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驶入目的地清溪村,停在一户农舍前。
农舍在龙潭山山脚下,白墙黑瓦,爬山虎青碧,色彩明澈得晃眼。
乔万山前些年已将这农舍及左右两户一齐买下,还简单翻新过,为进山祈福时方便落脚。
将法器法衣与供奉祭品准备停当后,张修鹤与众弟子先行上山,在龙神祠开坛做法。
自打供桌摆好,张修鹤就在祠堂小院里开颠,旋转跳跃不停歇。
乔乐然跪坐在蒲团上,偷偷摆弄手机,跟聂飞直播吐槽。
聂飞:怎么样,干嘛呢?
乔乐然:连蹦带跳还念咒,四舍五入一爱豆。
聂飞:哈哈哈哈哈!
乔乐然:一口气颠俩小时了,步法都不重样,编舞很优秀了。
聂飞:这也太努力了吧?玄学爱豆啊。
乔乐然:可不,这么毒的太阳,还挺大岁数,我都怕他中暑。
小哥俩正贫着,乔乐然胃中忽地一阵翻江倒海,他收起手机做深呼吸,却更难受了。
上山前,他按祈福流程在木桶里泡澡,不仅泡得皮皱,还被秘药腌得入味。这秘药乍闻像麝香,又比麝香多几分腥甜,浓得不行,闻多了辣嗓子眼儿。这大热天的,他被熏得想吐。
据张修鹤说,这秘药叫“龙悦”,龙神闻到就会龙颜大悦,龙颜一悦,那就好说话。
沐浴焚香后,乔乐然又被裹上祈福时必穿的袍子。袍子是绸缎质地,色泽朱红,衣襟与袖口精细地绣着四种形态不同的海浪纹样。
说是祈福的法衣,式样却像古代女子出嫁时穿的嫁衣。乔乐然跟聂飞他们吐槽过这事儿,结果拜龙神就被他们歪曲成拜老公了。
至于法衣为什么是红色,张修鹤的解释是:朱红乃华夏正统之色,古时帝王御批、宫墙着色,皆用朱红。龙族镇守华夏大地,也奉朱红为尊,见乔乐然穿朱红,龙颜又会大悦。
不仅如此,张修鹤的弟子还用龙悦香混合朱砂,用羊毫笔蘸着,在乔乐然露在外面的手背、颈项、锁骨等处描绘出类似龙鳞的图样,以示虔敬,据说龙看见这些伪造的龙鳞,龙颜就会又双叒叕大悦……
这龙颜也太容易大悦了,哪来的二傻子龙,一哄就乐,乔乐然腹诽。
他揩一把额角虚汗,冲立在他身旁照应的弟子比个手势,起身走到树荫下,贪婪地呼吸着从下方山坳吹来的凉风。
徐莉皱眉:“怎么了?”
“不行了妈,我想吐。”乔乐然扶着树干呕,“熏得慌。”
徐莉递去矿泉水:“小口喝,压压。”
乔乐然抿一口,用凉丝丝的瓶身抵住太阳穴,奄奄一息:“今天这味儿也太冲了……”
往常来拜他也泡药浴,但没这么熏人,而且往常仪式也没这么磨叽,都是一个小时完事儿。
徐莉纤细的眉一挑,正要开口,乔乐然口无遮拦道:“都蹦跶两个多钟头了,他几点完事?待会儿中暑晕桌上,再报销两百万藿香正气水……”
“说什么呢!”徐莉狠剜他一眼,“多大人了,嘴上没点儿轻重!”
乔乐然有点儿挂不住脸,鼓鼓面颊,嘟囔道:“没多大,未成年。”
徐莉深吸口气,道:“你十八岁这年大凶,得行大礼,所以这次和以前流程不一样。”她倦惫地捋一捋头发,“不是都跟你说过吗,说的时候听什么了?这也不信那也不信,万一真出什么问题,后悔都来不及……”
“妈,我突然不难受了。”乔乐然为逃避挨训,虚弱地飘回蒲团上跪好。
跪稳当了,就哼哼唧唧地发微信:我都快晒中暑了,我妈还说我。
聂飞:你老公也不说给你布个雨,什么狗男人,蹬了他吧,乐,我跳大神儿保护你。
乔乐然:……
又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这时,徐莉又冲他咆哮:“乔乐然!手机放下!”
又晕又熏又想吐、被迫搞封建迷信、被哥儿们调侃,还遭遇亲妈直呼大名的死亡威胁……乔乐然收起手机,心如死灰,面如死人。
……
在距龙神祠约十里地的山林中。
肃杀凉风穿林打叶,激起一片飒飒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自幽林深处传来,一株矮树后血柱飚射。
树后晃出个男人,手里拖着一头尚在飚血的肥壮山猪。
这山猪约有五六百斤重,早已超过成年男性的负重上限,他却不当回事儿,把山猪当条毛巾似的,长臂一振,抡圆了啪地甩在肩上。
山猪血仍汩汩淌着,可这人身上连条布片都没挂,根本不怕脏。那一身精悍紧绷的肌肉浸饱细汗,微微泛亮,蕴含着猎豹般危险的力量感。
他不是人,是一头半龙半狼的睚眦。
他活在龙潭山上,龙神祠就是他的家。
前些年,他在同族帮助下尝试过入世闯荡,却因性情暴戾诸事不顺,终究只能回归山野,捉猪果腹。当时同族叫他取个凡人名字,他见山中林木多,就揪个“林”字当姓,再取“睚”字谐音“涯”为名,简单粗暴叫林涯。
林涯扛着猪,步履如风,直奔龙神祠而去。
听说……那小孩儿来了。
耳根发烫,想必是泛红了,林涯抬手照耳根狠搓两把,却搓得更红热。
头顶红松的针叶间蓬地爆出一簇尖细的嘻笑,是无孔不入的山精们。
“嘻嘻,尊上耳根红。”
“越搓越红,大傻龙!”
龙潭山常年有半龙睚眦盘踞,山脉灵气丰盈,山精野怪修行一日千里,因此数量极多。
这些小家伙大多是草石花木所化,心地不坏。睚眦暴戾但分善恶,从不对这些精怪崽崽下死手。可它们毕竟是走野路子修炼的精怪,纵是再温良无害的,言谈举止间也透着几分邪性。
“今儿可不是定亲礼,是成亲礼,尊上能不臊么?”
“哟,那晚上得闹洞.房啦。”
“以后不许叫童养媳了,都听我的,改口叫小郎君,听我的。”
“老光棍攒了上千年的元.阳,也不知道小郎君受不受得住……嘻。”
“半仙之体承受龙族元.阳,听说能行。”
“要是个纯凡人,魄都能烧烂,圆完房就变傻子……”
林涯下颚线绷得死紧,耳根愈烫,想发作,又臊得没脸抬头,索性装没听见,闷头走路。
“这都是后话,小郎君愿不愿意跟尊上圆.房还两说呢。”
“哟,您给说说。”
“小郎君压根儿就不信尊上,每次来拜都臭着脸,怎么可能愿意?”
“那老头子也是个学艺不精的半瓶醋,不知道这是成亲,一口一口祈福。”
“叫尊上在小郎君面前现个原形呢?”
“可别,小郎君半身是凡人,见真龙算窥探天机,要折寿哒……”
“而且再吓个好歹的,更不愿意了。”
“尊上要是不在乎小郎君的死活,别提折寿,强jian都行,反正小郎君是尊上的人。”
“噗——”
“可尊上在乎呀……”
片刻沉寂。
林涯的耳根缓缓降温,连步子都慢了,恹恹的。
“尊上真惨。”
“惨。”
“老光棍,棍儿光光。”
“棍儿光光,磨炕沿儿。”
“棍光——棍光——”
还他妈作上诗了。
“滚!”林涯忍无可忍,抬腿就是一脚,咆哮声响彻山林,“都他妈滚!!!”
红松无辜地摇曳,险些拦腰折断,隐匿在树冠间的阴翳嬉闹着四散奔逃。
林涯回到龙神祠时,祠中正热闹。他用神力运起障眼法,大刺刺地立在遮雨檐下,身形悍拔,眸色乌沉,直勾勾地盯着跪在蒲团上的少年,扛着猪。
与其他象征祥瑞的纯血龙族不同,他半龙半狼,生性残暴,智力勉强算有,心性比不上狗。为避免他祸乱人间,龙族上位者将他元神封印,以天地灵气温养,净化凶性。
他一梦千年,只在每甲子天地灵气循环至最稀薄时苏醒一段时间,二十年前封印消解,他凶性也已褪去九成九,可他仍常常克制不住杀戮欲。
他起初护着乔乐然,只是图这小孩儿能引怪,可以供他杀个痛快。
可小孩儿长着长着,就长大了。
……还长得那么好看,未免太不要脸!
……
乔乐然抬手抹汗,被晒得越来越难受。
法衣溜.滑,他放下胳膊,布料便如融化的红玉般流下,单薄平坦的胸.口半敞着,被红衣衬着日光映着,堆雪般白。
一缕龙悦香乘着风,飘散而去。
这是雌龙求.偶时才会分.泌的香……今天乔乐然被抹得熏人,十几条求.偶的雌龙聚在一起也没他这么香,简直香得不要脸。
林涯吞着唾沫,喉.结微动,那张英俊而凶煞的脸腾地红透了,青白分明的眼瞳也泛起血丝。
他被这红衣白雪燎痛了眼睛,捅酥了心窝子,还被龙悦香熏得上头……心脏怦怦狂跳。
“太晒了……”乔乐然一把接一把地抹汗,大眼睛眯成一线,哀怨地瞪一眼太阳,又蔫蔫地耷拉下脑袋。
真他妈万里无云。
然而,他蔫了半分钟不到,晒得他后背滚烫的太阳就悄无声息地没进了云里,天色阴得突兀。
他抬头张望。
周遭事物倏地暗下一个色调。
凉风乍起,树冠摇曳,叶片摩擦的沙沙声由近向远层层蔓开,绿意涌动,层林惊涛,四野骤然灌满了风。
云落下,沉沉压住树梢,一切都来得毫无预兆。
是空山欲雨。
作者有话要说:
聂飞:你老公也不说给你布个雨。
睚哥:老公来布雨了。
聂飞:蹬了他吧,乐,我跳大神儿保护你。
熟练使用凡人礼貌用语的睚哥:你好,你死了。
睚哥一千岁,但被封印断断续续睡了九百七十多年,那四舍五入就是二十多岁,幼稚得理直气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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