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走后,女孩并没有回去,她不喜欢那个潮湿阴冷时不时爆发出枯哑埋怨的家中去。她去了自己的一个小窝,那是一课蓝花楹树,虫子最爱五六月份开满蓝色花朵的小窝,浪漫的颜色满足了女孩对最美事物的所有幻想。
虫子爬上树上粗壮的主干,和着微风,睡着了,仿佛睡去了她一整个秋天。
醒来时,西南方向的天空红得似火,四周原有的一点虫鸣声也消失殆尽。刚睡醒的虫子还有些迷糊,用手抓了抓睡乱的头发。她觉得有点冷,搓了搓双臂,向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躁。
“是要来暴风雨了么?”虫子喃喃,“那地里的那些烤烟……”
“虫子,你在这?你没事吧?”女孩看向来人,是住在自己家不远处的山大婶。
“我没事啊,山大婶,出什么事了?”
“你家烧起来了!”山大婶拽住虫子的手,想要拉着她跑。
虫子整个人愣住了,立马甩开山大婶的手,向西南方向飞奔而去。
眼前,是一片火光冲天。每多待一分钟,空气中那多一份的燥热就令人难以呼吸。
村子里的男人们都光着膀子,结果由女人、老人、小孩传递过来的水,挥洒着肩膀上多余的汗珠,向火舌浇去。
虫子看着眼前忙着救火的场景,有一刻的犹疑,她慢下脚步,不敢相信的往前走着。突然,向炽热的前方冲去。
山大婶立马抱住虫子。
女孩挣扎着:“阿嬷,阿嬷还在里面!我要进去!”
山大婶把虫子抱得更紧了,“你这孩子,不是添乱么?!知道你阿嬷在里面,大伙儿不都在救火么!你进去了,除了被烧还能做什么?!你这丁点大的还能救出你阿嬷不成?”
虫子停下了挣扎,不知在想什么。山大婶看见女孩没有再动了,就放开手。
“山大婶,你…你看到叶子了么?”虫子左右看了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即使如此,声音仍然带着颤音。
“在的在的,好像就是他发现起火了,喊大伙儿救火的,你人群里找找。”
火势渐渐汹涌,空气里散发的燥热与火气扑面而来,现场的所有人满头是汗,运水的节奏快的不能再快了,却始终比不上大火燃烧的速度。木制的屋子、干燥的秋天,都是这场大火难以熄灭的重要原因。不幸中的万幸,寨子里的屋子都是独门独户,唯一的办法只剩下隔绝起火中心,以防火势绵延无尽。
虫子找了一会儿,终于发现远处站着的少年,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稍稍安下心来。
火光照映下,虫子看不清少年的脸。
女孩立马跑到少年身边,拽着他的衣角,急切的问道:“叶子,叶子,你阿爸在里面不?!”想到今天是叶子阿爸来阿嬷家搬酒的日子,且刚刚自己在人群中都没有看到叶子阿爸,女孩刚放下的心又悬上去了。
几十秒时间的寂静,划过虫子耳畔的是几不可闻的单音节。
“嗯。”
“你阿爸,你阿爸那么厉害,应该会把阿嬷救出来吧?”女孩想到这一点,有些担心,又有些放心,转念又提起嗓子,“可是,怎么会还没出来呢?这火都烧了这么久了……”
“快闪开!快闪开!屋子要塌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少顷,“轰——”的一声,那承载着无数回忆的屋子,却承受不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拼命挣扎叫嚣着不甘心,就此逝去,发出一点一点的呜鸣,一点一点的忍受着火热的侵蚀,一点一点的在所有人面前化为火舌燃烧原料,随着火星的闪耀,终于化为了灰烬,埋进了它屹立了半个世纪的土地里。
“这样也好,至少不会被风吹去不知名的地方。”
这是木屋灰烬的哀唱。
虫子的眼睛睁的很大,更加旺盛的火焰把她的眼珠映衬得熠熠生辉,而眼里盛满了莫名的惶恐。热气一波一波地冲来,把她的小脸熏得通红。
“叶子,叶子!快救救他们啊!”女孩的眼眶已经红透,双手不知觉的用力似乎快把少年的衣服扯破。
少年从虫子发现他的时候,就一直不曾动过,一声都没有吭过。
“哎,这人是救不出来了,屋子塌了,火也烧的差不多了。”周围人都放慢了救火的速度。没有风,周围也没什么人家,隔出来的空间地带也不怕火势会蔓延。
虫子见少年无动于衷,松开拉扯少年衣服的双手,刚想冲进火堆,被少年的一句话硬生生地拖住了脚步。
“连他们自己都不想救自己,还有谁能救。”
女孩转过身,第一次在叶子脸上看到了自己看不懂的表情。少年的眼睛很清澈,此时,他眼里也清晰的只剩下火光,没有任何其他情绪。
虫子发现,没有了那层笑容的叶子,她不再认得了。
那夜,雨下得很大,仿佛把积累了一个夏季的怒气全部放出,没有任何声音能逃出雨落声的掩盖。
大颗大颗的雨滴砸进土地里,也砸进所有人的心里。
“孩子他爸,你说这老天,哎!下午有这样的雨,虫子她家也救得回来啊!”山大婶瞅着窗外,黑洞洞的一片。突然她感觉身上有些冷,向着身边的男人靠了靠。
男人吸完最后一口烟,顺着身边人的眼神望了眼窗子,没有说话。
直到女人睡下,男人听着雨声不减,甚至有变大的趋势时,叹了一口气:“这也是老天爷的意思吧,这火……”
那夜,虫子终于躺进了她每天梦里都想进的地方,那里有绿色清新的竹子做成的小竹床,有整齐干净的木书桌,有温暖柔和颜色组成的水色图画。干净的小房间,连空气都是温暖的。
然后,真正住进少年的房间里,虫子从没想过原来这里的夜晚会是这么冷,和阿嬷给自己住的房间一样冷。
女孩紧紧地拽着叶子的衣服,自从目睹屋子倒塌后便再没有松开过。她的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衣服的料子在长时间的汗化下都有些变质。
两人都没有脱衣服,和衣躺下,床上是没来得及换成被子的竹席,女孩光着的脚刚接触到冰冷的凉席,身体颤抖了一下。少年感觉到旁边人的动静,起身,发现衣角上小小的手,看了虫子一眼,虫子乖乖的松开了手。
一会儿,叶子把一床被子抱进来。被子很厚,应该是过冬用的。
“叶子,我怕……”
仿佛再也忍受不了这死一般的寂静,女孩开口,声音里的颤抖显而易见。
“虫子,我要走了。”少年睁着双眼,看着挂在房梁中间不断盘旋着的竹蝴蝶。
“叶子,我们去哪?说不定,说不定明天我们就可以看到阿嬷和你阿爸了。”女孩爬起身子,坐起来,抱着被子看着少年。
“我要走了。”
“那,那我们去哪里呢?叶子,我们能去哪里呢?“虫子的声音中带着焦急和着还未停止下来的颤抖,她不再满足于棉被的温度。
再厚的棉被也温暖不了她此刻的心。
女孩死死地拽着少年整只手臂,嘴唇一开一合,眼里无法掩饰的恐惧,直直地剖露在少年面前。
“我要走了。”
风停了,也听不到雨打窗户的声音。女孩的世界里,只剩下少年最后的话语。像是黑白电影般没有色彩的世界,唯一留下声色便添置了最重的那笔色彩。
“虫子,你明白我的意思。我要走了,一个人,没有你。”
少年的双眼染上了黑夜的颜色,清澈不再。
多年之后,重微回想起来,她终于懂得,从那个时候开始,很多东西都离开了。很多她渴望的,以及被迫去面对的现实。她知道,如果连天真都伪装不下去,如果连物质都必须牵扯痛苦,不管是你亲历或者是目睹亦或是牵连,有些东西,横在那里,便永远存在那里。不是你忘记,或者可以忽略它就会消失,尤其是你最信任的人揭开它的时候,真相比你要承受的难受的多。
而叶子,他就是那个承受着血淋淋真相的人。
那个晚上,以及自那以后的多个晚上,重微耳边都会响起少年清淡的声音,那清淡的透着无限苍凉,飘忽的渐息渐灭的声音。
“我恨他,我的背上全是他弄出的伤痕,每次他喝完酒就要抽我一顿。因为我不是他最爱女人生下的孩子,他那么喜欢你,是因为你长得像你阿妈。”
“你阿嬷讨厌你是因为你害死了你阿妈。没有生下你,你阿妈就会和他结婚,而不是一个死去,一个整天烂醉如泥。”
“阿嬷和他好不容易解放了,怎么舍得从那间充满了你阿妈回忆的屋子里出来。”
“我讨厌你,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依旧能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我更讨厌我自己,这样的我,根本不能陪你继续走下去。”
“虫子,再见,希望有一天我能看见你变成蝴蝶的样子。”
“再见……”
少年离开了他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那里有他不愿背负却强加在身的沉痛记忆。他知道自己离开后的虫子只会更加绝望,然而他没有办法,看着虫子,他就永远无法从那段惨痛的记忆里逃离出来,他就永远是那个被称之为阿爸的男人鞭打而无力还手的懦弱少年。
叶子选择了越过边境,独自一人前往三国交界之处去寻找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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