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京看着眼前这个老人,心情异常复杂。
这么多年来,支撑他一直走到现在的,就是对于眼前这个人的刻骨仇恨。
也许他的父亲、祖父曾经对这个国家、这个人满心忠诚,甚至到死都认为,是宏昌帝身边出现了奸臣,陛下被坏人蒙蔽了,才会将他们裴家满门抄斩。可是,裴玉京却不认同他们的看法。
宏昌帝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相信,都能下得去狠手,他又怎么会对这些臣子真正信任呢?
大家都在说,宏昌帝将太子废为庶人、流放西北,是中了别人的奸计。而宏昌帝自己,却将责任推到了那段时间服食的丹药上,认为那些丹药使他头脑冲动、性情暴躁,才会做出这种让他后悔终生的事情来。
可是,裴玉京却觉得,这一切的根源却在于宏昌帝的心。
十五年前,宏昌帝四十五岁。在这个五十岁就成为老人、迈入死亡的时代,四十五岁,已经开始感受到衰老的威胁。
可是,他的太子贺嘉却正是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贺嘉身强力壮,天资聪颖,气度高华,容貌俊美,得到满朝文武交口称赞。
曾经付出大量心血教导的儿子,被视为自己人生延续的儿子,突然就变成了他心中潜在的对手。
如果不是宏昌帝自己心里开始忌惮太子贺嘉,那么简单粗暴的嫁祸陷害之计,怎么就能起到那么大的作用?
毓秀宫搜出大量甲胄武器,甚至还有做好的龙袍冠冕,这就说明太子贺嘉意图谋逆?
萧贵妃和信国公府既然掌握了皇宫地下密道的秘密,利用这个密道来偷运这些物资,利用毓秀宫的内线将这些物资藏到毓秀宫中,只要小心策划,并不难实现。
可是,为什么宏昌帝连仔细调查都不肯,直接就暴跳如雷,甚至当场就差点拔剑砍杀太子?这真的全都是药物的作用吗?
只能说,萧贵妃不愧是能在宏昌帝后宫得宠数十年的人,对于宏昌帝心态的微妙变化把握得很准确。她只是小小的试探,就得到了令她满意的结果。
太子被废、裴鼎撞柱,难道都是别人算计的结果?归根结底,是因为宏昌帝自己的心魔!
等到时过境迁,感觉到自己对于药物的依赖可能危及自身时,他才开始了大规模的调查。可是,为了粉饰太平,最后宏昌帝还是选择了将一切压制下去,至于冤死的太子和首辅,死在流放路上的那些冤魂、无故被杀的裴家三百口,他何曾放在心上?
裴玉京早就发誓,所有在太子谋逆案、裴家灭门案事件中插上一脚的人,都要付出性命的代价。
为此,哪怕要他牺牲自己的生命,他都不会后悔。
裴玉京带着温柔之极的微笑,在宏昌帝耳边说道:“陛下,皇太孙是我杀的。雪玉公子,就是我啊。”
宏昌帝猛地喷出一口血,将裴玉京大红的蟒衣染上了一大团深色的痕迹。
之前白玉京说他有安排,能够确保皇太孙无恙,宏昌帝习惯性地相信了这个一直做事十分妥当的臣子。如果雪玉公子真的就是白玉京,那么,以他对自己的仇恨程度,杀了他视作继承人的皇太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裴玉京根本没有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衣服,而是继续低声说道:“宁王死了,信国公府满门被灭;庆王和康王入了诏狱。等你死后,他们的儿子家眷,都将追随你而去。还有那两个根本没有成人的小皇子,我也会送到你的身边。你的儿子、孙子一个都不会剩下,都会到地府和你团圆的。”
他的桃花眼笑得弯弯的,带着一种妖异的美感。
宏昌帝哪里还有什么性情欣赏他的美貌,他心胆俱裂,想到自己的儿孙居然会全部死在这个对自己忠诚无比的青年手上,几乎整个人都要疯了。
宏昌帝用了裴玉京这么多年,太了解这个青年的手腕了。他面如冰雕,心如铁石,武功高强,心狠手辣。如果他说要将自己的儿孙都一网打尽,他一定就能够做到。
他一死,根本没有任何人知道白玉京的真面目。连陆七都被他押入诏狱,落入了他的掌握之中,再也没有人能够对这次下毒提出任何疑问。
披着先帝忠臣这一层伪装,白玉京的暗中算计,他的那些子孙,谁也躲不过!
宏昌帝混浊的老眼中流露出绝望和仇恨,再次竭尽全力问道:“你,是,谁?”
为什么要如此决绝!杀了他也就算了,反正他已经到了这个时侯,没有几天好活了。就算是有天大的仇恨,他死了就是,又何必延及子孙!
“我是谁?”裴玉京冷笑道,“我是你贺家的杀星!”
宏昌帝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他自负聪明,没想到最可怕的那头狼却是他自己亲手提拔放在身边的!
“不要,伤害,朕的……子孙……朕宁愿……一死……,绝不,追究……”宏昌帝断断续续地说道。
他已经油尽灯枯,全靠着那股对自己断子绝孙的不甘才支撑下来,一个个字眼从他的喉咙中无力地吐出,如果不是裴玉京就伏在他面前,恐怕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呵呵,哈哈,嘿嘿……”裴玉京发出一连串充满愤懑的冷笑,“你的子孙是人,别人的子孙就不是人?既然能灭别人满门,就要做好被人灭门的准备!”
宏昌帝听出他声音中无边的仇恨和怨怒,想起他说到的被灭了满门,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让他再次睁开了眼睛。
“你,是,谁?”他第三次问道。
眼前青年那张美得雌雄莫辨的脸,恍惚中和一个风华出众、举止出尘的身影重叠了起来。
“裴,裴,裴……”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要指向裴玉京的脸。
“不错,我姓裴。”裴玉京收敛起笑容,在他耳边冷冷说道,“裴家三百口的性命,难道不是命?这滔天的仇恨,难道就是你一句‘悔恨不已’就能抹灭的?”
信国公府满门,还要加上宁王府满门、庆王府满门、安平侯府满门,康王当初年纪小,一无所知,就不跟他算账了。
人人都以为裴家只要被平反,宏昌帝就算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可是裴家那是三百多条人命,三百多条死而不能复生的人命啊!
对于别人来说,他们说起裴家被满门抄斩,顶多是带着悲悯的表情摇头叹息。然后听到裴家被平反,也就是带着欣慰的表情点头赞叹。
可是对于裴玉京来说,这一摇头到一点头之间,填充的却是他的兄弟手足、父母叔伯、祖父祖母以及无数个陪着他长到六岁,一言一笑都在他脑海中活生生存在过的性命。
没有了他们,裴玉京就像是一只孤魂野鬼,在这世间独自飘荡。他的心和他修炼的功法一样,变成了冰雪,毫无温度。
当初他进京的时候,他的师父白秋山已经郁郁而终,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一个值得视为牵挂的人。他的内心充满仇恨,用尽所有的手段往上爬。
如果没有微微,他原本是打算“死”在这场宫廷变乱之中的。锦衣卫大都督为了保卫陛下的龙体,血战而死,不是一个很好的结局然吗?
那个虞三娘不是说了,在她的前世,锦衣卫大都督白玉京就是在众皇子逼宫时,为了保护宏昌帝战死了吗?
想来那一世是没有微微,他才毫无牵挂,在完成了自己的计划之后直接假死遁走,用雪玉公子的身份离开了京城。
可是如今,却有了微微。
想起那天她扑在自己怀里,满脸关切地逼他答应“一定要活着”,裴玉京就觉得自己那颗已经结冰的心,正在慢慢融化成一滩水。
他竟然连假死都不舍得了,就怕那个敏感的小姑娘会哭红了眼睛。
宏昌帝嗓子里发出“荷荷”的声音,无数血泡从他嘴里疯狂涌出。
他的眼睛看着裴玉京,努力地想要表达什么,可是他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宏昌帝枯干的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明黄绸缎,几乎要把绣着金龙的绸缎抓破了。突然,他双手一松,脑袋歪向一旁,没有了气息。
裴玉京发出一声惊叫:“陛下!陛下!”
他站起身来,奔到大殿门口叫道:“御医呢?怎么还没来?”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和悲伤,听得门外的锦衣卫都低下头来,猜想一定是出了大事,否则他们这位平时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老大不至于如此急切。
刚才陆七被锦衣卫押走的时候,他们就隐约听见老大怒吼着说陆七毒害陛下,如今恐怕是陛下不行了吧。
陛下在临终时,还是只信任老大一个人,这份君臣际遇,真是令人唏嘘啊。
乾清宫的小太监们早已作鸟兽散,只有陆七陪在宏昌帝身边。他知道宏昌帝是假装昏迷,所以极力表现自己的忠诚不屈,也不愿意有一个和他一样忠贞的小太监在身边分功,所以刚才宏昌帝吐血之后,陆七被人押走了,竟然也没有人知道去叫一个御医来。
裴玉京自然是懒得去叫御医来的,不过此时,既然宏昌帝已经死了,他还是要表现出一副悲痛着急的模样。
当下,裴玉京就点了两个腿脚快的锦衣卫去寻找御医,同时派人去毓秀宫请太子妃和皇太孙过来。
他自己动的手,当然是知道皇太孙没有死。
其实,他的计划是刺伤皇太孙之后,让藏在暗处的锦衣卫将他救回,正好他在新君面前落一个救命之恩。
不过,微微的动作比他快,这份功劳送给微微,他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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