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都市言情 > 外科风云 > 第五章

庄恕在办公室里煮着咖啡,桌上放着一块小蛋糕。敲门声响,庄恕说了句“请进”。

杨帆走进来,笑道:“这么悠闲?自己煮咖啡呢。”庄恕回头看见杨帆,点了点头,端着咖啡走过来问:“傅院长他们忙着,我难得偷闲。来一杯吗?”杨帆摆摆手:“心脏受不了。”庄恕和杨帆坐下道:“我忘了,你喜欢喝黄山毛峰。”杨帆摇摇头:“是庐山云雾,你是不懂茶啊。傅院长已经在为患者准备移植手术了。”

“机会难得。安排录像了吗?”庄恕淡淡地道。

杨帆的表情却是意味深长:“安排了,其实我一直以为,这会是你在这里的第一台移植手术。”

庄恕一笑:“病人前几天来我院就诊的时候,就希望能让傅院长做她的主刀大夫,这是病人的意愿。”说着把蛋糕推给杨帆,“尝尝吧,还不错。”

杨帆依然带着那么点别有意味的神情道:“病人当然是慕名而来啊,只是傅院长这两年不太做什么高难度的手术了,外人当然不知道,没想到傅院长还是……”他说着笑起来,“他没邀请你共同手术吗?”

庄恕摇头:“没有啊,傅院长没跟我提过,他已经安排陆大夫参与手术了。”

“嗯,倒是合情合理,但是……说不上合适啊。”杨帆沉吟道。

庄恕眼里带上了探究:“陆大夫是徐芳因的首诊大夫,又是器官提供者葛树新的急诊大夫,她对情况最了解,个人学术水平、技术水平又是最好的,哪里不合适了?”

杨帆看了看门外,慢慢地说出一句:“陆大夫虽然业务好,但移植这个方向她接触得少。在这个手术中,她做个好助手没问题,可她顶替不了主刀啊。”

庄恕愕然:“顶替?有这个必要吗?”

“傅院长的身体……不太好,这两年,连肺癌手术都很少独立做全程了。”杨帆说着拿起蛋糕尝了口,“嗯,是不错。”

庄恕缓缓放下手中的咖啡,沉思片刻后,起身去了急诊科。

杨帆望着庄恕的背影,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手里的蛋糕,末了,赞叹一句:“味道真是好极了。”

急诊科护士台前,庄恕表明要找陆晨曦,护士杨羽一边核对着刚开出来的医嘱一边回答:“傅院长调陆大夫去做移植手术的助手。刚才她已经上去了,您找她有事儿吗?”

庄恕道了谢转身刚要走,陈绍聪咧嘴笑着快步走过来,对他伸出手大声说:“庄教授!急诊陈绍聪!”

庄恕一愣,和他握握手:“陈大夫,中午吃饭的时候见过面。”

“哎对,一直没好意思跟你打招呼。你找陆晨曦啊?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就行,急诊这边儿我熟。”陈绍聪兴兴头头地说。

“哦,我知道陆晨曦要参与肺移植手术,本想请她带我去观摩观摩,不巧她已经走了。”庄恕道。

陈绍聪却笑得有点“狡猾”:“我听说肺移植也是您的专长,去看傅院长的手术,是想观摩呢还是想比较呢?”

庄恕笑了:“当然是观摩学习了,十年前傅院长做仁合第一例心肺联合移植的时候,我正在考加州大学医学中心的心肺移植组,看遍了世界各国这方面的手术资料,对傅院长的那台印象很深刻。”

“嗯,这么说倒是,傅院长上一台肺移植都得是快三年前了,这回确实是值得一看。”陈绍聪这才稍微正色道。

庄恕听了这话问道:“看来做院长,杂事多,大手术不常上台了吧?”

“当了六年院长了,也就是这两年才不太主刀的。门诊出得多了,手术很少,上台也就是指点一二不跟全程。”陈绍聪忙不迭地解释。

庄恕表示意外:“超一流的外科专家,总是不舍得离开一线的,傅院长倒是个例外。”

陈绍聪乐呵呵地说:“当院长的,这个这个,肯定要着眼全局!梯队建设比个人成就更重要。总不能疑难手术都让他做了,年轻人没有锻炼实践的机会啊。”

庄恕点头:“也是。我从来没做过领导,真是没想到这层。”

陈绍聪大笑:“哈哈,我更没做过,”随即小声地说,“但是咱这给领导挽尊的水准,高吧?”

庄恕看着他故作油滑狗腿,实则坦诚明亮的眼睛,心中一滞,突然对自己这样的试探,有些自厌。他皱了皱眉,吸了口气,干脆直接问:“所以,傅院长确实很久没有做过移植手术,甚至其他疑难杂症的手术了?”

陈绍聪一呆,还没想明白庄恕的意思,又听他继续问:“傅院长点陆大夫做助手,她在心肺移植方面,也有过研究?经常跟手术?”

陈绍聪愣愣地回答:“她肯定跟过肺移植手术,做过一助。她这个水平,做什么手术的一助也是最好的一助哇。”

“那么,她有独立处理所有手术中可能意外的能力吗?”

“她的专长是胸腔镜小切口和食管手术。这,术业有专攻,她不可能每个领域都大拿。再说,有傅院长在,她只需要配合嘛!”说到这里,陈绍聪心内一动,想起这位带着一身不解之谜来到仁合的神级外科专家。

陈绍聪心里打了个突儿。庄恕毕竟是杨帆请回来的,又确实挤走了陆晨曦。虽然看过他手术录像之后,陆晨曦信誓旦旦说这位的水平比自己高得不是一点两点,这样的人绝不可能被杨帆左右……她毫不掩饰的崇拜,让陈绍聪都对庄恕产生了莫名的仰慕……但是,人心隔肚皮,专业牛逼也不能保证心思不险恶,对吧?庄恕这意思,是怕晨曦因为这台手术发挥过于出色,因此竟进入移植组,影响他的绝对统治地位吧?

想到此,陈绍聪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嘴巴,咋就因为陆晨曦对他手术水准的盛赞,莫名对“敌人”产生好感了?上赶地废了这么多话!内心对庄恕警惕起来,陈绍聪打着哈哈找补:“庄大夫,您看,晨曦现在都是急诊科的了。怎么可能又进入移植组……”他兀自还在絮叨着,庄恕直接说了句“我还有事,先走了”,就迈开长腿快步离开。剩下陈绍聪一拍自己脑袋:“嘿!这人到底什么意思啊?!”

庄恕离开急诊后脚步不停一步三级台阶地往上赶。心中浮现起方才杨帆别有意味的笑容,还有他说的“傅院长的身体不太好,这两年连肺癌手术都很少独立做全程了。”他脚步越来越快,向着看片室疾走,连过往大夫护士跟他招呼都视而不见。

终于走到看片室,他一把推开大门,与里面的傅博文、陆晨曦等人撞个正着,大家看着他,都是一愣。傅博文问:“庄大夫,有什么事吗?”庄恕走过去,直视着傅博文的眼睛道:“傅院长,我请求替换陆大夫,配合您完成这台手术。”

在场的人都怔住,庄恕继续说道:“既然陆大夫已经离开胸外,院领导又正式将她调入急诊,这个手术她不适合参与。”陆晨曦听到这话,没等傅博文表态就忍不住道:“这不是情况特殊嘛?你以为我稀罕回胸外吗?”

庄恕不理她,只对着傅博文道:“这个手术本身难度很大,谁都无法保证一定成功。现在全院上下都很关注,如果出现意外,对患者、对仁合都无法交代。”

傅博文沉默,没有回答。

庄恕看一眼另外两位五十多岁的大夫道:“我来负责供体器官切除,陈教授配合我,张教授配合您摘除受体器官,而后,我配合您,完成移植手术,这样组合更保险,对患者也更负责,请您考虑一下。”

看片室内一时间安静得呼吸可闻。

陆晨曦慢慢转向傅博文,等待他的决定,而庄恕只平静地看着傅博文。

终于,傅博文缓缓抬起头,声音有点哑,但是说得很清晰:“庄教授去年一年就曾在加州大学医学中心主刀进行过三例成功的肺移植,这次又对患者情况熟悉,主刀这台手术都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患者家属一定要求我来做,我们需要尊重患者的意愿。让庄大夫当助手,屈才了。”

陆晨曦听到这里,再也克制不住,啪的一声把片子甩在桌上,大步冲出看片室。

另两位医生有些尴尬,自请先去进行手术准备,离开了,看片室内只剩下庄恕和傅博文。

傅博文望着庄恕,一字一句地问:“庄教授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做这台手术的助手了?”

庄恕平静地问:“这原因重要吗?”

“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或者有人和你说了什么?”傅博文蹙眉。

庄恕坦然地道:“如果院长觉得我说的话没有道理,可以不必接受我的建议。”

“如果庄教授是出于公心来帮我,我非常感谢。但如果是受人所托或者是受人指使,可就太不体面了。”傅博文淡淡地道。

庄恕牵出一丝笑意,笑得有点不可捉摸:“傅院长觉得谁能指使我,又为什么要指使我做这事?”

傅博文手指轻轻叩在桌面上道:“我承认,陆大夫没有庄教授那么漂亮的履历,但她确实是我最心爱的学生,把她调到急诊是有些委屈了。我这样说,不知道庄教授体谅不体谅。”

庄恕点头:“傅院长惜才之心我理解,但如果仅仅是为了打击陆大夫,阻止她回到胸外,我就直接跑到这里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要求替换她,那您把这事儿,未免想得太简单了吧?”

傅博文有点心虚地问:“庄大夫的意思是,还有别的原因?”

“陆大夫说您对任何后辈都一视同仁,不会为了个人利益去拉拢、排挤别人。我想您更不会为了名誉,把病人作为赌注。我真希望她看到的是事实,而不是虚伪的假面。我去准备手术了。”庄恕说完,转身出门,傅博文脸色苍白,却没说出话来。

庄恕走进刷手间刷手,陆晨曦看到后大步从门外进来,站在他对面,盯着他道:“今天我参与手术,不仅仅因为我是他们的首诊大夫,我也是想为他们尽点力,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庄恕淡然问:“我想的那样?我想什么了?”

陆晨曦被噎住,刚要开口,庄恕摇摇头道:“我替换你的理由刚才已经说了,那就是全部的理由。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没必要再来跟我辩论。”

陆晨曦急了:“我不是来跟你辩论的,我就是来告诉你,我决不会做这种事!”

庄恕也不客气地打断她道:“陆大夫,你也不小了!工作也过十年了。一些情绪上的狠话,还有任性的举动,你要考虑自己能否承担后果!做一件蠢事可以,不能一而再再而三!”

他说罢,举着刷完的手走出门。陆晨曦被他说得愣在原地,过了好久,她才痛苦地摇了摇头,垂头丧气地走出门。葛琳看到她,赶紧迎上去,着急地说:“还不同意是吗?就算你不是心胸外科的大夫,我也要求你参加手术!我去跟傅院长说!”

陆晨曦赶快一把拉住她道:“你别去!我不参加手术还有一个原因,我刚才没告诉你……有肺移植水平更高的医生,是他代替了我的位置,这个安排把握更大。”

葛琳不解地问:“可大家都说你是心胸外科最好的年轻医生,为什么不是你?”

陆晨曦犹豫着把埋在心里的一句话说了出来:“我一直不想承认,也一直不想告诉你,无论是在技术……还是经验上,仁合心胸外科现在有一个比我更强的医生。”

她离开手术室,穿过拥挤的人群,深呼吸平静着情绪,走到急诊二诊室的门前,摘下停诊的牌子打开门走进去。诊室中,陆晨曦把写着“急诊医生”的胸牌高举到眼前,对自己说:“陆晨曦,现在,唯一能做也必须做的,就是做个好的急诊科医生。”她把胸牌别到胸前,深吸了口气,冲楼道里等候的病人喊道:“下一个,到二诊室。”

两间手术室内,分别摘取供体器官和受体器官的手术,已经开始进行了。巡回护士在一号手术室咨询了情况后,走到了二号手术室门口,对傅博文交代情况:“院长,庄、陈教授那边已经完成开胸,庄教授检查了供体情况,说一小时三十分钟后可以完成供肺切除。”

傅博文点头:“知道了。”

无影灯打亮,手术台边做术前准备的中年大夫张默涵回过头:“傅老师,已将swan-ganz(气囊漂浮导管)插入肺动脉,预置硬膜外导管,可以麻醉了。”

傅博文看向监测仪器,冲麻醉师点头示意可以开始。麻醉师将徐芳因双臂固定于身前的麻醉架,取过麻醉面罩,罩上了她的脸庞。

一号手术间中,庄恕一边操作,一边从容地给助手解释着:“我已经结扎上腔静脉,即将切断下腔静脉,阻断主动脉,切除左心耳尖,以便灌注液外溢,防止左右心膨胀,减轻肺水肿。”

而二号手术室中,主刀摘取受者肺脏的傅博文,便没有了庄恕的从容。护士频繁地为他擦汗,他的呼吸有些粗重,甚至在分离的时候,手不自主地颤抖起来,休息之后,才继续进行下去。对面助手张默涵的目光里,带了忧虑的神色。

如果说手术室是宁静下藏着随时可能暴发的汹涌,那么急诊室就是永无停息的喧嚣。

护士台处,杨羽正给一个女孩查看眼睛下一道划得颇深的伤口。

女孩哭丧着脸道:“我走路低头玩手机,脚下一滑摔倒了,路上还有块尖石头,太倒霉了!”

“你走路不好好看路,还怪自己倒霉啊。”杨羽没好气。

女孩蔫蔫地问:“姐姐,我这是不是会留疤啊?”说着眼泪就要流出来。

杨羽赶紧制止她:“别哭啊,现在这样儿不敢说。眼泪一泡,肯定是个大疤瘌!”

女孩硬生生仰头瞪眼,把眼泪逼回去,杨羽看清楚了道:“这伤口挺深,可能得缝。你先拿纱布盖着,我去找大夫。”转头看到陈绍聪正从观察室出来往办公室走,立刻喊他:“陈大夫,有个病人您看一下吧。”

陈绍聪站住,还没等杨羽继续开口,指指表道:“杨大姐啊,从午饭到现在我还没停呢,一个接一个的。你找陆晨曦去,让她看看。”

杨羽倒也不生气,点点头说:“也是,本来我也不放心找你。”

陈绍聪一听这话倒来了劲儿:“哟,有什么疑难重症我这大专家看不了的。”

“疑难重症倒不是,小姑娘脸上缝针,不劳您大驾了。”

陈绍聪越发有劲:“等等等等,小姑娘脸上缝针?那可得找个活儿精细的,陆晨曦这可比不上我。”

“真不用您了,我去找陆大夫,人家是胸外一把刀啊。”杨羽就故意不理他。

陈绍聪赶紧说:“你就别去招她了,她正郁闷着呢,交给我吧。”

“郁闷,为什么呀?”杨羽性格爽利,和陆晨曦挺投契,听说她郁闷了,立刻关心地问。陈绍聪却不回答,走到了那个小姑娘面前,半蹲下来道:“来,纱布拿下来,让哥哥看看……哎哟,伤口是有点深,不过放心,我给你小心地缝,不会留疤的!”他说着站起身,颇有气势地道,“杨护士,去眼科,借眼科针!”又对那小姑娘道,“眼科针比外科针要细,缝合后针孔小,放心,肯定不给你留疤。哥哥我当年可是缝合课科代表啊,基础课里最牛的一门,整形外科成天想挖我。哎杨护士,你说我是不是该考虑调过去啊?可我又舍不得你们这些又酷又能干的姐妹啊……”

小姑娘噙着眼泪笑了出来。

钟西北从抢救室出来,听见陈绍聪和小姑娘的臭贫,摇头苦笑,他看看表,自己已经连续在抢救室忙了三小时。楼道里暂时没有新的重病人,他决定在新的重症病人被送来之前,去抽支烟,提提神。

医院的天台自来是医生们抽烟闲聊的地方,钟西北刚推开天台门,就看见杨帆远远地站在天台边上抽着烟。钟西北略一思忖,向他走去。

杨帆抽完最后一口烟,揿灭在一个公共的烟缸里,刚要转身,听见钟西北招呼他:“你也在呢,续一根儿?”

杨帆一笑:“钟主任,不续了,我就是一根的量,先走了啊。”

钟西北却拦住他道:“你们胸外这两天挺热闹啊。”

杨帆不置可否:“嗯?……是啊,年轻人嘛,干劲儿足,好事儿。”

钟西北点点头:“杨主任可是得了一员干将啊,加大医疗中心的专家,心胸外科界的翘楚,有了这样一个帮手,难怪陆晨曦都能拱手让给我们急诊了。”

“我听说陆大夫情绪不太好,钟主任你多劝劝,在哪儿不是干工作嘛。再说,要是表现好,以后还是有机会回到胸外的。”

钟西北听了这话,望着杨帆眼睛道:“杨帆,我又不会掺和你们胸外的事儿,你跟我说这种套话干什么呢?”

杨帆有些尴尬,赔笑道:“看你说的,我怎么会给你说套话。陆晨曦脾气冲,跟患者闹僵了,不能不处理;但是她人才难得,我们还是很看重的。”

钟西北继续盯着杨帆问:“真的?那你给我说说,她达到什么标准,就可以回胸外了?”

杨帆瞅了眼钟西北,缓和气氛地笑笑道:“哟,钟主任难道不希望这个人才,多在急诊帮帮忙?还是您也觉得她太刺儿头了?”

钟西北的表情却严肃起来,他坦率地直接说道:“我只是不想看到,亲眼瞧着成长起来的晨曦,这么优秀的大夫,成为‘斗争’中的一个牺牲品。”

杨帆略一沉吟:“您是说又一个吧?”

钟西北沉默不语。

杨帆往四下看看,见远处的大夫没有注意到他们,他继续说道:“老钟啊,你放心,我不会再让几十年前的结果重演,我要的结果……也是你想要的。”

钟西北神情一凛,片刻后,抬眼看向远方问:“美国回来的这位庄大夫,你是怎么请回来的?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杨帆扬一扬眉毛:“怎么,钟主任也关心这种八卦?”

钟西北不理会他的调侃,坚持问:“他在仁合的收入比不上在美国的三分之一,更别提研究环境了,那他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利益不入眼,那还能为什么?”杨帆反问。

“他庄恕来仁合胸外,还处处支持你的决定,这绝不是你许给他什么利益能做到的,他有什么目的?”钟西北不能忘记庄恕投注过来的目光,以及眼神瞬间交错后他的低眉,那种异样而熟悉的感觉,是因为什么?

杨帆沉吟片刻,望着钟西北,静了静叹道:“老钟啊,你想得太复杂了,怎么说我们都是大夫,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我们心里还是有一把尺子的。庄大夫现在不就在台上,给傅院长做助手吗?”

“他赶去替下陆晨曦,也不是主动为之吧?”钟西北作为多年的仁合主任,心头雪亮。

杨帆一笑:“我可没做什么,顺势而为。”

“傅博文业务上出类拔萃,做院长也勤勤恳恳、中规中矩。他虽然不欣赏你,可也没针对过你。你不过是想升上去,如今他身体不好,岁数也就要到了,就不能让他安安稳稳地走?”钟西北忽然问。

杨帆摇摇头:“老钟,你这么说可就有点违心了吧。当年在胸外出类拔萃的可不止他一个,你是怎么从胸外被调到急诊的你都忘了?最初领导决定调到急诊的是谁?”

钟西北摇摇头,神色坦然地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当年,也是我自己的选择。这么多年,我在急诊很好。到了现在,我没有什么想不开的。”

杨帆打量了钟西北一会儿,点点头道:“这话你说出来,我是信的。但是你放得下,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放下的。”

沉默。

良久的沉默之后,钟西北一字一字地问:“杨帆,庄恕、庄大夫,到底是什么人?”

“张淑梅的儿子,小斌。”杨帆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

钟西北怔怔地站在天台上,那个已经遥远,但从没真正忘记的名字,连带着从前的一幕一幕,随着杨帆的这句话,再度回到了他的眼前。

那位曾经最优秀、最敬业的心胸外科护士长。所有最挑剔的病人都服她,所有最难找的血管,在她眼里都不在话下。丈夫牺牲之后坚毅地担起照顾一双儿女的责任,少了从前明亮的笑容,却更加温和坚定。

然而那一天,突发的药物过敏事件,导致车祸后挽救过来的患者却因为药物过敏抢救无效死去……张淑梅所有的从容温和坚定,都变成了绝望的惶恐的四处求告——“我没有,我真的不可能打错药……我怎么可能把青霉素当利多卡因用?修主任……傅大夫,钟大夫!你们看见我取回的药的,你们有没有看到我取回的药?”

至于之后的种种……

受处分开除出临床,以烈士家属受照顾分到后勤的她,面如死灰,一脸绝望。

她一次次地对他说:“钟大夫,不是的,我没有拿错药。可是,修主任说,现在如果不接受组织这个安排,闹下去,后勤也不接收我了。现在这样还能保住工资、宿舍……我不敢拼了,我的清白重要,但是没有孩子的住处、这口饭重要。”

然而,比绝望更加绝望的,是她疯狂斥骂儿子的声音,凄厉得让人毛骨悚然——“你为什么跟人打架!为什么不去接你妹妹!你说!你说!你妹妹走丢了,走丢了!”

男孩的抽泣,哭喊已经沙哑:“他们说你是坏护士。他们说你用药害死了病人……”

……

钟西北叹口气,看看手里的烟,默默地塞进了烟盒。

远方传来一阵闷雷声,看来是快下雨了。

手术室墙上的挂钟已指向五点四十,葛树新和徐芳因的肺移植手术仍在持续。手术进行中的傅博文抬起头,不知是第几次示意护士为他擦汗。无影灯下他脸色苍白得血色全无,额头上满是亮晶晶的汗珠,巡回护士赶紧为他拭汗。他闭了几秒钟眼睛,再度低下头继续手术,但握在手里的持针器带着弯针,抖动不止。

他闭了闭眼睛,几次深呼吸,手却抖得更加厉害,才擦干汗的额头,再次汗珠密布。他的神色愈加凝重,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视线已经模糊,看眼前的血管开始重影。

对面的庄恕抬起头,看着他。

傅博文再次闭眼,再睁眼时,眼中充满绝望。他坚持着再次将持针器伸向一根血管,持针器颤抖着,他努力地控制着手抖,旁边的护士和大夫都紧张地屏住呼吸。

就在持针器抖动着即将接触血管时,一只夹子从他对面伸过来,稳稳地将持针器钳住。傅博文抬头看去,庄恕冷冷的双眼正盯着他。傅博文握着镊子和持针器的手,又抖了抖,终于开始一点点往后退,庄恕的夹子缓缓松开。

傅博文的持针器慢慢转向一边,护士赶紧递上弯盘,傅博文的手颤抖着一松,持针器咣的一声掉落到弯盘里。

手术组注视着傅博文,都有点不知所措,有人赶紧扭头看庄恕。

一个大夫快步上前,从后面托着傅博文,关切地问:“院长,您没事吧?”傅博文抬头看向庄恕,向他轻轻点头。

庄恕没有表态,向护士伸出手:“弯针,四号线。”

傅博文缓缓垂下眼皮。

该来的,终究会来。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终究,他是要离开这里了,以他所恐惧的方式,竭力避免的方式——他自己多年前种下因,于是终究避不开这样的果。

手术在晚上八点结束。徐芳因被推出手术室,庄恕和张默涵一起随着轮床走出手术室,向葛琳和赶来的记者交代手术过程、患者情况。

不止一个记者询问,傅院长呢?

张默涵回答:“院长岁数不年轻了,最近身体也不好,这么长时间的手术做下来,现在先去休息了。有什么问题,我和庄大夫回答。”

记者连连感叹:“傅院长医者仁心。这么多年,就没有对患者的求助说过一个‘不’字啊。”

傅博文这时已经回到自己办公室,默默打开电脑,建立了一个文件夹,文件夹取名“辞职报告”。

打上这几个字,他的手颤抖起来,眼圈有些发红。

他把脸埋在了双掌之中,颓然趴在桌上。

一切都有因果,他想。

越想要的,越求不得;越怕来的,也逃不开。他脑子里转着这样念头的时候,听到门声轻响,他骤然抬头,看见正走进来的庄恕。他撑着桌子站起来,警惕而瑟缩地望着庄恕:“庄大夫?”

“你还好吧?”庄恕上下打量着他。

傅博文颓然坐下,双手平放在桌子上,半晌才喃喃地道:“我以为,我可以拼一下。”他低下头,盯着桌上的双手,他的手指尖颤抖着,越抖越厉害,终于他双手相握,想止住这样的颤抖,却越发止不住。他将头埋得更低,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杨帆跟你说了什么?不……不像他说的那样,我这是第一次……第一次。”

“不像他说的哪样?”庄恕冷淡地问,“是的,杨主任告诉我,你身体不好,可能坚持不了这样难度和压力的手术。不像他说的那样吗?”

傅博文茫然地抬头,又急切地看着他:“我不是故意……我想救她,我以为能坚持。之前我也还在做手术,有时候状态不好,但是都坚持过去了……我想我可以拼。”

庄恕笑了笑,点点头:“也是。如果没有我,你当时退无可退,操作上还有陆晨曦在,你的判断,她的操作,也许真的就坚持了过去。只是出事的可能多一点,手术的过程波折一点,患者恢复的可能小一点。这些可能,在你的权衡之中,没有那么重要。”

傅博文愣怔地听着,这几句话庄恕说得无比平静,甚至带着毫不意外的理解,然而却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撕开一层皮肉,突然就让他直视了自己隐藏已久的一片角落,肮脏、自私、怯懦,全都无所遁形。

“一个医生,为了自己的名声,用病人的生命去赌。”庄恕淡淡地说,嘴角带着一丝讥讽,“听起来很恐怖,但是这个行业,别人的健康和生命,确实也就是我们养家糊口,得到名誉、地位和金钱的途径。如此做权衡取舍的人,肯定不止你一个。谁的背后也没有长一对天使的翅膀。”他嘴角的讥讽更重,甚至带了自嘲的意味,“只是,这么多年,你何必欺骗自己,又给陆晨曦编织一个纤尘不染的梦境呢?”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傅博文嘴角抽搐,“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是第一次,我做这样的……这样的取舍。我要求我自己的,我教给晨曦的,是我真正相信的。是一个医生,真正该做到的。我确实两年前就该退了,但是我舍不得离开手术室。不是为了名利,只是舍不得。为了这把手术刀,我付出过太大的代价,除了它我一无所有……是的,到了今天,我自私而无耻,我背离了自己笃信的信条,但是,你不能就否认了这个信条。不能说,我这一辈子,今天之前的坚持,都是错的。”他说到此处,激动起来,苍白的脸甚至泛起潮红,“而晨曦,我手把手带出来的晨曦,她是个最好的大夫。”话已至此,他突然站起来,眼带求恳地望着庄恕,说道:“我是一定会退了,再没有什么可争。晨曦是我的学生,但她不是我的‘私人所属’,她属于仁合,她属于病人,我或许偏爱她,可是在提拔她、重用她上,从无私心。我离开了,庄大夫,求你,让她回去。”

庄恕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道:“我想问傅院长一个问题。”

“什么?”傅博文有些意外。

“在此之前,你真的从来没有过,把病人治疗的成功,或者死亡的不幸,作为自己前途、利益的交换吗?”庄恕深黑的眼睛里,似有什么东西,尖锐的冰冷的,直欲扑出。

傅博文大惊:“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

庄恕似乎极力压抑着眼中的锐利冰峰,静了静,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心里有没有过愧疚,自己应该很清楚。”他说罢,再也不理会傅博文,转身大步走出了这间办公室。

傅博文怔怔地伫立着,庄恕那句话“把病人治疗的成功,或者死亡的不幸,作为自己前途、利益的交换”,辗转地,反复地,在他心中那片已经被揭起皮肉的,血肉模糊的伤处,缓缓地碾压。碾出脓血,碾出破洞,碾出久远之前的某个人、某句话——

“博文,青霉素药物过敏导致患者死亡,这个是已经报上去的定论。因为这个定论,开除的开除、撤职的撤职,王主任因此调走了。因此,他调你去急诊的决定才能作废,你才能留下来,我们才能开创肺移植课题……那个事故已经过去,盖棺定论。为什么,还要往前翻呢?”这句话多年来不曾忘记,时不时想起,却早已经分不清于他而言,是说服,还是提醒。

傅博文颓然坐下,痛苦地把头埋在臂弯当中。原来,一切并没有过去,他绝望而痛苦地想。一个怯懦而自私的选择,引致的更大的无可挽回的灾难,是一辈子也无法面对的愧疚……或者可以人前掩饰,但二十多年来,每当独处,某个地方,某个场景,都会突然蹿上心头。

真相,或可掩盖,却永远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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