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一天,楼喻回到府中。
刚入东院,就见到他娘迎上来,满目心疼:“喻儿,娘看你这段时日清减不少,特意让厨房煲了汤,你趁热喝。”
楼喻摸摸肱二头肌,心中甚为满意:“娘,我不是清减了,是长高了。”
也变强了。
虽然不像李树他们高大魁梧,但肌肉线条流畅,只是穿上衣服稍显清瘦。
反正他又不追求肌肉猛男的身材,相比李树和周满,他更欣赏霍延那种修长精干的。
庆王妃亲手给他舀了汤,“娘就是觉得你瘦了。”
“行行行,娘说了算。”
楼喻笑着乖乖喝汤。
庆王妃屏退左右,等楼喻一口一口喝完,才肃容低声道:“喻儿,娘要你给句准话。”
楼喻诧异抬首:“娘要问什么?”
庆王妃秀眉凛冽:“你是不是……不甘为藩王世子?”
这话着实过于委婉了。
楼喻置碗于案,轻笑一声:“娘,我眼下不过是求自保。”
庆王妃道:“你可知娘是什么出身?”
楼喻茫然:“外祖不是游击将军吗?”
“可你曾外祖是水匪出身。”庆王妃语出惊人。
啊这……
楼喻继续茫然吃瓜。
庆王妃低声道:“此事自你外祖当官后就没再提过,你不知道也正常。不过娘今日告诉你这些,是想问你,你需不需要人手帮忙走船运货?”
楼喻眼睛瞪大,求之不得啊!
漕运的重要性不必多说,他若有水上帮手,以后不管是运货还是运兵,都是极为有利的辅助手段。
他惊奇问:“曾外祖尚有旧部?多少人?如今在何处?”
庆王妃哭笑不得:“南方水系发达,他们如今都在南方讨生活,你曾外祖去世时有一千多人。”
“那如今?”
“你曾外祖去世前,建了个船帮,本想将这摊子交给你外祖父,谁知你外祖父去给朝廷卖命,便交由我义兄打理,如今多年未见,娘也不知有多少人。”
楼喻眨眨眼,总感觉他娘年轻时的日子好有趣啊。
“娘的义兄,不就是我的义舅?”
“嗯,”庆王妃面露柔色,“你这个舅舅身世不好,是你曾外祖做主,让他给你外祖父做义子。”
楼喻问:“他人怎么样?”
庆王妃笑了,“你以后见了他就知道了,你要是需要,娘可以传信过去。”
楼喻连连点头,他怎么可能不要!
谁能想到,他娘还有这背景呢。
美美睡了一觉,翌日醒来,又有喜报传来。
之前他让郭濂上奏之事,朝廷已经同意了!
从此以后,阳乌山地界皆由庆州管辖,也就是说,阳乌山成为庆王合法封地的一部分。
楼喻表扬一下郭濂:“干得不错,今日郭棠有鸡腿吃。”
郭濂:“……”
他现在万分后悔,每天只能拿着儿子的亲笔信彷徨度日。
适时,司狱官呈上牢犯名册。
楼喻仔细翻阅后,剔除一些死囚,其余的都打算拉出来使使力气。
虽然贩盐给他带来巨利,造纸坊的纸也被运往经济发达的城市,卖出好价钱。可他要养这么多人,要买这么多原料,着实不容易。
所以必须要开荒种粮。
多余的劳力都拉去垦荒,反正庆州荒地多得是。
司狱官根本不敢违抗,应声下去。
郭濂见此长叹一声,胡闹啊,这完全就是在胡闹啊!
在他看来,建设所谓的新城,纯粹是楼喻异想天开!
日子不紧不慢,新城的建设热火朝天。
窑炉建成后,楼喻令所有铁匠开始打造铁制农具,毕竟开荒也是要工具的。
他让那么多人去开荒,农具早已告罄,有人只能用木锹挖土,那效率能提得上来吗?
唯有徐胜,站在滚烫的炉口前沉默不言。
他想起那日楼喻问他的话——你想不想缔造传奇?
他当然想!他太想了!
身为铁匠,能打造出一柄绝世宝刀,是他的终生夙愿。
为此,他可以用自由换取。
“徐工在沉思什么?”
身后忽然响起一句问话,声音温润清澈,如潺潺溪流,平静了他滚烫翻涌的心绪。
徐胜连忙转身跪拜:“见过殿下。”
“不必多礼。”
楼喻着一身修身短打,这几个月身量长高不少,整个人显得颀长挺拔,丰神俊朗。
他虚扶徐胜起身,道:“此炉只有你我二人,今日我便教你灌钢之法。”
同百炼钢相比,灌钢法有一个显著的优势。
这种方法可以在高温下,使液态生铁中的碳、硅、锰等元素与熟铁中的氧化物发生剧烈氧化反应,从而去除杂质,达到提纯效果,提高钢铁质量。[注1]
如此便可减少反复锻打的过程,提高生产效率。
而且这种方法简便易学,便于广泛传播。
为减少制造刀剑成本,发挥各种钢铁性能的长处,綦毋怀文这位大师还对制刀工艺进行了改良。
他用灌钢法炼制的钢做刀刃,用含碳量低的熟铁做刀背,如此一来,刀刃锋利不易折,刀背柔韧可支撑,刚柔并济,经久耐用。[注2]
楼喻给徐胜仔细讲解宿铁刀的制法,徐胜越听眼睛越亮。
他是个技术成熟的铁匠,楼喻不过稍稍提点,他便如醍醐灌顶,雀跃得差点跳起来,口中直呼:“妙!太妙了!实在太妙了!”
楼喻不得不泼他冷水:“虽然原理听起来简单易懂,但真正上手还需费上一番功夫。”
徐胜郑重道:“小人明白!”
“除去我方才说的那些,还有一点至关重要。”楼喻悠悠道。
徐胜已是拜服:“请殿下赐教!”
“如何淬火,你可知晓?”
徐胜下意识想说“用水”,可硬生生憋住了,他又不傻,殿下既然指出这一点,那肯定有新法子。
他面泛红光,等待楼喻教导。
楼喻却只道:“你可以试试牲畜的尿液以及油脂。”
此“双液淬火法”亦是綦毋怀文大师的成名之作。
动物尿液中含有盐分,冷却速度快,可使钢更加坚硬;动物油脂冷却速度慢,可使钢更加柔韧。[注3]
如此一来,便可提高钢的性能。
只是,这个淬火法的技术相当难掌握,如果时机不对,制出来的钢刀不是过脆就是过软。
没有测温、控温,只能依靠工匠的直觉和经验。
徐胜经过点拨,恨不得立马开炉炼钢,尚且不知前方有无数失败等着自己。
徐胜独占一炉大家都看在眼里。
一开始众铁匠还不敢置喙,可日子长了,其余窑炉里不断产出新的农具,唯有徐胜那个炉子总是产出废品,大家心里不平衡了。
凭什么这个废物能独占一座窑炉?
拿着相同的钱,干着不同的事,众人咽不下这口气,不知怎么的就闹起来了。
起因是徐胜走路时神思不属,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是个经验成熟的铁匠师傅,在庆州城里不说数一数二,但也叫得上名头,选择应聘这份工作,不是为了糊口,只是为了能跟官府搭上关系。
说不定管事的见他铁炼得好,以后就能跟官府做生意了呢。
徐胜很诚恳地道了歉,那人却不依,揪起徐胜的衣领,轻蔑道:“你要是真想道歉,就别干这行了,咱铁匠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
其余人围观过来,纷纷附和。
“是啊,徐胜,你成天出废铁,真不知道府衙大人为什么都不管!”
“大人们不心疼,咱们可心疼坏了!”
“徐胜,没这个本事就回家种地去吧!”
“徐胜……”
一声又一声的讥讽与谩骂钻入徐胜耳朵,他不禁捂住双耳。
这些天,他日夜殚精竭虑,就是为了找到一种平衡。
可他总是寻不到那个窍门,淬出来的钢刀不是太脆就是太软,不仅达不到殿下的要求,连铁匠铺里的学徒都比不上!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天赋,殿下都将新法子教给他了,他却一点进展都没有!
徐胜的精神状态本就接近崩溃,被周围一激,气血上涌,直接晕了过去。
众铁匠全都愣住了,这人这么不禁事儿的吗?!
他们也不是坏人,见状连忙去叫大夫。
魏思如今是工匠管事,此事传到他耳中,他立刻赶往医馆。
为徐盛诊治的是陈玄参。
“陈大夫,徐工如何了?”
魏思得楼喻重用,不仅仅是他名册做得好,他还很通透。
他知道殿下看重徐胜。
殿下甚至还嘱托过他,不论徐胜耗费多少铁矿,都不必多管。
陈玄参道:“忧思过度,一时晕厥,不过并无大碍,让他歇上一歇也是好事。我给他开张安神的方子。”
“多谢陈大夫。”
魏思付了诊金,吩咐人看顾徐胜,立刻动身去求见楼喻。
得知徐胜被气晕,楼喻第一反应是哭笑不得。
看来“灌钢法”将徐胜折磨得不轻啊。
他问:“大夫说他几时会醒?”
魏思道:“约莫一个时辰后。”
“行,一个时辰后我去看看他。”楼喻回道。
好好一个人差点被逼疯,他实在惭愧。
徐胜仿若置身烈火之中,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
他环顾四周,火舌如狂蛇乱舞,一点一点淬炼着他的身体。
体内的杂质慢慢被烤化,身体似乎变得更加轻盈纯粹。
忽然,一团熟悉的东西朝他逼近。
嗯,他该融合多少才能更加柔韧呢?
他仔细地揣摩着,小心地接收着,直到一个临界点,他果断停下。
他出了炉,闻到一股尿骚味,然后被冰冷的尿液溅了满身,又被一团滑腻柔软的物事浸润过。
他蜕变了。
变得坚硬而柔韧。
徐盛倏然睁开眼,眼底泛红,仿佛燃烧着熊熊火焰。
看管他的人立刻惊叫:“醒了!他醒了!”
魏思得到消息,立刻遣人去禀告楼喻,自己亲自来看望徐胜。
谁知刚到门口,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疯跑出来,直奔窑炉入口。
魏思心中一凛,这是中邪了?
他连忙带人追过去。
“魏管事,要不要多叫几个人过来?”
魏思正要点头,却见徐胜动作熟练地将细碎的铁矿投入炉中,口中还念念有词。
看似疯癫,实则行事极有分寸。
他拦住杂役去路,拧着眉,“再等等。”
遂带人守在窑炉外。
不久后,楼喻行至窑炉魏思一五一十将事情告诉他。
楼喻不禁一喜:“这是有进展了?”
他立刻嘱咐魏思:“这几日派人送食送水进去,切莫惊扰到他。”
尚不知徐胜还要锻造多久,楼喻强压下激动的心情,反复告诫自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试图转移自己思绪:“魏思,之前交待你收集窑炉矿渣,如今有多少了?”
窑炉日日不停地打造铁农具,有不少废弃的矿渣,楼喻打算废物利用一下。
魏思:“已有千余斤。”
“阿思,你认为,既然这些铁矿能冶炼出坚硬的钢铁,那这些矿渣能不能也能炼出同样坚硬的物事?”
楼喻故意问。
魏思完全不懂,只道:“既然殿下有心,不妨试验一下?”
“好,就依你之言。此事我已琢磨很久,正好今日试一试。”
楼喻吩咐道,“你召几个有经验的窑工,另外开炉锻造新物。”
魏思也不多问,迅速寻来几位窑工。
窑工们一见楼喻,便觉贵气逼人,不敢直视,纷纷低首拜见。
楼喻早已习惯跪拜之礼,径直吩咐几人,备齐石灰岩、黏土、石膏和矿渣。
他要煅烧硅酸盐水泥熟料。
比起木制房子,水泥建筑更加速成。以后工厂、员工宿舍、住宅等等,他都会用水泥建造。
窑工们不知他要做什么,但碍于他尊贵的身份,不敢怠慢,手脚麻利地砸碎石灰岩,在楼喻的吩咐下,将之烧成生石灰。
等待过程中,楼喻又让人用双层木栅栏在空地上围成一个紧密的“回”字形。木栅栏全都固定在地上,约莫一人多高。
冯二笔一直跟在他身边,实在不解:“殿下,您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楼喻卖个关子:“很快就知道了。”
经过窑工的不断尝试,楼喻需要的水泥终于烧制出来。
在水碓的不断碾磨下,水泥熟料变成浅灰色的细密粉末。
楼喻着人加入适量的水和砂石进行均匀搅拌,逐渐变成胶凝状。
他将胶凝状水泥倒入“回”字夹心处,拍拍手上的灰,笑道:“等明天再看看。”
众人心中存疑,只能盼着明天早点到来。
楼喻暗暗表扬自己动手能力还不错,一脸笑容地回了府城。
翌日一早,楼喻召来霍延、李树、杨广怀,领数十府兵,前往工地。
霍延和李树平素以训练府兵为任,几乎很少出营。
突然被楼喻拉过来随行,皆有些不解。
李树脑洞比较大:“殿下,莫非那群匠人闹事需要镇压?”
“并非如此,”楼喻耐心解释,“今日带你们去,是想试验一下昨日的成果。”
杨广怀难得有兴致:“听说殿下昨日烧出了稀罕物,我正想去瞧瞧。”
“难道是无色琉璃珠?”李树惊讶问。
前段时间,由于楼喻入戏太深,又是随身携带,又是张贴告示,搞得全城都知道他对琉璃珠爱不释手,甚至到了要亲自煅烧出来的地步。
后来似乎寻到了制造法子,撤去了告示。
李树有此联想,倒也合情合理。
楼喻摇首笑道:“等会儿就知道了。”
霍延不由看他一眼。
他心知楼喻素有巧思,见他眉眼俱生喜色,便知一定是非凡之物。
他期待楼喻口中的成果。
一行人来到“回”字木栅栏前。
魏思已在此等候,还有一群求知若渴的窑工。
众人见礼后,楼喻吩咐人劈开木头,露出里面的水泥墙壁。
虽然比起现代工艺显得粗糙,可楼喻已经心满意足。
他伸手戳了戳。
一夜风干后,水泥变得极为坚硬。
他转首问几人:“此物看起来像什么?”
李树一脸茫然:“像石头?”
灰不拉几的东西,看起来又这么硬,不是石头是什么?
杨广怀上前,指甲用力戳在上面,竟只在水泥墙上留下一道泛白的划痕。
他脑子转得快:“殿下,此物坚硬,用于防御工事甚好,若是建造耗时短,可谓大善!”
楼喻赞他一眼,“不错,你们可知建造此物用了多久?”
“多久?”霍延问。
楼喻看向他:“除去烧制工艺,不过盏茶时间。”
几人不敢置信。
若当真如此,那他们的城墙岂非可以加固再加固?
想起庆州破旧的城墙,大家都心领神会。
却听楼喻道:“日后工坊、宅院、道路等,皆可用此物建造铺设。”
新城就该有新城的样子!
众人自然无异议,庆州城世子最大,连庆王都比不上。
楼喻笑了笑,拍拍霍延腰间佩刀,“你力气大,去试试此墙是否坚实。”
霍延颔首,抽刀上前。
此刀是他从府衙武库里挑出来的,虽然比不上他父亲的宝刀,但轻易斩杀敌首不在话下。
刀身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光。
其余人往后退离,避免被波及。
霍延全力劈向墙面。
只听先是“叮”的一声,那是刀刃劈在墙面的震颤,再听“哐当”一声,断裂的刀身撞到地上,留下一道脆响。
众人:“……”
霍延目露惊异,他低首看自己虎口,有些微震痛。
他自己的力气自己知道,若这是天然的坚石,还说得过去。
可这分明是窑炉里煅烧出来的东西!
居然连钢刀都断了。
众人惊呼上前,细观墙身的印痕。刀刃确实在上头留下裂口,但很浅。
深知霍延力气的李树目瞪口呆。
他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道:“殿下,我也想试试。”
众人退离更远,唯恐被不长眼的断刀所伤。
李树大吼一声,使出吃奶的力气,刀刃与墙面相撞时,只觉虎口剧痛,然后刀口断裂,又废一柄刀。
他站在水泥墙边,为自己心爱的宝刀默哀。
杨广怀瞧了两场热闹,啧啧称奇:“殿下,不知此物造价如何?”
楼喻笑眯眯解释一番。
杨广怀大感惊异,不由更加相信“帝星入凡”的卦象。
第一次烧制水泥,质量到底有瑕疵,楼喻不是专门造水泥的,不懂内行,便交待众窑工:“此物名为水泥,要是有人能改良水泥性能,本殿重重有赏。”
窑工们对烧制器物有自己的心得,闻言跃跃欲试。
楼喻从不小觑古代的匠人,他们的劳动智慧可以流传千古。
于是,如何用水泥建造合适的厂房,就全部交给工匠们去做。
他只要划定区域,着魏思监管工匠便可。
见到水泥妙用后,魏思早就心潮澎湃,接到任务便兴冲冲地进行人事安排去了。
众人拾柴火焰高。
短短半个月,灰色的墙壁拔地而起,简洁肃穆,森然冷冽,却又让人觉得坚不可摧。
缺乏了人文气息,但添了份坚壁固垒。
就在这时,京城暗部传来密报。
九月初八为贵妃寿辰,皇帝有意下诏,召诸位藩王前往京城贺寿。
楼喻等待已久的情节,终于还是到了。
让藩王去给贵妃贺寿,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楼喻烧毁密信,前往主院找上庆王。
庆王正悠闲侍弄他院中的花草,见楼喻来了,目光慈祥道:“喻儿怎么来了?”
楼喻语出惊人:“爹,您是不是病了?”
庆王纳闷:“没有啊,爹身体康健着呢!”
“爹,”楼喻凑近他,“我需要您生一下病,要不您配合一下?”
庆王来了兴致,演戏嘛,谁不会?
他朝楼喻眨眨眼,紧接着面容扭曲,往后一倒。
楼喻焦急扶住,对冯二笔道:“父王晕倒了,速去请大夫!”
于是,庆王突发疾病的消息传遍整个庆州府。
与此同时,京城各个城门前,天使(天子使者)怀揣圣谕,策马各奔东西,驶向各处藩王封地。
京城到庆州,快马加鞭约莫五日。
楼喻用这五日时间,对府衙上下进行了一番严肃敲打,一众官吏对其畏惧更深,世子所令,莫不遵从。
他们都以为楼喻是因庆王病重而阴晴不定。
郭濂还暗暗设想,要是庆王真的一病不起,皇上是会收回封地,还是会让楼喻接任呢?
他自然更倾向于前者。
而此时的楼喻,已然沉浸在巨大的惊喜中!
一把刀陈列在他面前。
此刀刃如秋霜,刀面寒光凛冽,稍稍逼近,便有凉气透骨,森冷决然。
徐胜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双脚赤裸,鞋子早已不知丢到哪个角落去了。
他朝着楼喻憨憨一笑,喉咙如含砂砾:“殿下,小人幸不辱命。”
此一句,不知道尽期间多少辛酸苦辣。
他日夜煎熬,辗转难眠,晕过去后犹如打通任督二脉,钻进窑炉里就再也没出来过。
除基本的吃喝拉撒睡,他的眼中只有窑炉的火光,心中只剩下热烈滚烫的铁水。
足足半个多月,他经历了不知多少次失败,终于找到了平衡点,打造出这柄独一无二的宝刀。
他死而无憾了。
楼喻亦是心神澎湃,连忙派人通知府兵营,令霍延和李树携最好的战甲前来窑炉。
斩甲三十札,真的可以吗?
徐胜已经筋疲力尽,但尚有一股气强撑着,他一定要亲眼见证奇迹。
这可是他亲手锻造出来的奇迹!
霍延、李树应召而来,见案上宝刀,霍延眉心一跳,面色不显,李树就没忍住,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楼喻绷着一张脸:“试试此刀如何。”
李树先忍不住,小心翼翼握住刀柄,砍向完好无损的战甲。
看着遍地狼藉,满地残甲,他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执刀的手微微颤抖。
神兵利器!这是神兵利器啊!
他忘乎所以,眼中迸发出璀璨的光芒,对徐胜道:“大师,此刀是您所制?”
徐胜虽激动,但理智尚在。
他往楼喻方向看了一眼,正想说制作方法乃殿下所赐,却听楼喻道:
“徐胜铸刀有功,合该重赏。但此等铸刀之术,暂且不可让旁人知晓。”
他环顾在场几人,面色郑重:“今日之事,你等必须守口如瓶,可记住了?”
在场之人,霍延、李树、冯二笔、徐胜,皆无异议。
没人是傻子,这样的绝世宝刀,怎能轻易传扬出去呢?
楼喻挥退其余人,留下徐胜。
“你做得很好。”
徐胜激动跪地大拜:“多谢殿下恩赐!”
楼喻笑了笑,“如今你已掌握铸造绝技,可愿继续为我做事?”
徐胜毫不犹豫:“甘为殿下驱使!”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你先回去休息,之后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做。”
徐胜目光炯然,“是!”
楼喻踏出窑炉,遥望壮阔苍穹,一片晴空万里。
是个挖土豆的好天气。
土豆生长过程中,楼喻时不时会来看一眼。
从开花到结果,他等了近半年时间,终于等来一筐筐可爱的土豆。
脑子里立马冒出酸辣土豆丝、土豆炖牛肉、青椒土豆丝、土豆泥等一系列美味佳肴。
在楼喻心里,土豆是永远滴神!
庄户们在楼喻交待下,小心挖出土豆,放入竹筐里。
田野间众人干得热火朝天,一筐又一筐的土豆被运往仓库保管起来。
这次产出不少,楼喻分出一部分用来做菜,剩下的留待做种。
除他以外,其余人都不知土豆为何物,也不知土豆怎么烧制。
楼喻只好亲自动手。
“殿下,这种事怎能劳您动手?”冯二笔一脸心疼,“不如您教奴做。”
楼喻许久未下过厨,还有点手痒,闻言道:“你若无事,去叫霍延、李树、杨先生他们来,等出锅后,大家伙儿都可尝尝。”
大盛禁杀耕牛,猪又没有绝育过,楼喻退而求其次,宰了一只鸡。
李树甫一入院,便觉口舌生津,食指大动。
他扭头对霍延道:“殿下真好,厨子做了好菜,不忘叫咱们一起吃。”
霍延不置可否,但从其神情来看,自是赞同的。
两人刚至主厅,迎面碰上楼喻。
楼喻衣袖卷至臂弯,亲自端着一大盆香喷喷的菜来,见到两人,笑着招呼他们坐下:
“今日从地里收了些土豆,特意做了一道菜,叫你们过来尝尝鲜。”
大盛香料没有现代精细,楼喻拿不出以前的厨艺,只能将就着糊弄一下。
可单单这浓香,已经让大家眼睛发绿了。
“殿下得了什么佳肴,”杨广怀一袭青衣广袖,飘飘然走进,“确实香气四溢。”
楼喻笑道:“你们不去自备碗筷,等着我伺候?”
“殿下,奴去备。”冯二笔迅速跑去厨房拿了四副餐具。
他跟在楼喻身边久了,很清楚楼喻对这三人的看重。
日后若是起事,霍延三人立下功劳,更将平步青云。
冯二笔是想跟他们交好。反正他也是要替殿下拿的,顺便而已。
其余三人郑重道谢。
楼喻挑了下眉:“怎么少了一副?”
“没有啊。”冯二笔纳闷。
杨广怀含笑道:“冯大人是不是忘了给自己准备?”
冯大人?
冯二笔一愣,这是在叫他?他也能被人称为“大人”?
楼喻笑推他,“要不我替冯大人去取?”
冯二笔岂敢让殿下伺候他?忙不迭取了一副碗筷过来。
一切准备就绪。
楼喻笑眯眯地揭开盖子,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他心心念念好几个月的土豆,终于可以吃到啦!
李树最实诚:“真香!”
楼喻就喜欢实诚人,率先给他舀了一勺。
实诚汉子一点不嫌烫,直直往嘴里塞。
他先吃的鸡肉,入口只觉肉质滑嫩鲜美之极,可惜肉太少,他还没尝够就没了。
见碗里只剩下几块淡黄色的土豆,他遗憾地夹起土豆放进嘴里。
软软糯糯,入口即化,还带着点独特的清香。
这也太好吃了吧!
他红着眼看向楼喻:“殿下,这就是您种出来的土豆?!真好吃!”
然而没人理会他,都忙着品尝珍馐呢。
土豆的清甜软糯在口中爆开,楼喻闭上眼细细品味,眼角眉梢盈满幸福的笑意。
虽然做得远不如现代,可对于吃腻大盛饭食的他来说,简直不啻于顶级美味。
霍延对食物向来不讲究,也不由被这道菜俘获。
除了觉得好吃,他比李树多了个发现。
这个土豆颇有饱腹之感,而且似乎比小麦好伺候,若是能广泛种植,定能为大盛百姓减轻饥荒。
霍延不禁看向楼喻。
少年世子一身布衣,袖子随意地卷至臂弯,失了几分平日的庄重,却又多了几分洒脱不羁。
一个念头忽然涌现,霍延着实惊了一下。
他想起刚入院时,楼喻是亲自端着菜过来的。
难道这道菜是楼喻亲自做的?
霍延不由失笑,这副面孔下的那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仿佛什么都懂,什么都会。
他的见识极为广博,不仅知晓土豆种植之法,还能教授工匠制出水泥。
更甚至,徐胜铸造出的那柄绝世宝刀,也是出自他手吧?
倘若真的是一体双魂,那这位世子也不过十四岁,他到底是如何通晓这些道理的?
越是相处,霍延对这位世子便越是好奇。
“殿下,您可是聘了新厨子?”杨广怀意犹未尽道,“这道菜与以往大有不同。”
冯二笔立刻道:“什么新厨子?这是殿下亲自下厨做的!”
能吃到殿下亲手做的菜,是他们的福气!
霍延方才已有所猜测,闻言不觉惊讶,只是唇角微扬。
倒是李树和杨广怀,一个瞪大眼珠子,一个惊愕无言半晌。
“怎么?”楼喻笑问,“我做菜就那么奇怪吗?”
李树瞅瞅他细嫩如瓷的手,又瞧瞧他纤长白皙的手臂,由衷道:“殿下,不是奇怪,是不敢置信。”
“殿下精通庖厨一道,是杨某万万没想到的,殿下大才。”杨广怀也感慨一声。
冯二笔与有荣焉:“殿下睿智聪慧,做个菜不过小意思。”
“行了,”楼喻哭笑不得,“吃完咱们说正事儿。”
四人放下碗筷,正襟危坐。
楼喻道:“吃也吃了,都谈谈感想。”
他点名优等生:“先生先来。”
杨广怀拱手道:“此物味美,烹饪后软糯易化,老少皆宜,实为佳品,若是能广泛种植,或能减轻庆州粮食压力。”
李树紧接着附和:“属下也这么想!殿下,咱们多种点土豆吧!”
最后到霍延。
霍延目光与楼喻撞上,未曾回避,只问:“此物可耐储?”
“冬日可贮存两到三月,若是皮肉发青,一旦食用会有中毒风险,发了芽的更不必说。”
谈及此处,楼喻便吩咐冯二笔:“稍后将土豆食用之法教给庄户时,务必说明此事。”
冯二笔郑重点头,“殿下请放心,奴记着呢。”
没想到这么好吃的土豆会有毒。
霍延颔首:“如此,可以小麦为主,土豆为辅。”
杨广怀和李树皆表示赞同。
“就依霍延所言。”
楼喻本来就是这么想的,之所以问策几人,不过是加深他们的参与感,让他们生出更多的归属之心罢了。
他起身笑道:“我特意留了一盘在厨房,杨先生带些回去给孩子们尝尝,霍延带些回去给阿煊和阿琼。”
又对冯二笔道:“三墨今日没来,你带些回去让他尝尝。”
冯二笔连忙谢恩。
还有剩余,是楼喻专门为爹娘留的。
李树赶紧问:“殿下,那我呢?”
“你家有孩子?”
李树:“……”
没孩子就能被歧视吗!
三人就要告退,楼喻忽然开口:“天使将至,诸位还请慎重行事。”
李树爽朗道:“殿下放心吧,属下都已经安排好了。”
他同情地看向霍延:“比起咱们,还是霍兄更委屈。”
他们顶多装一装乌合之众,反正又不是没当过,演技肯定能骗过天使的眼睛。
但霍延就糟糕了。
天使要是看到庆王府善待霍家罪奴,指不定要揪住这个小辫子,让皇帝按个罪名削了庆王府。
所以霍延必须过得凄惨。
楼喻温声道:“辛苦你了。”
霍延并不在意,淡淡回:“无碍。”
左右不过是跪地服侍人的活计,再得一些打骂,他演得出来。
天使来的那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张天使骑在马上,仰望破败腐朽的城楼,心道庆王着实过得寒酸。
他吩咐左右:“尔等入城去报。”
左右策马入城,横冲直撞,吓得老百姓纷纷尖叫四散。
两人丝毫不顾,一人奔向知府府衙,一人奔向庆王府邸。
城中闹出这么大动静,报信人还没到王府,楼喻就得到了消息。
他守在庆王榻前,安慰道:“爹,您再忍忍,等他离开庆州,您就可以继续生龙活虎了。”
庆王心疼儿子:“是为父没用,让你亲自出面与天使周旋,千万要小心。”
他有自知之明,若是自己应召入京,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意外。
他这儿子比他聪慧,又懂藏拙,确实比他更适合前往京城。
庆王妃瞪他一眼,“你就安静在床上待着吧!”
不久,报信人至府门前,竟试图不经通报硬闯进来,还怒斥门房:“若是耽误天使大事,尔等担得起吗!”
众门房:“……”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了。
他们派一人去禀告世子,其余人继续拦着报信人。
须臾,楼喻形容狼狈、双目微红地出来,见到报信人问:“阁下何人?为何擅闯庆王府?”
报信人目露轻蔑:“你又是何人?”
楼喻:“本殿乃庆王世子,你可知擅闯王府乃重罪!”
“原来是世子殿下,”报信人皮笑肉不笑,随意拱拱手道,“失敬失敬,烦请世子殿下告诉庆王一声,天使携上谕已至城门,需庆王亲至城门迎接。”
冯二笔站在楼喻身后,恨不得一巴掌呼上去。
他家殿下何时受过这等委屈!
楼喻假装抹抹眼泪:“天使有所不知,父王病重卧床,恐无法亲至城门迎接。”
“庆王重病?!”报信人惊讶问道,眼中写满不信。
楼喻哽咽道:“天使已至,父王却无法起身,为免天使久候,不如由本殿代父王前去迎接吧。”
报信人想想也是,确实不能让天使久等,若是耽搁了,自己说不定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遂道:“既如此,世子殿下请随我来。”
楼喻也顾不得整理仪容,吩咐下人去备车。
报信人不耐烦:“殿下不如骑马同去?”
楼喻睁着红红的眼睛,无辜又可怜:“可本殿不会骑马。”
“……”
马夫慢悠悠牵出马车,在报信人裹火的目光中,楼喻携冯二笔上了马车。
报信人来时策马疾驰,尚不觉得远,如今王府马车沉缓,便觉得这段路格外漫长。
他实在等不及,敷衍告罪一声,直接扬鞭往城门赶去。
楼喻掀帘目送他背影,轻轻一叹:“何必如此着急。”
冯二笔幸灾乐祸:“哈哈,反正到时候丢脸的不是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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