力继续干耗,唯有议和一途才能确定澹州城最终归属权。
阿骨突部要钱要粮,大盛要澹州,只要双方条件都满意,便会皆大欢喜。
但身为正使的楼喻,必定会被口诛笔伐,在史书上被形容成一个贪生怕死的怂包。
更甚至,某些人还有可能趁机将他永远留在草原上。
楼喻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敌人。
他问:“阿骨突部王储与二王子如何?”
“一人支持议和,一人反对议和。”
楼喻颔首交待:“继续盯紧京城和阿骨突部动向。”
冯三墨领命退下。
夜幕低垂,月色如水。
冯二笔进屋替楼喻收拾明日出行的行李,一边收拾一边嘀咕道:“现在都十月了,天气这么冷,等到了北境,岂不是会更冷?”
“那就多带一些厚衣服。”
楼喻之前让人做了几套棉袄背心,穿在里面既暖和又看不出来,非常实用。
他顿了顿,突发奇想道:“把装着注射器的匣子也带上。”
“殿下带这个做什么?”
楼喻笑了笑:“不做什么,以备不时之需。”
他只是忽然蹦出了这个念头。
反正体积小,随便塞哪儿都成。
“殿下,霍统领求见。”门外杂役禀报。
冯二笔盖上箱笼,笑道:“霍统领又来给殿下按矫了。”
“二笔,你先出去,我有些事情要交待霍统领。”
冯二笔听话地出了屋子,在院中迎面碰上霍延。
“冯大人。”霍延主动开口。
他身着戎装,月色下萧萧肃肃,看不清神情。
冯二笔停下脚步。
“此行路远,你随侍殿下左右,照顾好他。”
“你不说我也会照顾好。”
冯二笔微微皱眉,照料殿下本就是他的职责啊,霍延说的不是废话吗?
“多谢。”
霍延郑重躬身一拜。
冯二笔:“……”
哪里不太对?
没等他想明白,霍延便已入了内室。
楼喻端坐书案后,抬首看了霍延一眼,“坐。”
桌案上放着一份地图,是一张简略的大盛边境和北境草原的地图。
上面除了北境势力版图、河流主干道以及几座小山,便没有其它。
“而今乌帖木退回东部草原,骨突王战力有损,王储支持议和,二王子蠢蠢欲动,北境势力错综复杂,咱们需要从中寻到破局之法,你怎么看?”
霍延垂眸:“若是乌帖木从外袭击,二王子从内生乱,王庭必危。”
灯光下,少年统领眉锋若剑,眸似渊海,声线低沉,仿佛在压抑着什么。
楼喻抬眸看他一眼,继续道:“这些都还只是我们的猜测,王庭局势到底如何,还需我亲自走一趟。”
“嗯。”
长久的沉寂后,楼喻喟然一叹。
“霍延,与乌帖木合作一事,就交由你去办,能做到吗?”
霍延抬首,定定望着他。
“我能。”
他曾发过誓,要为眼前之人披肝沥胆,效死勿去。
他不会食言。
楼喻吩咐他的事,他自然会竭尽全力去做。
但——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他嚯地起身,转而背对着楼喻,沉声道:“惟望殿下珍重。属下告退。”
“霍二郎。”
楼喻叫住他。
霍延顿住脚步,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
“我有东西给你。”
楼喻拿出一个布包,转到霍延面前,嘱咐道:“这里面是我让纺织厂给你做的棉马甲,北境风寒,你北上后记得穿上。”
霍延问:“那你呢?”
楼喻笑:“我自然也有。”
他将布包塞到霍延手上,“我可是世子,谁能有我过得好?我还有阿煊送我的袖弩,你别太担心了。”
霍延本不是扭捏的性情,此时此刻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明明有千言万语,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双手接过布包,凝视着貌华神秀的世子殿下。
“属下即刻领兵北上,殿下定要照顾好自己。”
他需得连夜率部往北,从吉州边境深入东部草原,找乌帖木谈判。
吉州边军一直和庆州保持着良好合作,一定不会多加为难。
越早与乌帖木敲定合作,他就能够越快赶去王庭,就近保护楼喻。
楼喻垂眸敛目:“一切小心。”
少年统领转身迈出屋子,袍角拂过门扉,溶于暗暗夜色中。
楼喻忽生冲动:“霍延!”
霍延于廊下立足,却未转身。
身后传来世子清亮朗润的声音。
“我在王庭等你。”
霍延嗓音暗哑:“好。”
十月初四,辰时初,东曦既驾,辉景流光。
楼喻率随行护卫,从庆州出发,一路骑快马,迅速赶往京城。
依据冯三墨的消息网,他们走的都是流匪少的路段,并未遇上多少危险。
路上即便有三五成群的强盗,也被一行“骑兵”震慑,根本不敢上前。
一路疾驰,终于在十月初九抵达京城。
京城好似变萧条了。
楼喻奉命入宫听旨,领使团旌节,与礼部官员队伍于宫外集合。
礼部侍郎严辉三十来岁,相貌周正,身姿伟岸,虽为文官,却颇有气势。
他朝楼喻躬身一拜:“下官见过世子殿下。”
其余官员皆行礼以表尊敬。
楼喻面无表情吩咐:“为赶时间,本世子骑快马来京,不过此去北境,行路遥远,还请严侍郎为本世子备一辆车。”
众人观他神情,心中颇能理解。
任谁突然被派去出使北境,都不会高兴。
更何况,这件事本就与庆王世子无关,圣上此举,不过是拿他挡灾。
世子殿下心有愤懑实属正常。
严辉拱手道:“请殿下放心,下官定会安排好车驾。”
十月初十,使团于京城出发,向北而去。
李树等人护在楼喻马车旁,冯二笔和宋砚皆坐在前室候命。
前头杜芝身着铠甲,领三百兵开路,其余兵力或护在礼部官员的车驾旁,或缀在队伍后头。
行路大半日,队伍进入肃州地界。
楼喻掀开车帘,吩咐李树:“叫人跟杜芝说一声,停下歇息片刻。”
李树派人去了。
片刻后,府兵满脸气愤地回来,身后跟着骑马的杜芝。
杜芝相貌堂堂,英武帅气,一眼看上去挺唬人的,奈何长了一张嘴。
“世子殿下,我们这是要出使北境,不是去游玩,您别在这耽搁工夫了。”
冯二笔怒目:“怎么说话呢!”
“杜统领,我累了,要歇息。”楼喻半点面子不给,“你要是急的话,可以先行一步。”
杜芝眉头紧锁,神色轻慢:“世子殿下,您一直在马车上从未下来过,还能比咱们更累?”
楼喻面色阴郁:“圣上封我为正使,你若不听令,不如先回京城自请当这个正使,谁爱当谁当。”
双方陷入僵局。
严辉连忙来当和事佬。
他先对楼喻说:“世子殿下请息怒,杜副统领心忧澹州,想早日收回失地,难免心急了些,您见谅则个。”
又对杜芝说:“杜副统领,世子殿下乃此行正使,咱们皆听他号令,既然殿下累了,便就地休息片刻罢。”
“哼!”
杜芝调转马头,抿唇离开。
这是妥协了。
一行人就地歇息。
冯二笔钻进马车内,问楼喻:“殿下要不要睡会儿?”
他家殿下在庆州就够累了,又快马加鞭赶到京城,才歇一晚就又启程赶路,怎么可能不累?
楼喻摇摇头,他不是觉得累,他只是想在路上使用拖字诀,好留给霍延更多的谈判时间。
歇了一会儿,杜芝终于不耐烦,跑过来问:“世子可歇好了?再不走就要天黑,赶不到城里就得露宿荒野,世子要是愿意幕天席地,我等也不在乎。”
楼喻神色郁郁:“走吧。”
一行人走走停停,八天后终于抵达孟州边境。
再往北,就是风沙漫天的北境了。
当晚,一行人歇在孟州驿馆。
楼喻让人去请严辉。
须臾,严辉面容严肃踏入房间,行礼后问:“殿下召下官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楼喻毫不客气道:“本世子乃正使,总不能连朝廷议和的条件都不知道吧?”
说是正使,其实就是个吉祥物。
这些时日在路上,严辉没有半点同他商量的意思。
楼喻不喜欢被人耍着玩。
明日就要出关,不搞清楚朝廷的底线,他还怎么议和?
严辉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一路跋扈矫情的世子,居然还会关心议和事宜?
当吉祥物不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吗?
楼喻面色沉沉:“严侍郎几个意思?看不起本世子?”
“岂敢?”
严辉拱拱手道:“不知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我就是好奇,咱们大盛的澹州城,在朝廷眼里到底值几斤几两。”
严辉:“……”
这话说得,好像他们不在乎澹州一样。
他道:“这个还得阿骨突部那边出价,咱们才好划定底线。”
这便是托词了。
楼喻面无表情:“你现在不跟本世子通气,等到了谈判桌上,本世子可不管你们怎么想。”
严辉无语。
就不能好好当一个吉祥物吗!瞎掺和什么!
他暗叹一口气,到底不敢再瞒:“朝廷打算筹备白银三万两,粮食八千石,布帛三千匹。”
楼喻:“……”
真是悲哀。
怎么赈灾的时候就拿不出这么多物资呢?
他问:“而今骨突王退居王庭,澹州城已无主力,朝廷为什么不派兵收复澹州?”
“殿下有所不知,桐州一战,已经让朝廷元气大伤,要是继续打下去,激起阿骨突部不满,恐怕损失更重。”
说到底,就是一群尸位素餐的怂货。
阿骨突部都会“趁你病要你命”,大盛却还投鼠忌器。
越是软弱,阿骨突部就会越发猖狂。
楼喻挥挥手赶他退下。
越往北,气候愈加严寒。
边镇驿馆的条件很差,被子又冷又硬,即便屋子里燃了炭盆,楼喻还是觉得冷,蜷缩在床上睡不着。
怀里的汤婆子渐渐凉了。
楼喻望着简陋的帐顶,心中不由想着霍延那边情况如何。
北境东部草原,又称达迩慕草原。
这里远离王庭,有不少部族游牧于此,并非纯粹都是阿骨突人。
换句话说,骨突王对这边的掌控力非常小,这才使得乌帖木能够躲避骨突王的追杀,混进这些族群里。
蛮族是大盛对北方各族蛮夷的统称,本身就带有轻视之意。
在大盛百姓眼中,北方那群只会放牧的人都是一群生痰血肉、不开化的蛮夷。
但其实,蛮族中有凶悍暴虐的,也有温和宽仁的。
达迩慕草原上的蛮族又被称为东蛮,他们由好几个部落混居,有些部落以劫掠大盛边境为生,有些部落只是靠放牧为生。
霍延率部扮成马帮,从吉州边关出发,直奔乌帖木所在的部族。
王庭一战后,乌帖木势力大损,他退回东部草原,打算休生养息,过个几年东山再起。
他对部下道:“虽然这次没成功,但阿赤那德主力同样遭受重创,更何况王庭内部争权夺利激烈,还有南边大盛要收复澹州,阿赤那德暂时没有精力顾及咱们。”
“可是王子,咱们的战甲和物资都用得差不多了,今年怎么过冬?”部下问。
乌帖木哂笑:“只希望庆州那边愿意继续跟咱们做交易。等休整一段时间,我再去一趟庆州,面见庆王世子。”
要不是为了部族活下去,他是不愿再去庆州的。
偷袭王庭不成,反而灰溜溜地逃回东部草原,实在是丢人。
他不想从庆王世子眼中看到鄙夷抑或是其它令人难堪的情绪。
几日后,乌帖木清点牲畜,为南下交易做打算,却听探子来报:
“王子,部落十里外出现不明身份的马帮,正向咱们这儿来!”
乌帖木心下一惊:“马帮?”
难道是骨突王咽不下这口气,拼了命也要找回场子?
“反正他们都骑着马,从南边来的!”
乌帖木心下暂定。
不是从西边来,那应该不是骨突王的兵马。
他吩咐下去:“将其拦下,问清身份事由。”
片刻后,部下回来了,还带回了这群莫名其妙的马帮。
“王子,他们自称从庆州来,要跟您做一笔买卖!”
乌帖木:“……”
刚想着要去庆州找楼喻,结果庆州的人自己送上门了?
他大步踏出毡房,迎着呼啸而过的寒风,看向大营外的一批马队。
为首之人一身玄衣,身姿挺拔,看着好像有些面熟啊。
是他!楼喻身边的弱鸡护卫!
乌帖木心中稍稍一定,只要不是敌人,一切都好说。
他迎上去,右手贴上左胸,行了一个北境的礼节。
“霍护卫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乌帖木在大盛混得久了,这些场面话信手拈来。
就是有时候用词不是太妥当。
霍延拱拱手,开门见山道:“乌掌柜,客套的话先不多说,殿下命我前来,是要同你谈一笔交易。”
乌帖木伸手:“请!”
他暂时猜不出楼喻要跟他做什么生意,但能让楼喻专门派人过来,一定不是一笔简单的生意。
二人并肩入了毡房。
乌帖木让人上了马奶酒,问:“不知世子要同我谈什么生意?”
霍延神色淡淡:“殿下可以助你夺回王庭,端看乌掌柜愿不愿意做这个买卖。”
“……”
乌帖木怔愣片刻,仔细观察霍延的神情,见他并非说笑,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王庭重兵把守,我很想知道,世子要如何助我夺得王庭。”
霍延无视他的讥笑,只道:“我此次带来了三百轻骑。”
“噗嗤——”
乌帖木觉得庆王世子实在太好笑了,他不会以为仅凭三百轻骑就能帮他打下王庭吧?
会不会太过天真了?
“霍护卫,你要是不着急,倒是可以带领三百轻骑看看咱们草原的风景。”
霍延不为所动:“乌掌柜可知,阿赤那德与大盛朝廷议和一事?”
“当然,”乌掌柜哼笑,“说起来,你们盛国的皇帝还得感激我,要不是我,阿赤那德会折返王庭,兵力大损?”
“若非阿赤那德攻打大盛,乌掌柜也无可趁之机。”
霍延目露讥色,“只是可惜了,乌掌柜白白浪费了这个好机会。”
“砰!”
被戳到痛处,乌帖木拍案而起,怒道:“你知道个屁!要不是阿赤那德兵力强盛,我早就踏破王庭了!”
“所以,殿下令我送兵过来,助你一臂之力。”
乌帖木:“笑话!三百轻骑顶个屁用!”
霍延抬眸冷静看他:“殿下是此次议和使团的正使,咱们可以里应外合。”
乌帖木愣住了。
“乌掌柜真的不想试试?”
霍延一番话,的的确确让乌帖木看到踏破王庭的希望。
他眯着眼问:“世子为什么要帮我?他想要什么?”
霍延:“殿下只要达迩慕草原的南部草场。”
“什么意思?”乌帖木瞪大眼睛,“他是要我割让土地?”
霍延气定神闲:“你若成事,得到的将是整个王庭,一块草场又算得了什么?”
北境草原何其辽阔,一片小小的草场对乌帖木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但这种感觉相当令人不爽!
他故意挑刺:“世子未免太没诚意!就算要派兵助我,也不应该让你来!”
而且还只有三百轻骑,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他们草原的骑兵各个骁勇,哪里用得上庆州的骑兵?
霍延神色微凛:“机不可失,乌掌柜可要想清楚。”
一旦错过这次机会,就没有下一次了。
“朝廷会用大量钱粮换取澹州,届时阿赤那德可以用钱粮供养更多兵马,而你,什么都没有。”
乌帖木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他就是看霍延不顺眼。
遂粗声粗气道:“阿赤那德手下悍将无数,就算王庭生变,仅凭你那三百骑兵,根本讨不了好。”
霍延淡淡道:“乌掌柜手下也有不少悍将,何必怕了阿赤那德?”
“老子怕他?!”
乌帖木嗤笑,“老子是怕你拖后腿!”
霍延听懂了。
他右手轻抬。
刹那间,利剑出鞘,铮然长鸣。
“请指教。”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OS:本文科生尽力了,不要嘲笑我,否则哭给你看!(捂脸羞愧)
PS:先注释一下昨天那章的句子。
1【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出自《诗经·风雨》。
意思是:风雨交加,昏天暗地,窗外鸡鸣声不息不休。在这样风雨之时见到你,心里怎能不欢喜?
2【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出自《诗经·月出》。
意思是:月光是多么的皎洁,照见你娇美的脸庞,我的心被深深撩拨着。
3【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出自《诗经·绸缪》
意思是:今夜多么美好,我竟然遇到了这样一个美人。(此处良人既可指男,也可指女)
再注释一下今天的。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出自《诗经·君子于役》
意思是:君子远出服役,该是没捱饥渴?(文中引用,是表担心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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