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王的回赠礼品中,干菇是现成的,库里就有,只是春茶十车,却有难度,因时下清明刚过,新茶初摘,征收上来有个过程。朱威看过诏书,只得打车前往馆驿,恳请淳于髡暂候数日。
因要筹划偷窃孙膑,淳于髡求之不得,连声允诺。
朱威走后,淳于髡召到飞刀邹:“见过疯子了吗?”
“见过了。”飞刀邹点头,“孙子问何时可走,我告诉他,具体哪一日,要先生决定。”
“见孙子时,有人看到没?”
“没有。”
“没有就好。”淳于髡叮嘱,“从现在起,没有老朽吩咐,不可再见孙子,也不可使人打扰他。”
“好。”
“备车,相国府。”淳于髡吩咐道。
闻知淳于髡驾临,惠施出迎,长揖至地:“淳于子大驾光临,惠施受宠若惊!”
“呵呵呵呵,”淳于髡回礼,“传闻惠子治名、实之学,颇有所得,老朽慕名已久。三年前,老朽为赵侯说情,来梁觐见陛下,本欲登门求教,听闻惠子忙于国事,没有闲暇与老朽磨牙,只好作罢。此番复来,老朽左右寻思,再不上门请教,就老朽这把年纪,不定就得抱憾终生了!”
惠施亦笑:“惠施这点学识,不敢在先生跟前卖弄!”伸手礼让,“淳于子,请!”
淳于髡随惠施进府,远远望见客厅端坐一人。
见他们近前,那人起身迎出。
淳于髡正自打量,那人先一步躬身揖道:“魏申见过淳于子!”
淳于髡回揖:“草民淳于髡见过殿下。”
“殿下也是刚到。”惠施笑笑,指下席位,“席子还没暖热呢!今儿真是凑巧,一个是当朝殿下,一个是学界泰斗,在下这处陋室,算是生辉了!”
“这个自然。”淳于髡拍拍自己油亮的光头,“只要老朽这颗光头一到,你想不生辉,怕也难哩!”
三人皆笑起来。
惠施让席,太子申推托不过,居中坐了,淳于髡、惠施分坐两侧。闲聊一时,淳于髡再次打量魏申,见其眉头不展,气色不畅,遂倾身笑道:“观殿下气色,似有心事。草民在此,别有不便吧。”说罢,作势欲起。
太子申伸手拦住,苦笑一声,抱拳:“听闻淳于子善于揣摩,能够忖知他人之心,魏申原本不信,今日倒是领教了!”
惠施亦笑一声,转对太子申:“无论何事,料也瞒不过淳于子。殿下不妨说出来,淳于子多智,不定会有妙策呢。”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不瞒先生,魏申此来,是为梅妹的事。”
“梅公主又怎么了?”惠施问道。
“之前的事就不必说了,”太子申眉头大皱,“一个时辰之前,梅妹突然到我府上,求请一事,让魏申左右为难。”
“梅公主所求何事?”惠施又问。
“梅妹说,她不想住在宫里,想搬进申府居住,还要申把孙将军也接进府中,由她照料。”
惠施长吸一口气,缓缓闭目。
“先生,”太子申盯住惠施,“你说,申该怎么办?若是不准,梅妹苦求,不定会出什么事儿;若是准允,让个疯子住在府中,天下会怎么议论?再说,父王那里,又如何交代?”
惠施双目闭合,一动不动,显然是在思忖。
太子申复叹一声,闭目垂头。
淳于髡听出大要,探身问道:“请问殿下,孙将军可是孙膑?”
“正是。”
“哦哟哟哟??”淳于髡连晃几下光头,发出一串富有乐感的声音。他来找惠施,正为孙膑、瑞梅之事,岂料尚未开口,竟就有人递过话把子了。
惠施睁眼问道:“淳于子为何哦哟?”
“唉,”淳于髡换作一声长叹,“说起来,这个孙膑还是当年老光头所荐。老光头看他有些才具,在魏或可有所驰骋,谁想这才几年光景,好端端一个才子,竟就成了一个疯子!惠子你说,世道如此,让老光头能不感叹?”说着,将个光头又摇几摇。
惠施苦笑一声,亦是摇头。
“听殿下语气,”淳于髡将头扭向太子申,“孙将军与梅公主扯在一起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梅公主与孙膑的事满大梁皆知,太子申晓得他是故意问的,也就不再躲闪,将孙膑与梅公主的婚约及梅公主非孙膑不嫁的决心扼要讲述一遍。讲到动情处,太子申泪水流了出来。
“呵呵呵,”淳于髡轻笑几声,“殿下,这事儿你诉给老光头,算是诉对人喽!”
“淳于子有何良策?”太子申急问。
“请问殿下,是想让梅公主得到终身幸福呢,还是让她永生陪伴一个疯子?”
“当然是要梅妹得到终身幸福。”
“嗯。”淳于髡晃晃光头,“若是此说,老光头倒是有个招儿。”
“先生快讲。”
“老光头最爱拉郎配,混喜酒喝。梅公主若是依然待字闺中,光头愿意保媒,为她觅个如意郎君,保管她一生幸福不就得了!”
“唉,”太子申一下子泄了气,长叹一声,“先生有所不知,梅妹心中,只有孙将军一人,无论哪个公子王孙,她都不会动心。”
“呵呵呵,”淳于髡捋须笑道,“这倒未必。殿下若是放心,这事儿可以交给光头。老光头担保你的梅妹心甘情愿地听从老朽,嫁一个如意郎君。”
“嫁给何人?”太子申急问。
“公子虚。”
“公子虚又是何人?”
“齐国公子。”
“齐国公子虚?”太子申思忖良久,自语,“齐宫室中,好像不曾听说此人。”
“呵呵呵,”淳于髡又是几声笑,“世上的人何止万千,殿下不曾听说也是常情。再说,殿下眼下所虑,只是公主的婚事、公主的幸福、公主的如意郎君,至于什么虚不虚的,只要公主乐意,殿下何必较真呢?”
“嗯,”太子申应道,“先生所言甚是。无论何人,只要梅妹愿意,申绝无话说。”
“这就成了!”淳于髡再次捋须,“老光头明日即向王上提亲,只是??”看一眼惠施,“这席喜酒,单是光头独饮也不成趣,惠子,大媒算你一份。光头做男家的,你来做女家的,如何?”
惠施忖不出淳于髡是何用意,甚想观看下文,便拱手笑道:“惠施愿意效力!”
次日晨起,魏室无朝。
淳于髡花费重金置办彩礼,于后晌申时,驱车叫上惠施,进宫求见惠王。
“呵呵呵呵,”见到淳于髡,惠王喜笑颜开,“老夫子,寡人正在想着你呢。”
“王上想着草民是客套话,草民想着王上却是真的。”淳于髡叩道。
“老夫子快起!”惠王招呼二人坐下,“这次你可没有忖对,寡人真的是在想你。”又转对毗人,“不信你可问他。”
“淳于先生,”毗人笑应道,“这是真的,方才大王还在念叨你呢。”
“敢问王上,为何念叨草民?”淳于髡笑问惠王。
“不瞒夫子,”惠王敛起笑容,一本正经道,“寡人身边,真还缺少一个像夫子这样的人。自夫子走后,寡人越想越觉得离不开夫子,实意求拜夫子为国师,常住宫里,时刻陪伴寡人,司寡人之过。寡人正与毗人念叨此事,打算召请夫子,夫子可就来了。”
“哈哈哈哈!”淳于髡大笑几声。
惠王怔了:“夫子不乐意?”
淳于髡指指自己的光头:“宫中佳丽如云,早晚见到草民这颗光头,岂不花容失色,东躲西藏?”
“呵呵呵,”惠王借题打趣,“若是此说,倒不打紧。寡人送你美女五十名,只要老夫子精气足,莫让她们失望就成。”
“果真这样,”淳于髡顺口接道,“草民更不敢了。宫中佳丽,皆是玉体,草民身贱,岂不是糟践了?”
“唉,”惠王知他不肯,轻叹一声,转过话题,“说吧,老夫子此来,有何指教?”
“岂敢指教?”淳于髡拱手,“草民只是讨赏来了。”
魏惠王转向毗人:“老夫子的那棵金草,可铸好了?”
毗人点头,从旁拿过一只盒子,打开来,里面果是一株金光灿灿、栩栩如生的金草。
惠王欣赏一时,使毗人递给淳于髡:“你讨要的宝贝,可以拿走了。”
“草民谢王上厚赏!”淳于髡接过金草,拱手谢道,“不过,草民此来,不是为讨此赏的。”
“哦?”惠王略吃一惊,“夫子还讨何赏?”
“喜酒。”
“喜酒?”惠王大奇,“何人的喜酒?”
“梅公主的喜酒。”淳于髡侃侃说道,“临行之际,齐王特别吩咐草民,要草民打探魏室可有公主待字闺中,若有,齐王有意向大王攀亲。草民昨日向惠相国打探此事,得知梅公主尚未订婚。草民窃喜,特拉惠相国保媒,代齐王向魏王求婚。”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礼单,双手呈上,“这是礼单,彩礼已经置于偏殿,敬请大王验看。”
毗人接过,递予惠王。
惠王扫过一眼,置于几上,抬头缓缓问道:“田因齐求婚?他为何人求婚?”
“公子虚。”淳于髡又从袖中摸出一帛,双手呈上,“这是公子的生辰八字。”
“公子虚?”惠王接过八字,细看一时,轻轻放下,点头,“年龄倒是不错,不知此人品性如何?”
“呵呵呵,”淳于髡笑应道,“若问品性,倒是没个说的,草民只用八个字:才气横溢,气宇轩昂。不过,”话锋一转,“公子也有不足之处,草民不敢隐瞒。”
“有何不足?”
“据髡所知,公子性格内向,不谙名利,与世无争,喜欢独处,尤其是喜欢养花育草,且在百花之中,尤爱梅、菊,几年前赌气前往东海仙山,在那里养梅育草,修道炼仙。不知多少人家提亲,公子皆未看上。这些秉性,与时下年轻人所求格格不入,齐王大是头疼,却也拿他毫无办法。这些弱项,草民特别禀明大王,万不能屈了公主。”
“呵呵呵,”魏惠王大喜过望,捋须笑道,“若是此说,倒是匹配梅儿。田因齐若是真有诚意,这门亲事,寡人可以准允!”忽又想起什么,眉头皱成一团,“只是梅儿与那公子一般性情,甚是执拗,不愿嫁人。她若不从,就会往死里闹腾,即使寡人,也奈何她不得!”
“王上放心,”淳于髡接道,“草民得授通心之术,梅公主所想,草民皆可忖知。只要得见公主,草民或可因情劝导,使她乐意归门。”
“好好好,”惠王连说几声,“先生果能玉成此事,寡人另有重赏!”又转对毗人,“传梅公主觐见!”
“不不不,”毗人欲走,淳于髡连连摆手,“草民不可在宫里见她。听说公主与殿下甚亲,草民可去殿下府中见她一面。”
惠王略略一想,大手一挥:“好吧,一切皆听夫子。”
东宫太子府中梅园,百余株梅树上挂满了如葡萄般大小的青梅。
一身素衣的瑞梅公主坐在梅亭里,痴痴地望着树上的梅子,想着心事。园中别无他人,只有几只小鸟在梅枝间上蹿下跳,喳喳欢叫。
园门打开,淳于髡晃着油亮的光头走过来。
瑞梅过于专注,竟然没有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淳于髡走到亭下,顿住脚步,故意咳嗽一声。
瑞梅扭头,蓦然见到一个光头,花容失色,惊问:“你是何人?”
淳于髡深揖:“老朽淳于髡见过公主。”
瑞梅早就听说过淳于髡的大名,松出一口长气,微微欠欠身子,拱手复礼:“小女子见过先生。”
淳于髡将她细细打量一番,赞道:“好标致啊!”
瑞梅平素不愿见人,更不喜在此被人打扰,又听淳于髡说出此语,脸色一沉,冷冷说道:“先生至此,可有要事?”
“呵呵呵呵,”淳于髡连出几声笑,“没有,没有,老朽只是赏梅而已。”说着,也不顾瑞梅感受,顾自走上亭子,在瑞梅的对面席地坐下,“老朽坐在这里,公主不介意吧?”
瑞梅忽地起身,面色愠怒:“先生要赏,自赏就是!”说毕拂袖走下亭子,沿小径而去。
淳于髡缓缓说道:“梅公主留步!”
听到淳于髡直呼她的名讳,瑞梅怔了一下,顿住步子,扭回头,语气依旧冷冰:“先生何事?”
“老朽路过街头,碰巧遇到一个疯汉,公主想不想听听他的趣事?”
瑞梅心头一颤,知他是为孙膑而来,且能进此园中,也必是经过太子申同意了的。看这样子,许是她的要求有眉目了,既惊且喜,复上凉亭,语气微微缓和,轻声问道:“请问先生,那疯汉有何趣事?”
“公主不能站着听,”淳于髡微微一笑,指着对面的席位,“请坐。”
瑞梅凝视他,有顷,复坐下来,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公主,”淳于髡敛起笑,语气严肃,开门见山,“你与孙将军之事,殿下都对老朽说了。听殿下说,公主欲将孙将军接至府中,照料他一生,可有此事?”
瑞梅脸色绯红,低下头去,轻咬下唇,默不作声。
“老朽正为此事而来,有话欲问公主。”
瑞梅喃声说道:“先生请问。”
“公主是喜欢孙将军呢,还是爱他?”
瑞梅将头垂得更低,许久,说出一字:“爱。”
“爱有四种,博爱、仁爱、义爱、男女之爱,公主之爱属于哪一种?”
“第四种。”
“男女之爱又分三种,爱物、爱身、爱心,公主之爱属于哪一种?”
“第三种。”
“你的回答实属难得。再问公主,若是爱他的心,公主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吗?”
瑞梅不再羞怯,落落大方地抬起头来,郑重点头,吐字清晰:“愿意!”
淳于髡看到,瑞梅的眼中盈出泪水。
“呵呵呵,”淳于髡晃几晃光头,“看公主的泪眼儿,当是真心,老朽就帮这个忙了。”
“谢先生成全!”瑞梅拱手,以袖拭泪。
“老朽成全,可有两种成法:一是如公主所愿,说服你的父王,将孙将军或接入宫中,或接至此处,交给公主照料,公主守他一生;二是治愈孙将军的疯病。”
“先生能够治好他的疯病?”瑞梅两眼圆睁,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呵呵呵,”淳于髡再次晃晃光头,“是病就有治嘛,治不了,是方不得当!”
“先生真的能治好他?”瑞梅二目放光。
“除去两个膝盖骨之外,老朽担保孙将军如常人一般。”
“太好了!”瑞梅改坐为跪,叩首。
“公主先别磕头,你还没有回答我呢。老朽这两种成全之法,公主可以任选一种。敢问公主,欲选何种?”
“先生能保证治愈孙将军之病?”
“老朽可以保证,但能不能完全治愈,还要取决于公主。”
“我?”瑞梅大怔,“小女子能有何用?”
“有有有,”淳于髡晃几晃脑袋,“公主需要答应一事。”
“说吧,只要能够治愈孙将军,要小女子做什么都成。”
“嫁人!”
“嫁人?”瑞梅惊呆了。
“确切地说,是嫁给齐国公子!”淳于髡一字一顿。
瑞梅两眼发直,好一阵儿,总算回过神来,从牙缝里挤道:“原来,先生是变了法子提亲来的!”
“是的。”淳于髡晃晃光脑袋,“老朽此来,正是为齐国的公子虚提亲。”
“先生这要白走一趟了!”瑞梅面色复冷,一字一顿,“小女子此生,除去孙将军,谁也不嫁!”再次起身。
“呵呵呵呵,”淳于髡捋须笑道,“看来,公主爱的并不是孙将军的心,而是他那一百多斤又脏又臭的肉肉喽。”
瑞梅一怔,复坐下来,盯住他:“请先说说,先生怎么治愈孙将军?”
“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晃晃光头,“公主若问这个,那就有得讲喽。老光头此生,不喜做官,只喜游走列国,猎奇赏美,化内方外多有所闻。齐国东海有座仙山,山上有种仙草,叫归心兰,其花奇香无比,专摄心魂,凡丢魂落魄者,一闻此香,魂魄归聚,元神入体。观孙将军之病,当是身心分离,元神离体。只要得闻此种花香,不治而愈矣!”
“这??这与小女子的婚姻有何关系?”
“有有有,”淳于髡迭声说道,“仙山浮于大海之上,雾锁云匿,若隐若现,游移不定,非常人所能至也。能登此山之人,据老朽所知,唯有齐国的公子虚一人。老朽受殿下之托,求公子虚讨要仙草,公子虚却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娶梅公主为妻!”
瑞梅显然相信了这个故事,瞪眼问道:“公子虚为何一定要娶小女子?”
“呵呵呵,这是公子虚的事喽,”淳于髡两手一摊,显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待出嫁之日,公主可以当面问他。”说着,以手撑地,站起身子,“公主好好想想,是终生守着一堆身心分离的疯肉肉呢,还是得到仙草,治愈孙将军的疯病,还孙将军一个身心合一的完全之人?公主何时想明白了,可以告诉老朽。老朽游走列国,靠的是两个字—信誉。老朽既已承诺,就一定能兑现诺言。”
淳于髡转过身去,晃着光头,摇摇晃晃地沿来路走去。
走有几步,身后飘来瑞梅的声音,字字结实:“先生,您可告诉那位齐国公子,就说小女子愿意出嫁。”
淳于髡顿住步子。
“不过,”瑞梅冷冷说道,“小女子也有一个条件,公子必须首先拿回仙草,治愈孙将军之病!”
“呵呵呵,”淳于髡晃几下光脑壳子,“你俩真就是一对妙人儿呢。只是,你二人,一个要先出嫁,一个要先治病,实让老朽为难!这样吧,老朽折中一下,公主可先嫁往齐国,举行仪式,向你夫君讨到仙草,再返回大梁,亲手交给孙将军闻闻,如果他的病好了,你就应诺入洞房,完成婚约,如果治不好,公主继续留在大梁,如何?”
瑞梅沉思良久,点头:“就依先生。”
“再有,”淳于髡盯住瑞梅,“公主还要应允一事,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公主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否则,老朽不作保证!”
“小女子应允。”
得知瑞梅愿意出嫁,魏惠王大喜过望,亲至太庙,为她的婚事问卦,抽到一签,是六五坤卦,上上签,爻辞是“黄裳元吉”,意思是,这桩婚事质性柔顺,大吉大利。
惠王乐不可支,定下吉日,吩咐宫中准备嫁女。
自孙膑疯后,武安君夫人瑞莲公主不忍目睹梅姐伤心欲绝的样子,很少回宫。听说这桩婚事是梅姐自己愿意的,瑞莲不胜欣喜,急回宫里看她,不想梅姐仍在太子申的宫中。瑞莲正欲前往东宫望她,陡然想起临出门时庞葱交代她早点回府,说是武安君今日回来。瑞莲看看天色,叫驭手拨马回府。
果然,瑞莲刚到府门,就听门人说庞涓回来了。
自入纵之后,魏惠王全力以赴,号召众臣光复河西,庞涓也陡然明白了合纵的好处,兴奋异常,将全部身心投入到练兵备战之上,几乎每日都住在逢泽大营,很少回府。
瑞莲疾步走回,远远看到庞涓端坐厅中,正在听庞葱禀报府中诸事。瞥见瑞莲,庞葱识趣地站起,笑对庞涓道:“大哥,前院里还有点儿小事,葱弟待会儿再来禀报。”
庞涓点头,庞葱退出,在门口遇到瑞莲,哈腰见过礼,便匆匆走开。
瑞莲急趋过来,在庞涓前面跪下,深情叫道:“夫君??”
庞涓轻轻一拉,瑞莲顺势倒进他的怀中。二人正在拥抱,门外传来脚步声,瑞莲挣脱开来,在对面坐下。看到并无别人,只是侍候茶水的婢女,二人皆笑起来。
瑞莲喜形于色,急不可待道:“夫君,奴家有个天大的喜讯。”
“哦?”庞涓微微一笑,“是何喜讯?”
“梅姐要出嫁了!”
“梅姐出嫁?”庞涓大吃一惊,“嫁予何人?”
“齐国的一个公子,听宫人说,他跟梅姐一个秉性,二人甚是般配。”
“叫何名字?”
“说是叫公子虚。”
“公子虚?”庞涓眉头微皱,“在下未曾听说齐国有个公子虚。宫人还说什么?”
“宫人还说,父王甚是高兴,前两日到太庙求签,是上上签,当即定下吉日,就是后日。宫中这几日都在忙活此事,为梅姐准备嫁妆。”
“梅姐愿意?”
“当然了!梅姐若是不愿,谁敢逼她?”
“呵呵呵,”庞涓笑道,“梅姐乐意嫁人,真的是件大好事,我们要送份大礼才是。”
“夫君说得是!”瑞莲兴奋道,“奴家一直在琢磨此事,可思来想去,竟是想不出送什么才好。”
“梅姐不同凡俗,送她何物,在下真得好好想想。”庞涓果真闭上眼睛,进入冥思,似是在想送何礼物。
不过,瑞莲公主有所不知的是,此时的庞涓,压根儿就没去冥想礼物,而是在揣摩整个事件。依他的本能判断,瑞梅不可能说变就变,她肯愿意,里面必有文章。
冥思有顷,庞涓打个寒噤,脱口而出:“淳于髡!”
庞涓这一声既突然,又怪异,瑞莲吃此一惊,花容失色,打了个哆嗦,颤声问道:“夫君,淳于髡怎么了?”
庞涓这也意识到失态,笑道:“没什么。夫人可否知道,玉成这桩好事的媒人可是淳于髡?”
“正是此人。”瑞莲朗声应道,“听宫人说,他是男方大媒,梅姐的大媒是惠相国。”
庞涓正欲再问,庞葱急进,在门外站定,禀道:“大哥,齐使淳于髡求见!”
庞涓苦笑一声,挠挠头皮:“嗬,说有鬼,鬼就来了!”又对瑞莲笑笑,“夫人,大媒邀功来了,在下得去好好谢他,夫人可暂回避。”
庞涓起身,与庞葱快步出门。
不消一刻,庞涓笑容满面地携着淳于髡的手,有说有笑地走回厅中,分宾主坐下。庞葱倒过茶水,退出。
庞涓指指茶水,笑道:“清茶一杯,请老前辈品尝。”
淳于髡端过茶杯,品一口,赞道:“好茶!”
庞涓亦品一口,笑问:“听闻老前辈见多识广,可知此茶出自何处?”
淳于髡端起茶杯,细细察看茶叶颜色,又啜一口,在口中回味一时,咽下,抬头笑道:“回武安君的话,老朽若是没有猜错的话,此茶采自云梦山,是清明茶。”
庞涓抱拳:“老前辈真是神了!”
“呵呵呵呵,”淳于髡晃晃光头,亦抱拳道,“喝多而已。”
二人畅谈一会儿茶道,庞涓先入为主,抱拳笑道:“老前辈乃百忙之身,今日光临寒舍,定有教诲晚生之处。”
“呵呵呵呵,教诲不敢。”淳于髡捋下长须,“听闻武安君精通兵法,老朽心向往之,早想请教。也是不巧,几年前在下来梁,刚好赶上武安君大喜,老朽虽然登门,却是难以启齿。此番复来,武安君竟又不在府中。听闻大人今日回府,老朽特别使人盯在府外。呵呵呵呵,此招甚妙,老朽果然逮个正着。”
“这倒奇了!”庞涓盯住他,“据晚生所知,老前辈是以隐语见长,靠利舌游走列国,怎么突然又对兵法感兴趣了?”
“呵呵呵,”淳于髡再次晃晃光头,“常言说,话不投机半句多。老朽求见大将军,不说兵法战阵,怎么能提起大将军的劲呢?”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与老前辈说话,真是痛快!自古迄今,兵家林林总总,不可胜数,敢问老前辈,您都想问哪家兵法?”
“寻常兵法,不足为奇。天下盛传大将军在宿胥口梦见吴子,得授吴起用兵绝学,可有此事?”
庞涓一怔,稍显尴尬地笑笑,抱拳说道:“确有此事。不过,晚生所学,不过是吴子的一点皮毛,不足挂齿!”
“大将军不必过谦。”淳于髡敛住笑,正正衣襟,抱拳道,“说起吴子,老朽与他还有一面之交。”
听他讲到吴起,庞涓来了精神,抱拳急问:“真的?”
淳于髡白他一眼:“老朽何曾打过诳语?”眼睛眯起,似入回想,“那年老朽十岁,跟娘讨饭,讨至楚地,碰巧遇到大将军吴起凯旋,嗬,那个威势,将老朽吓得当场尿了裆子。”
淳于髡讲得一本正经,讲出的却是这个典故,庞涓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连声说道:“好好好!世人皆言老前辈滑稽,晚生今日信了!”
“这是真的!”淳于髡指天发誓,“大将军不信,可去齐地问老朽胞妹。她当时在场,迄今仍拿这个事儿耍笑老朽。在这世上,老朽若怕一人,就是她了。”
见淳于髡如此认真,庞涓笑得越发开心,手指淳于髡,上气不接下气:“老前辈,真有您的,连谎也编得这么圆,实让晚生??”
“不不不,”淳于髡截住他的话头,“编谎的不是老朽,是大将军!”
庞涓的笑容一下子僵住,愣怔半晌,方才结巴道:“老??老前辈,此??此言何意?”
淳于髡一字一顿:“若是老朽没有料错,此事当是大将军故意编出来的。依老朽所断,大将军若修吴子之学,必在鬼谷。”
“老前辈由何判知?”
“精灵托梦,断不会在大将军怀中塞进一部兵书。”
庞涓不无叹服,拱手说道:“老前辈果是慧眼,晚生不敢隐瞒。吴子一书确是在鬼谷时,由先生亲授。至于托梦一说,也的确是晚生用来蒙骗三军的。当时,三军仅有三万疲弱之卒,连战皆败,士气萎靡,晚生不得已,方才编出这个故事,让前辈见笑了。”
“见笑?”淳于髡微微抱拳,由衷赞道,“大将军只此一举,即胜吴起多矣!纵观黄池之战、朝歌之战,更有后来的陉山之战,大将军智勇皆占,即使吴起再世,也不过如此。”
庞涓连连抱拳:“前辈如此抬爱,晚生愧不敢当。”
“说起《吴子兵法》,”淳于髡话锋一转,“老朽想起一事,甚是追悔。”
“前辈有何追悔?”
“当年听闻鬼谷子将吴子用兵之术传授将军,而将孙子用兵之术传授孙膑,老朽甚觉好玩。后蒙魏王召见,老朽也是嘴快,顺口聊及此事。谁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魏王厚礼聘请孙膑。结果,孙膑至魏,不过一年,竟被处以膑刑,应了他的名讳!老朽得知此情,觉得对不住孙膑,也对不住鬼谷子。听说庞将军也为此事蒙受不少委屈,甚至还舍身相救,令人感动!唉,都怪老朽这张臭嘴,一句闲言,竟然惹出大祸,害人不浅哪!”
庞涓忖道:“老秃头绕来绕去,这才绕到点子上。”眼珠儿一转,以襟抹泪,小声泣道:“孙兄之事,是晚生之伤,前辈还是不要提了!”
“唉,”淳于髡轻叹一声,“好吧,既然此事是将军之痛,不提也罢。不过,老朽生性好奇,话及此事,不由得想起一个假定,顺便问问将军。”
“晚生愿闻。”
“孙子也好,吴子也罢,都是一等一的用兵好手。庞将军习得吴子之术,孙将军习得孙子之术,老朽在想,如果孙将军没有受刑,也没有发病,庞将军与孙将军各领一军,在沙场上兵戎相见,最终获胜的会是谁呢?”
庞涓沉吟一时,郑重说道:“往事,是没有如果的。”
“往事当然没有如果,”淳于髡笑笑,“可老朽说的不是往事,只是如果。”
“依前辈之见,会是谁呢?”
“是老朽在问大将军。”
“回前辈的话,”庞涓拱手,“沙场上的事,瞬息万变,晚生不敢妄断。”
“呵呵呵呵,”淳于髡捋须笑道,“不愧是大将军,这也算是回答了。大将军刚回府中,一路劳顿,老朽就不打扰了。”说罢,起身揖礼。
庞涓也不挽留,客气地送他出门,拱手作别。
望着他的车马渐行渐远,不见踪影,庞涓方才长吸一口气,眉头皱起,挠头自语:“这个秃头,上门即无好事。只是??此人毫无来由地搁下此话,究竟是何用意呢?”
又过许久,庞涓仍然不得其解,便闷闷地走回府里。
淳于髡回到驿馆,吩咐飞刀邹:“邹壮士,你可以活动了。做三件事:一是寻到疯子,要他明日午夜溜到庙门外面,你约个地方候他,将他背进驿馆;二是将他的衣冠等物抛于汴水,做出溺水自毙的假象;三是改装迎娶公主的大车,在车底增设一个暗厢,让那疯子躺在里面,听他媳妇一路啼哭地嫁往齐国。”
飞刀邹应过,安排好随行匠人改装公主婚车后,迅速来到墨者所在客栈,向屈将子禀报淳于子的日程安排。由于孙膑将秦国公子华潜住大梁欲偷渡他赴秦的事早已告诉飞刀邹,为防止秦人作梗,确保万无一失,屈将子特意调整了接应孙膑的时间,将原定的午夜提前至人定,同时调来十名墨者协助。
翌日午后,范厨为孙膑送饭,刚从庙里出来,就有一人将他拦住,耳语数声。范厨绕道走进皮货店,有人迎住他,引他走入内室。
公子华端坐于席,范厨进来,哈腰小声问道:“秦爷急召小人,可有要事?”
公子华指着对面席位:“范兄,坐。”
范厨坐下,看向公子华。
“齐人要动手了,”公子华缓缓说道,“昨夜人定时分,有人前去小庙,偷偷会了孙膑。”
范厨大吃一惊:“秦爷,怎么办?”
“这就动手!”
“这就动手?”范厨重复一句,紧张地盯住公子华,“何时?”
“今夜人定!”公子华断然说道,“公主明日出嫁,齐人必于今夜将孙膑偷出,藏于车中,明日随公主至齐。我们必须赶在齐人前面动手。”
范厨一咬牙关:“秦爷说吧,怎么干?”
“孙将军不肯赴秦,我们只能来硬的。”公子华从几案下摸出一只小陶罐,递给范厨,“这是迷药,晚上送饭时,你混进食物中。待孙将军昏迷过去,我们将他背回店中,明日凌晨,待城门打开,我们就离开大梁,赶赴秦地。”
范厨接过小罐,目光犹疑。
“还有,”公子华似已猜出他的心事,“范兄的家小今日即走。我已安排好车马,范兄即刻回家安顿。除了那坛陈酒,范兄什么都不可带,若有邻人问起,只说串亲戚去了。待到秦地,一应物事,皆有在下照应。范兄若不嫌弃,亦可住在我府,我请范兄做府中大厨。”
范厨松出一口长气,起身叩首:“小人谢秦爷想得周到!”说毕,将陶罐置入饭盒,告辞出去,走有几步,复退回来,“秦爷,小人想起一事。”
“范兄请讲!”
“食物是否也让那些丐儿吃?”
“嗯,”公子华点头,“还是范兄想得细!药全放上,让那些丐儿睡上两日,免得明日醒来,坏我大事!”
范厨应过,急回家中。不一时,有马车停在门外。范厨将酒坛搬入车中,骗婆娘说,她的父亲病危,希望见她最后一面。婆娘是韩国人,自入门之后,从未回过家门,得讯信以为真,急不可待地领了两个孩子,坐上马车,哭哭啼啼地出城去了。
黄昏时分,范厨熬好一罐稀粥,将药倒入粥罐中,烙出两只葱油大饼。为使他们多喝稀粥,他特地在葱油里多放了盐巴,又咸又香,甚是诱人。
天色苍黑,范厨安排好庞涓一家的饭食,就挎上饭篮直去南街口。这些日来,因有孙膑在,几个乞儿也被养得刁了,无论天晴天阴,皆不乞讨,一到吃饭时候,就会眼巴巴地坐等范厨上门。
这一晚也是。
远远望到范厨在暮色苍茫中晃过来,几个乞儿欢叫一声,迎上前去,抢夺他手中的篮子。范厨护住篮子,朝每人手中塞一块烙饼,直进庙中,在孙膑面前放下篮子,拿出一块香饼,双手递上,笑道:“孙将军,看小人做了什么好吃的!”
孙膑没有去接,头也不抬,不无伤感地长叹一声:“唉,有好吃的,就让娃子们吃吧!”
范厨怔道:“孙将军?”
听到喊声,孙膑微微抬头,望向范厨。
见孙膑的眼里闪着泪珠,范厨惊愕:“孙将军,您??怎么了?”
“范兄,”孙膑凝视他,泪眼模糊,“这几年来,在下能活下来,得亏你了!在下??在下??”哽咽,以袖抹泪。
因有公子华的预言,范厨忖知孙膑是要远赴齐国,这在向他诀别,当即跪下,泣道:“将军,您不要说了。小人这一生,能够侍奉将军,是祖上修来的福分。”说毕抹去泪水,舀出一碗稀粥,双手捧上,“将军,这是小人特意为将军熬的稀粥,请将军品尝。”
孙膑接过,端在手上,望着稀粥,泪水滴入碗中,怔了一时,再次摇头,将碗放下,轻叹一声:“范厨啊,在下实在喝不下。你起来,让在下好好地看看你。”
范厨大是着急,却也不好硬劝,只好坐起来,望着孙膑。
旁边是个油灯,上面因有灯花,不太明亮。孙膑摸到一根剔牙用的小竹签儿,拨去灯花,端过油灯,轻道:“来,近前一点儿,让在下好好看看你。”
范厨朝前挪了挪。
孙膑将灯移近范厨,细细端详。
范厨心里感动,眼里出泪。
孙膑正在看他,几个乞儿走进,因吃下咸饼,口中干渴,便各自拿出破碗,抢着舀那稀粥。
许是稀粥熬得太好,几个孩子不消几口就已喝完,再次来舀。
范厨急了,护住粥罐,拿出几块大饼:“去去去,一人吃一块饼,吃完再来分粥!”
几个孩子拿过饼,咬过几口,又要舀粥。
范厨再次制止。
“范厨,”孙膑说道,“他们想喝,就让他们喝吧。”
几个孩子得到指令,不及范厨回话,将罐子硬抢过去,纷纷倒去。
稀粥倒空了,最小的一个没有舀到,哭叫起来。
“孩子,”孙膑招手,“来来来,孙叔叔这儿还有一碗。”
那孩子不由分说,上来就端。
“去去去,”范厨将他推开,护住碗道,“你们都喝了,让孙叔叔喝什么?”又瞪眼责备几个大的,“瞧你们这点儿德行,给小弟弟匀点儿!”
几个大的蹭过来,匀出稀粥给小乞儿。
范厨将稀粥双手捧上,跪下求道:“孙将军,喝吧,再不喝,粥就凉了!”
孙膑接过来,再次放在席上,摇头:“范兄,甭再劝了,在下真的不饿,喝不下呀。”
范厨大急,叩首,哭出声来:“孙将军,范厨求您了,喝吧,您若不喝,范厨??范厨??”
“范兄?”孙膑怔了,“你??你这怎么了?”
“小人??”范厨抹去泪水,“小人没什么,小人只求将军喝粥,是小人特意为将军熬的,将军不喝,小人??小人心里难受??”
想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吃范厨的饭了,孙膑心里愈加难受,轻叹一声:“好吧,在下喝下,在下过会儿一定喝下。范兄请起!”
范厨不肯,双手将碗端起,恳求他当场喝下。
孙膑拗不过,接过粥碗,肚子真也饿了,咕咕几声一气喝下。
范厨拿袖子抹一把额上渗出的汗珠,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孙膑放下粥碗,拱手欲谢范厨,忽见一个孩子扔下饭碗,歪倒在地。
孙膑惊愕,尚未反应过来,另外几个孩子也相继倒下。
孙膑大惊,急对范厨道:“范兄,快看,孩子们怎么了?”
范厨扭头一看,也是怔了。孩子们横七竖八,尽皆歪倒,碗中的稀粥早被他们用舌头舔了个干净。想是药下得太猛,孩子年龄幼小,经受不住,反应过快了。
孙膑不无疑惑地看向范厨:“难道是??粥里有毒?”
范厨哪里还敢接话,全身打着战儿,结巴道:“将??将军,小??小人??”
眼下救人要紧。
孙膑顾不上查究,急切吩咐:“快,范兄,快请医家!”
范厨似也回过神来,急急爬起,飞身出门,一溜烟似的跑出去了。
孙膑匆匆挪到几个孩子前面,摸过他们的脉搏,试了他们的鼻息,见一切尚好,仔细验看,也不似中毒症状,便松下一口气,细细思忖,猛地意识到粥里下有迷药了。
孙膑震惊,回想范厨的表现,豁然明朗,摇头轻叹一声,闭目思索对策。
孙膑正自冥思,一道黑影从屋顶飘入院中,闪进门内。
孙膑惊觉,未及说话,黑影已到跟前,小声禀道:“孙将军,是我,邹生!为防不测,在下早已伏在屋顶,方才听到声音不对,放心不下,特意下来看看!”
见是飞刀邹,孙膑嘘出一口气,轻声吩咐:“快,秦人就要来了!”
飞刀邹瞧一眼横七竖八的孩子,弯腰背上孙膑,刚欲走出,庙门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八个黑雕破门而入,直奔正殿。
飞刀邹欲避不及,只得放下孙膑,闪身隐入庙中的泥塑后面。
众黑雕冲进殿门。
为首黑雕拉下面罩,是公子华。
孙膑端坐于地,神态安详。
公子华朝孙膑深深一揖:“孙将军,情势紧急,在下别无良策,只好得罪了!”
孙膑轻叹一声,闭目。
恰在此时,药力发作,孙膑头顶一阵发麻,身子连晃几晃,歪倒。
公子华挥手,一个黑雕蹲下,另一个将孙膑抱起,放他背上,在众黑雕的紧密护卫下,快步出殿。
早有一辆大车候在街上,范厨与另外几名黑雕守在车侧。公子华吩咐众雕将孙膑放到车上,范厨跳进车厢,护住孙膑,朝皮货店疾驰而去。
众黑雕拥着车辆赶回店里,直驰院中,闩死店门。
院中一溜停放三辆大车,一辆为坐人的轺车,另外两辆为货车,上面装满毛皮。公子华吩咐众雕将孙膑放进其中一辆早已改装好的货车的底层,上面装满贵重的毛皮。
做完这一切,公子华又使人前去小庙探看,见庙中静无一人,几个丐儿仍旧沉睡,一切皆无异常,方才放下心来,吩咐众人回房歇足精神,明晨赶路。
雄鸡刚啼,公子华等全员出动,或赶车,或骑马,出店径投西门。
见是皮货生意人,城门尉摆手放行。
梅公主与孙膑的故事早已闹了个惊天动地,大梁人人皆知。
梅公主这要出嫁了,大梁人无不欢天喜地,祝福公主,欢送公主出嫁。
果如淳于髡的预言,梅公主抹泪上车,跨进车中犹自呜呜咽咽,悲泣不绝,前来送行的庞涓夫妇、太子申、朱威、白虎等众臣听在耳里,莫不叹喟。
鼓乐声中,齐人的迎亲车马络绎出城,前面是乐队、旗手和嫁妆车,中间是齐人迎娶梅公主的特大婚车,后面是五十辆载满干菇、春茶的礼品车,浩浩荡荡,拖拖拉拉,竟达数里之长。
早餐辰光早过,武安君府中仍旧无人主厨。
瑞莲回府,迟迟候不到早餐,使侍女问询,侍女遍寻不见范厨,便禀报庞葱。
庞葱大急,派人赶往范厨家中,见院门落锁,再一打听,得知其家小早于昨日出城去往韩国。
庞葱闻报震惊,想起范厨昨晚尚在,且举家赴韩是何等大事,竟然未打一声招呼,其中定有蹊跷。思忖有顷,庞葱想起孙膑,便赶往南街小庙,见庙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乞儿,只孙膑不在。
庞葱急禀庞涓。
庞涓脸色立变,赶往小庙,验知乞儿中了蒙汗药,使医家灌药解之,果然问知是范厨所为。
庞涓蒙了,愣怔许久,方才趋于冷静,细细思忖,一条线索在心底渐次明晰:孙膑夙愿入齐—苏秦跪见孙膑—苏秦纵齐成功—淳于髡献盐、提亲—梅公主答应出嫁—范厨下药—公主出嫁—孙膑失踪??
庞涓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下去,正在思忖对策,庞葱急进,禀报一条新的线索:近一年来,范厨与秦氏皮货店的掌柜秦某过往甚密,而该店今晨突然关门,所有人众不知去向。庞葱盘查邻居,皆说秦掌柜及店中伙计似是关中人。
关中人?庞涓心中一动。
淳于髡与范厨并无瓜葛不说,齐人若偷孙膑,根本不用下迷药,而孙膑是在吃下迷药后被人劫走的。想必是孙膑不愿入秦,秦人劝诱不成,干脆用强,既偷走孙膑,又栽赃齐人。再说,观瑞梅出嫁时的伤心之状,必也不知细情。瑞梅不知情而嫁,必也是彻底断了对孙膑的念想。
对,是秦人!庞涓牙关咬起,正欲说话,又有仆从飞步禀报,说是汴水岸边发现孙膑的衣冠、鞋子等物。
庞涓引领仆从前往察看,庞葱使人打捞,庞涓拦住:“不必了!”嘴角撇出一声冷笑,一字一顿,“传令,全力追捕秦某、范厨及皮货店所有伙计!”
庞涓一声令下,无数车马朝大梁西郊疾驰而去。
大梁离韩境不足两百里,庞涓亲自引兵追击,及至后晌,追至边关,得知有几辆皮货车乘已经出关,估计不到一刻钟,此时当入韩境。
庞涓一咬牙关,引军闯入韩国边关,亮出名讳,说是追捕逃犯。不待韩国边卒审核,便放马直冲过去。
韩关震骇。
庞涓追不多时,果然望见前面现出几辆车马。因在韩境,估计也是累了,对方车马走得并不快。
庞涓紧追上去。
望到紧紧追来的车尘,前面车马再度疾驰,边走边将车上的皮货一捆捆地扔下,既减轻车上负荷,又阻挡后面追兵。
见对方始终不弃大车,庞涓更加笃定,追赶愈紧。
许是慌不择路,走在前面的大车在一个转弯处偏离车辙,一阵剧烈颠簸,歪入路边的土沟里,车轮卡住,辕马嘶鸣。
另外两辆也都停下,十几个黑衣人围住那辆大车,似是在商量什么。
庞涓的车马追上来。众黑衣人抛下三辆马车,逃向两侧的林子。
庞涓见三辆车马俱在,吩咐不再追人。
众兵卒控制住车马,将剩余皮货全部搬下。
庞涓仔细审察,果然查出那辆陷在沟中的大车厢底有处暗门,便吩咐庞葱打开。
庞葱扭开暗门,掀开盖子,拉出一只麻袋,里面软乎乎的,还有出气声。
庞涓大喜,拿剑挑开袋子,脸色陡变。
袋中之物不是孙膑,而是一头被绑缚四蹄的黑猪。
夹层里空空荡荡,再无一物。
庞葱急了:“大哥,孙兄不在车里!”
“娘的,”庞涓恨道,“我们中计了!”
“什么计?”
“疑兵之计!孙兄被他们另外移走了!”
“大哥,”庞葱劝慰道,“孙兄病成那样,秦人纵使抢去,也是无用!再说,孙兄与大哥情同手足,即使病愈,也未必肯为秦人效力,与大哥作对!”
“唉,”庞涓苦笑一声,摇头长叹,“葱弟有所不知,大哥是在为孙兄的安危挂心。王上入纵,旨在伐秦。孙兄今被秦人劫去,什么事都会发生。葱弟试想,秦人若是治不好孙兄,绝不会如大哥一样待他,孙兄必将流落街头,饿死冻死。秦人若是治愈孙兄,孙兄将会面临两个选择:一是为秦效力,与大哥在沙场上兵戎相见;二是如葱弟所言,孙兄若是不为秦效力,秦必不容孙兄,孙兄必难活命!”
庞葱不曾想过这些,听傻了。
愣怔有顷,庞葱回神,轻声问道:“依大哥之见,该当如何?”
“可安排可靠之人前往咸阳,密探孙兄音讯。待确证孙兄在秦,我们另作处置!”
淳于髡的迎亲队伍快马加鞭,不出两日,已到马陵,大摇大摆地驰出魏国边关,驶入卫境,又走半日,抵达齐境,于后晌来到甄城地界。
正行之间,淳于髡远远望到大队甲士照面驰来,近前一看,是齐国主将田忌亲引五千甲士前来接应。
更令淳于髡惊讶的是,与田忌同车而来的是合纵特使苏秦及上大夫田婴。
三人与淳于髡见过礼,苏秦吩咐前往甄城。
车马抵达甄城,天色已晚。
田忌传令全城戒严,与苏秦诸人引着婚车直驰一家院落,在门前停下。
淳于髡看看这个被整修一新的宅院,又看到院中一派喜庆气象,颇为诧异,小声问道:“苏子,这是哪儿?”
苏秦在他耳边轻语一阵,淳于髡先是惊讶,继而爆出一声长笑,连声说道:“好好好,看老朽的!”
话音落处,淳于髡转身,缓步走至公主车前,深深一揖:“齐国已到,请公主下车!”
梅公主掀起车帘,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嫁车。
见周围站着几个陌生人,又见此处是一个充满喜气的农家院落,梅公主颇为诧异,看向淳于髡:“请问先生,这是哪儿?”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是公主的新房呀。”
梅公主震惊:“不是没到临淄吗?”
“是的,”淳于髡晃晃光头,“公子虚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在此处与公主完婚!”
梅公主花容失色,两手捂面,泣不成声:“你??你们??”
“呵呵呵,”淳于髡笑劝道,“公主呀,大喜之日,哭哭啼啼却是不好,万一伤到身子,洞房花烛就煞风景喽,”又转对飞刀邹,“有请新郎!”
飞刀邹径直走上公主嫁车,从旁边打开一处暗门,钻进车底的宽大暗厢里,连拖带抱地拉出一人。苏秦急上前一步,合力将孙膑抬下。
陡然见到干干净净、焕然一新的孙膑,梅公主傻在那儿。
孙膑也是怔了。范厨的迷药下得过猛,直到两个时辰前他才醒来。见自己躺在一处暗厢里,身下还有软垫,又感觉车马在动,孙膑大吃一惊,细细回想,知是秦人将他劫走了。想到自己命运如此不济,孙膑不禁长叹一声,坐起,闭上眼去,不想车门开处,拉他的是飞刀邹,映入眼帘的竟又是苏秦、淳于髡和梅公主,一切就如梦中一般。
梅公主最先反应过来,惊叫一声,飞扑上去,泣不成声:“孙将军??”
孙膑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泣道:“公主??”
望着二人亲热之状,淳于髡乐了:“呵呵呵呵,公主呀,这就是你的夫君—公子虚!”又转对众人,朗声唱道,“奏乐,迎新人入洞房!”
原来,在秦人劫走孙膑之后,飞刀邹、木华、木实三人一路紧盯,见他们将孙膑装入马车的夹层,遂悄悄退出。是夜四更时分,屈将子带着木华、木实等墨者隐入,朝已睡熟的秦人吹过迷烟,将车上毛皮全数取下,打开夹层,取出孙膑,复将一头猪捆住四脚塞住嘴,用迷药熏晕,依旧放在夹层里,再依原样放好毛皮。
苏秦等早已得到飞刀邹的准信儿,特来迎接。甄城是孙膑的祖地,孙家老宅及宗祠经历近两百年风雨,虽有倒塌破损,主体仍算完整,早被苏秦使人修缮一新,连洞房也布置好了。
在齐国五千接应军卒的严密保护下,孙膑、梅公主夫妇祭过宗祠,行过婚礼,在新房里度过三日蜜月,于第四日凌晨起程赶往临淄。
抵达临淄后,为谨慎起见,苏秦、田婴暂将孙膑夫妇安置在大将军田忌府中,在后花园里另设别院住下。
淳于髡入宫,将使魏过程及魏王回赠礼单奏过威王,并说顺便应承魏王之请,成就了魏室公主的一桩姻亲。
淳于髡轻描淡写,只字未提孙膑,齐威王听得直乐,此事也就饰掩过去。
将孙膑成功救出之后,苏秦去掉一桩心事,遂于该年五月,全身心地前往楚国合纵。纵亲队伍由入齐前的不足万人增至一万三千人,大队车马浩浩荡荡,人喊马嘶,旌旗招摇,一路南行,渡过泗水、淮水,直奔楚国郢都。
远远望去,合纵气势胜过天子出巡。
公子华辛辛苦苦一年多,却功败于垂成之际,不无郁闷地回到咸阳,向惠文公详细禀报事件的过程。
“你怎么肯定庞涓拦下的不是孙膑?”惠文公眉头拧起。
“见庞涓没追,我们就没走远,藏在附近看着。”
“如果是齐人,他们怎么可能在你们的眼皮底下动手呢?”
“如果不出所料,移花接木的当是墨者!”
“墨者?”惠文公愕然,“你怎么断定是墨者?”
“迷香。”公子华应道,“那天夜里臣弟亲手将孙膑放进夹层里,之后与众雕谋议出行方案,议到子夜,吃过夜宵,方才困去。”
“没有派人守值吗?”
“派了,是两个小雕。出事之后,我审他俩,据他们讲,将近天亮时,他们嗅到一股奇香,然后就啥也不晓得了,一觉睡到天大亮。那夜我们也都睡得特沉,原定凌晨即走,赶开城门的第一时间,结果是鸡叫三遍才醒,出城时日头已出,想必也都着了那香的道。根据他俩对香味的描绘,臣弟断定是迷香。此香没有任何毒性,只能使人昏睡半个时辰,只有墨者手里才有。”
“嗯,”惠文公点头,“这个天底下怕也只有墨者能从我们的黑雕手中抢食了。只是??墨者为何要助齐人呢?”
“或与苏秦有关。”公子华应道,“苏秦与孙膑早已有约,而墨者助弱,想必与孙膑有些联系。齐人那夜去接孙膑,见我们抢先了,就去联系墨者!”
“苏秦今已得齐,下一站必去楚国!”惠文公沉思有顷,看向公子华,“与苏秦定亲的那个妞儿叫什么名字来着?”
“秦秋果。”公子华应道,“在雕台受训一年,已经出窝,成为枭了。此番虞姑娘特意将她带到大梁,这辰光就住在太子府中呢!”
“甚好,”惠文公点头,“先让她见见世面,再放她展翅翱翔。”
“臣弟领旨。”
“车卫国他们的楚语学得如何了?”
“穿上楚衣就是楚国人了!”
“甚好,”惠文公盯住公子华,“如商君所言,未来列国,楚国于我乃重中之重。可让卫国他们马上赴荆,扎根郢都,协助陈轸力阻苏秦纵楚。只要楚不入纵,苏秦就掀不了多大风浪!”略顿,“还有,在楚也不能闲着,听说宛城的乌金品质远胜宜阳的,可以让他们做些生意。”
“臣弟领旨。”
“君上旨曰,”车卫国朗声宣旨,“陈爱卿,苏秦纵成五国,行将赴楚。楚若入纵,则无秦矣,寡人为此夜不成寐,苦思旬日,唯有一解,就是爱卿。诚望爱卿施展本领,阻止楚人入纵,促成秦楚之盟,解寡人彻夜之忧。嬴驷拜托。”宣毕,走下几步,将旨书呈给陈轸,“陈叔,请接旨!”
“臣领旨!”陈轸再拜,接过旨书,站起,朝车卫国拱手,“贤侄辛苦了!”自坐于主位,指客席,“贤侄请坐!”
车卫国坐下。
“贤侄此来,只为传旨吗?”陈轸盯住他。
“回禀陈叔,”车卫国拱手应道,“卫国此来,一是听候陈叔早晚使唤,二是做点儿小本买卖,还请陈叔照看!”
“贤侄打算做何买卖?”
“乌金、青铜、皮革、巴盐,能够赚钱即可。”
“贤侄是打算运往秦地吗?”
“正是。”
“呵呵呵,”陈轸笑道,“贤侄眼光精准,这些可都是赚钱的买卖哩。”略顿,“不过,就轸所知,巴盐尚可,青铜、皮革、乌金却是犯禁的!”
“卫国晓得,”车卫国亦笑一声,“若是不犯禁,也就不好玩儿了。”
“啧啧啧,”陈轸竖起拇指,“果然是车希贤的儿子!”
“卫国初来乍到,人地两生,还请陈叔教我!”车卫国拱手。
“教字不敢,”陈轸还礼,“轸游手好闲,不懂生意。敢问贤侄,是想把买卖做大呢,还是做小?”
“何为做小?”
“做小是结交宗亲,譬如屈、景、昭三家。”
“做大呢?”
“结交王亲!”
“卫国有心做大,敬请陈叔举荐!”
“纪陵君,就是当今殿下的二弟!”
“谢陈叔指点!”
之后数日,在陈轸的暗中协助下,车卫国在郢都闹市盘下一栋商号,又在郊野买下一处带有林地的仓库,经营起丝绸、皮毛等物,结交王公贵胄,设立起楚国雕台。
安顿好车卫国等,陈轸这才闭门琢磨秦公旨令,越琢磨越觉棘手。
列国纵亲使团入楚堪称楚国大事,而大事只决于一人,就是楚威王。尽管在楚多年,他对威王仍旧所知有限,因威王既不是魏王,也不是秦公,几乎不给他套近乎的机会。而就目前情势而言,苏秦合纵对楚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如何说服楚王,他实在寻不出合适理由。
陈轸闭门不出,冥思一天,未能筹出妙策,猛地想起白姬,使人急入章华台,寻到白姬,询问宫闱之事,得知楚王许久没有临幸她,也未临幸其他任何妃子,且其最后一次临幸是两月之前的事,她明显觉出楚王有心无力,行不动房事了。
陈轸心里一动,四处打问医家,探询回春之术,连访数日无果。
陈轸不无郁闷,正沿大街闲荡,见前面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近前审看,是一个穿着奇怪的异相汉子在卖仙丹。称奇的是,那人的屁股不是坐在地上,而是离地一尺有余,感觉是悬空浮坐,引得众人纷纷低头探看,有人还走近他的身边,趴地上验看。
那汉子并不理会,见人围得多了,便扯起嗓子叫卖:“丹药,丹药,灵妙丹药,吃一粒可祛小病,吃十粒可祛大病,若是吃上百粒,百病皆除??”
那汉子白眉长耳鹰鼻,面相奇特,身旁铺着一块丝帛,帛上摆着一只丹瓶,瓶旁放着一粒如红枣般大小的蜜丸。
那汉子不停叫卖,中气十足,声音富有乐感。
见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那汉子报起了家门:“列位看客,在下姓莫名耳,荆山人,生于庄王元年,少时得逢异人,随其迁居女几之山,习炼仙大法,得长生之体,今已三百零七岁,此番来郢,乃奉家师之命,择选有缘弟子??”
有个患牙病的挤到前面,指着腮帮子问道:“请问上仙,牙疼能否治愈?”
“牙疼是小病,一粒足矣。”
那人喜道:“请问上仙,多少钱一粒?”
“一块郢爰。”
郢爰是郢都的定制金币,只有官宦富贵人家才藏得起。那人长叹一声,扭头走去,周围看客无不摇头。
像他这般异人,郢人也似见得多了,有人笑道:“嘻嘻嘻,这位上仙,编谎也要编得圆些。瞧你这点年纪,大不过四十,却说自己三百零七岁,骗鬼哩!”
众人皆笑起来,不少人扭头走开。
那汉子皮肉不惊,只在嘴角哂出一笑,依旧大声叫卖。
陈轸眉心舒展,计上心来。
见看热闹的渐渐散走,陈轸踱到跟前,摸出一块爰金扔给他:“莫上仙,在下请一粒。”
那汉子瞄他一眼,接过爰金,从瓶中倒出一粒丹药,递给陈轸。
陈轸笑笑,指丹瓶道:“丹瓶里还有多少?”
“八十粒。”
“请问上仙,此药真的包医百病?”
“这个,”那汉子略略一怔,将陈轸上下打量一番,缓缓说道,“要看什么病了。病症不同,用药自也有异。”
“嗯,”陈轸点头,“此话在理。在下百病缠身,欲请上仙前往寒舍诊治,不知上仙肯屈尊否?”
那汉子拱手:“就依官人。”
昭氏府宅的庞大门楼上,原来的“左司马府”已被“令尹府”取代。
听闻陈轸光临,邢才迎出,见过礼后,小声叮嘱:“陈大人,近日老夫人病情加重,恐有不测,主公心情不好,在下特意提醒大人,见主公时,说话有个分寸。”
陈轸拱手:“谢了。”
邢才引陈轸至厅中坐下,自去禀报。不一会儿,昭阳进来,心情果是不好。
陈轸起身揖道:“陈轸见过令尹大人!”
昭阳摆手让他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了。
陈轸拱手:“听闻老夫人玉体欠安,在下特来拜望。”
“不瞒陈兄,”昭阳眼角湿润,声音哽咽,“家母因和氏璧一事受惊,病情加重,反复几次,这一回,怕是??顶不住了。王上使御医诊治,家母什么药也都试过了,根本无用,御医无法,只好用针。家母已是骨瘦如柴,早晚见她的身上扎满银针,在下??在下??”泣不成声,有顷,从袖中摸出丝绢,拭一把泪水。
“令尹大人,”陈轸见他拭完泪,方才说道,“在下此来,为的正是老夫人之病。”
“哦?”昭阳身子趋前,盯住陈轸。
“老夫人之病,在下也是挂心。近日在下四处寻访,终于访到一位得道仙翁。在下将老夫人的病情详细讲过,仙翁交给在下一粒药丸,”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瓶,倒出一粒丹药,“就是此丸,是否管用,大人或可请老夫人一试。”
昭阳接过丹药,细细察过,叫来两个婢女,吩咐她们将药丸捣碎,和上蜂蜜,喂老夫人服下。
约过半个时辰,婢女急来禀报,说老夫人满面红光,病情好转,已能翻身坐起。
昭阳惊喜,急忙过去察看,又过半个时辰,乐呵呵地复入厅中,向陈轸求问上仙何在。
“大人莫急,”陈轸笑道,“若是此药真正管用,老夫人之病,尽可包在陈轸身上。”
昭阳拱手谢过,由衷叹道:“唉,每逢在下遭遇大坎,总是陈兄出手相助,陈兄大恩,让在下??唉,不说了!”
“呵呵呵,”陈轸还过一揖,“大人不说,方是正理。在下在楚数年,亏得大人照料,这才活得像个人样。大人于在下有此大恩,在下从未说过半句报答之语,只将点点滴滴刻在心里。在此世上,在下早无亲人,老夫人是大人母亲,也是在下母亲,在下此举,不过是为母尽孝而已。”
陈轸说出此语,堪称肝胆相照了。昭阳感动,当下喝叫摆出香案,与陈轸歃血为盟,结为八拜之交。昭阳年长为兄,陈轸为弟。
结拜完毕,下人摆出酒席,二人痛饮。
“来来来,”昭阳亲手倒酒,递给陈轸,“陈贤弟,大哥敬你!”
陈轸接过后放下,亦为昭阳倒满一爵,双手呈上。
二人举爵碰过,昭阳正欲饮下,陈轸摆手止道:“大哥且慢,轸弟有一言,不吐不快。”
昭阳放下爵,正襟说道:“贤弟请讲!”
陈轸亦放下爵,长叹一声,眼中泪出:“大哥,在下在魏蝇营狗苟十余年,别无他念,一心只想辅佐魏室,成就一生辉煌。岂料为件小事得罪庞涓,一家老小被他赶尽杀绝,在下也差一点被他凌迟处死。此仇此恨,在下早晚想起来,心如刀绞??”
昭阳眼珠暴起,“咚”一拳击在案上,将两只酒爵震飞,酒洒一地,怒道:“庞涓竖子,欺侮贤弟,就是欺侮大哥,可为家仇!袭我陉山,斩我将士数万,可为国恨!家仇国恨,昭阳若是不报,枉为丈人!”
陈轸捡起歪倒在地的酒爵,重新斟满,缓缓说道:“大哥可曾想过如何报仇?”
“这有何难?”昭阳不假思索,“大哥这就奏明大王,兴师伐魏!”
“唉,”陈轸摇头叹道,“大哥纵使想伐,大王亦必不肯。”
“哦?”昭阳一怔,“大王为何不肯?”
“因为三晋已经纵亲,不久前苏秦前往齐国游说。若是不出在下所料,齐必入纵。中原列国皆入纵亲,大王如何兴伐?再说,大王已经鲸吞吴、越,拓地数千里,如此功业,远超历代先王。大王眼下只想守成,早无进取之心,大哥纵想建功立业,使大楚称霸天下,扬名万代,也是难啊。”
昭阳冷静下来,沉吟有顷,点头:“嗯,贤弟所言甚是。依贤弟之见,该当如何?”
陈轸如此这般低语一番,昭阳频频点头,举爵:“好,就依贤弟所言!来,为成功伐魏,报仇雪耻,干!”
“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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