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禾阴沉着脸将报纸放回原处。耀东母亲已经欢喜地跑向儿子,仿佛迎接凯旋的英雄:“报纸上都登啦!照片拍得真不错!这是大喜事,你爸爸去菜场买了肉,今天晚上给你烧了一桌好菜庆祝!沈小姐也来帮忙啦!”
顾耀东看向沈青禾,沈青禾看着桌上的黄酒,整个人是冰冷的。
耀东母亲丝毫感觉不到这份异样,她整个人都是沸腾的:“哎呀!夏处长也来了,快请进!”她又喊道。
“又来打扰了。”夏继成笑容满面地进来,“哎呀,沈小姐怎么也在?”他很惊讶地问道。
“我在这儿租了房子,刚搬进来。”沈青禾的声音很冷。
“这真是巧了。”夏继成小声对顾耀东说,“我和沈小姐认识的。上次在仓库,还记得吧?”
顾耀东刚要说话,沈青禾拿起黄酒转身就去了灶披间:“锅里烧了东西。”
耀东母亲拉着儿子嘀咕:“你还劝我别把房子租给沈小姐,人家一听说你立了功,高兴得不得了,主动给你烧红烧肉庆功。遇上这么好的租客真是运气!”这番话说得顾耀东有些惭愧,也有些感动。
耀东母亲在客堂间张罗着,顾耀东去灶披间拿水果。一进去就听见沈青禾在当当当地切萝卜。沈青禾当然听见了他进来,埋着头切得更使劲了,仿佛要把菜板碎尸万段。
顾耀东蹲在水盆边洗西瓜,偷偷回头看了几次沈青禾的背影,好半天才腼腆地开口说:“沈小姐,谢谢了。”
沈青禾头也不抬:“我有什么好谢的?”
“你租我们家房子,还辛苦你帮忙烧饭。”他回答得太实在了,仿佛在说刚才那个兴高采烈烧红烧肉的沈青禾就是个傻子。
沈青禾回头看着他的背影:“你立这么大的功,我能无动于衷吗?恭喜你了,顾大警官。”
“谢谢。”依然是很腼腆的声音。
“前两天以为你会被开除,还想帮你另外找份工作。我真是瞎操心!”
“我只是在户籍科找到一点线索,没想到大家会这么照顾我。不过这次真的很险。听说再晚几分钟,那个犯人就要跑了!”
哐当一声,菜刀被扔在了菜板上。
顾耀东吓得跳起来:“怎么了?”
沈青禾一脸皮笑肉不笑:“刀有点钝。”
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很快递了过来。顾耀东很贴心地说:“换这把吧,刚磨的,特别锋利。”
沈青禾瞪了他片刻,瞪得人有点发怵了,她才接过菜刀:“犯人到底犯了什么罪?”
“听说是杀了人。”
“杀人可是重罪,不会抓错人吧?”
顾耀东从水盆里把西瓜抱起来:“不会的。我们警察局一定是有证据了才会抓人。谋杀是重罪,绝不可能玩忽职守,冤枉好人。”说这话的时候,他特别自豪,特别有荣誉感。一转身,沈青禾的菜刀就插到了他怀里的西瓜上。
顾耀东愣愣地看了看西瓜,又抬头看着沈青禾。
沈青禾:“刀是够快的。”
夏继成靠在灶披间门口,笑盈盈地看着他们:“沈小姐好眼光啊,我们耀东是个好警察,你租他的房子,真是租对地方了。”沈青禾冷笑了一声作为回应。
顾家这顿庆功宴格外丰盛,再加上还有夏继成出席,就更显隆重了。耀东母亲专门铺了白桌布,又把原本放在卧室的一瓶鲜花挪到了饭桌中间。顾邦才专门换了件最白的白衬衣,衣角扎进裤子,系了皮带,头上抹了把发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去市政府开大会了。
顾邦才:“处长您坐主位!”
夏继成:“打扰了。”
长官一客气,顾邦才就不自觉地赶紧拉近距离,恨不得称兄道弟:“这叫什么话,不打扰不打扰!耀东,快陪处长坐下!”
顾耀东不知道应该怎么陪,只是闷头坐到了夏继成身边。沈青禾端着红烧肉出来,看见顾耀东和夏继成坐在一起,顾邦才坐在另一侧,便把红烧肉放到了顾邦才面前,然后扭头回了灶披间。
顾邦才:“哎呀,今天这个红烧肉烧得地道!浓油赤酱的!”
耀东母亲也端着菜从灶披间出来:“顾邦才!你怎么把肉放到自己面前?”
顾邦才:“这是……”
“这是沈小姐特地给耀东烧的庆功菜!再说人家处长还坐在这里呢!真是拎不清!”耀东母亲把红烧肉换到了夏继成和顾耀东面前,换了笑脸:“不要客气呀!”
沈青禾从灶披间端菜过来,见红烧肉换到了顾耀东面前,没好气地一把端到自己面前:“刚才打翻了糖罐子,这道菜不好给你们吃了。”
耀东母亲尝了一块肉:“咦,刚刚好呀!”说着她又把肉端回到顾耀东和夏继成面前:“沈小姐一听说耀东立了功,特地烧了这道红烧肉庆祝。前前后后烧了有一个小时,又是炒糖色又是小火焖,精心得很嘞!”
顾耀东笑着说“谢谢”,夏继成笑着说“辛苦了”,两个人笑得连嘴角弧度都一样。沈青禾脸色越发难看。
夏继成:“说到庆功,顾先生、顾太太,我今天是奉副局长之命,亲自上门给顾警官送奖状的。像他这样既非警察学校毕业,又才入职一周的新人,能有这样的成绩,在我们警局也是头一例。感谢二位为我们培养出这么优秀的人才。”
夏继成郑重其事地拿出了奖状:“顾警官立功,也是我们刑二处的荣耀。这是奖状,希望我们的小顾警官再接再厉。”
顾耀东腼腆地笑着,这一整天他笑得牙都酸了。
耀东母亲欢欣地捧着奖状怎么也看不够:“明天我就去买个新画框裱起来挂墙上。沈小姐,你在外面跑单帮,认不认识卖画框的朋友呀?”
沈青禾回答得很礼貌,也很冷淡:“不好意思,不太熟悉。”
“那我是买个正方形的好呢,还是长方形的好看?”
“您觉得合适就好。”
顾邦才一声令下:“别光顾着说话了,先吃饭,先吃饭。”
顾耀东并不觉得坐在长官身边吃饭有什么不同,筷子“嗖”地伸出去,精准地抢在夏继成前面夹了一块红烧肉。沈青禾亲眼看着他一口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她越看越气,“啪”地放下筷子。
所有人都看着她。
“不好意思,我刚想起来跟人约好了打电话谈笔买卖。你们吃吧。”沈青禾起身离开了。
晚饭后的福安弄是极其热闹的。孩子们跑来跑去地打闹;几个中年男人照例围在橘黄的路灯下打牌,时不时为着输赢争论几句;女人们在旁边看热闹,聊家常,手上做着各自的针线活。夏继成从顾家出来,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越走越冷清。
轿车就停在弄口。上车关上车门,他就意识到后座有人,但并不意外。坐在后排的人是沈青禾。对她来说不用钥匙打开车门并不是难事,她已经在这儿等很久了。
沈青禾:“顾耀东为什么是功臣?”
夏继成:“陈宪民被捕是因为出了叛徒。顾耀东只是被利用了。”
“为什么偏偏利用他?”
“因为他够努力,够无知,王科达需要一个幌子掩盖叛徒的存在,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沈青禾几乎要冷笑出声:“你的意思他是无辜的?”
“对。”
“我就不相信这件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自己都承认在户籍科找到线索了。我们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拿到了特别通行证,只差最后一步我就能把他送上船安全撤离了!就因为顾耀东,我们这么多人的努力全白费了!”
夏继成一直静静地听沈青禾说话。怀疑,不满,愤怒,她有很多情绪只能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好在情绪慢慢过去以后,她依然会思考,会分辨。
两个人沉默地坐了片刻。
“火发完了吗?”
沈青禾不再说话。真相也许就是夏继成说的那样,只是难以接受。
“发完了就回去睡觉。明天该干吗就干吗。”夏继成的声音有些不近人情,沈青禾从后面看着后视镜,里面是一张不容置疑的脸。
顾耀东开心地捧了一盒红果罐头,一边舀着吃一边从灶披间出来,刚好遇到回来的沈青禾。
“沈小姐,这个红果罐头太好吃了!谢谢啦!”
沈青禾不想搭理他,闷头上了一段楼梯,忽然又停下转身看着他:“有这么好吃吗?”
“是很好吃!”
“那你都吃了吧。反正都过期一年了。”说完,沈青禾头也不回地上了楼。
顾耀东回味着红果的味道以及沈青禾的话,不禁干呕两下。
还是初夏时节,亭子间的夜晚就已经闷热起来。沈青禾郁郁地开窗,往外一推,窗户扇就往下掉,吓得她赶紧扶住。窗外一丝风也没有,屋里屋外都不爽快。也许再有几日,天气就真的要热起来了。她翻出工具敲敲打打,盼望着营救陈宪民的行动能一切顺利,这样就能尽快离开这个徒增烦恼的地方。
刘警官从大昌客栈拿回那几张让石立由辨认的户籍卡时,不小心蹭上了油漆,回了刑一处,他还在想办法清理,但是怎么也弄不干净。
杨奎从旁边经过时看见了,“不是让你给那个人送日用品过去吗?还在弄什么呢?”
“有几张户籍底卡,不小心蹭脏了。”
杨奎看了看:“都脏了还费这个劲干什么,直接扔了,让户籍科重新做几张。你赶紧办正事,把东西送过去。”
夏继成站在走廊里,从窗口远远望着楼下的院子,刘警官拎着包裹和杨奎说了几句话,然后将包裹放到汽车后座,开车离开了警局。夏继成注意到刘警官穿的是便衣,他看了眼手表,离开了窗边。
刑二处依然一片闲适,只有赵志勇在来回忙碌着收拾顾耀东的桌子。顾耀东以为要卷铺盖走人那天,把所有私人物品收在了一个纸箱子里。赵志勇还原的时候,不小心把那本《鸾凤禧》掉在了地上,里面掉出来一个小纸袋。
肖大头:“赵志勇,二处还有比你更会见风使舵的人吗?”
赵志勇一边捡起书放到桌上,一边赔着笑:“耀东毕竟也是二处的人,咱们也得表示起码的尊重,对不对?”他光顾着和肖大头说话,扔地上的废纸时,顺手把小纸袋也扔进了垃圾桶。
顾耀东回刑二处的时候,看见孔科长和杨奎在刑一处门口说话。
“杨队长,你们送回来的户籍底卡怎么少了五张?”
“扔了。”
“扔了!这是户籍科的东西,你们用完怎么能给扔了呢?”
“去取的时候弄脏了。叫人重新做几张新的吧。”
“可你起码得告诉我扔的是哪些啊,不然我还得一个一个查。”
杨奎说得满不在乎:“哎哟,抱歉啊,没注意看。”
这时,几名警员匆匆跑出刑一处,一名警员对杨奎说:“杨队长!车等在外面了!”杨奎没工夫再搭理孔科长,被警员们簇拥着离开了。
孔科长气得脸都白了:“什么人哪!有借无还!”他愤怒地离开了,顾耀东正要追上去,赵志勇从刑二处跑出来,兴冲冲地把他拉进去:“快来看看!”
顾耀东被赵志勇拉到办公桌前,只见桌子擦得亮堂堂,自己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刚要转身说“谢谢”,赵志勇猛地端出一小盆仙人球,扎得顾耀东差点叫出来。
“男人之间送花太肉麻,就送你一颗仙人球。恭喜你啊,耀东。”赵志勇郑重其事地把仙人球摆到顾耀东桌上,一脸讨喜地朝他笑了笑。
顾耀东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新来的”变成了“耀东”,好像一夜之间二处就对他有了情分,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肖大头发现茶杯空了,下意识地敲了敲杯盖:“顾耀东?”
“到!”
肖大头想了想,起身自己去倒开水:“没事,我自己去吧。”
顾耀东更加不适应了。
小喇叭小声对于胖子说:“连肖大头都不使唤他了,这回是真的咸鱼翻身喽!”说着,他起身去倒茶,发现热水瓶被肖大头倒空了,只得嘀嘀咕咕地拎着热水瓶出去打水。刚到门口,他就好像看见了什么惊人的东西。“快快!赶紧过来看!千年难遇!”
肖大头和于胖子赶紧凑过去,顾耀东也被赵志勇拉了过去。四人凑在门边往走廊张望,只见李队长和一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孩站在远处说话。那女孩看着约莫二十三四岁,披着一头精心卷过的长发,但没有一丁点俗气。
小喇叭:“这样貌,这身材,我说千年难遇不过分吧?”
肖大头和于胖子一起“嗯”了一声。赵志勇没说话,他已经完全看呆了。顾耀东也没说话,因为他不明白到底要看什么。
小喇叭:“有人认识吗?”
肖大头、于胖子和赵志勇一起摇头。
小喇叭:“顾耀东,你见过吗?”
顾耀东很笃定:“没有。”
不一会儿,李队长带着年轻女孩进了刑二处。他扫了一圈,顾耀东已经摆弄那盆仙人球了。
李队长:“顾耀东。有人找你。”
“谁?”
“这位小姐。”
众人茫然地看向顾耀东,但是顾耀东比他们更茫然。
年轻女孩:“顾警官,方便出来说几句话吗?”
顾耀东稀里糊涂地跟着对方去了走廊一处无人的角落,女孩停下脚步,他也赶紧停下。
年轻女孩:“听说那名记者把我的照片底片交给你了,能还给我吗?”
顾耀东:“我不认识你啊。”
对方显然怔了一下:“我们前两天刚见过。”
顾耀东很认真地想了半天:“没有,没见过。”
“你来我家登记户口,遇到记者。我叫丁放。”丁放说得很无奈。
顾耀东实在不能把眼前这个女孩和那个窝在书堆里不修边幅的女作家联系起来,扑哧笑出声:“怎么可能,那个丁小姐明明邋里邋遢……”话说一半,他终于认了出来,不敢再吭声。
丁放没好气地说:“现在能把底片还给我了吧?”
顾耀东领着丁放去了自己办公桌,里里外外找了好几遍,那本《鸾凤禧》也翻了又翻,但并没有底片。
二处警员聚在周围窃窃私语。
小喇叭:“这小子行啊,刚立功就有红颜找上门来了。”
李队长专心织毛衣:“那姑娘就是上次被记者骚扰的那个。”
大家恍然大悟。
赵志勇不由得感叹:“英雄救美,看来还是值得的。”
顾耀东还是没找到底片。
丁放:“你肯定没记错?”
“肯定没记错。”
丁放看着他翻箱倒柜,眼神越来越怀疑。
顾耀东忽然想起什么:“赵警官,你刚才收桌子看见一个小纸袋吗?”
赵志勇痴痴地望着丁放,全然听不见他说话,直到肖大头踢了他一脚才回过神来。
顾耀东拿起那本《鸾凤禧》:“看见一个小纸袋了吗?我就放在这本书里的。”
“没有啊。”
“奇怪,我明明夹在书里了。”
“清洁工刚才来过,会不会是……”
顾耀东拿着小说就跑了出去。
来到警局后院几个大垃圾桶前,顾耀东把制服和书放在一旁,挽起衬衣袖子,伸手到垃圾筒里翻找。丁放站在旁边默默看着,从办公室到现在,她越来越怀疑这是演的一场戏。
“顾警官,你知道那些底片值多少钱吧?”
顾耀东似懂非懂地看了她一眼,继续翻找。
“我实在不相信这么重要的东西会被人扔进垃圾堆。要是你已经卖给别人,不如直接告诉我,省得演戏浪费大家时间!”
“找到了!”顾耀东花着脸从垃圾堆里捡出了那个小纸袋,递给丁放:“不好意思,味道不太好闻。”
“谢谢。”丁放依然是一脸冷冷的样子,接过底片转身就走。
“等等。”顾耀东把放在制服上的《鸾凤禧》递给她:“这本小说好像是你的?”
丁放一脸“我明白了”的样子,从坤包里拿出一支笔:“直说就好了,何必拐弯抹角。”
“什么?”
丁放看他一脸木讷,径直拿过他手里的书,在小说扉页写下“东篱君”三个字,还给他。“我从来不答应任何人的签名要求,今天破例一次,算是感谢。不过下不为例,这也不代表我就愿意跟你继续有来往。”
“哦。”表示他听见了,“为什么要签名?”
丁放的手定在空中,半天没反应过来:“你那天替我解围,又一直留着底片,不是为了要东篱君的签名?”
“东篱君是谁?”
“你没听说过东篱君?”
摇头。
“也没看过她的书?”
“就是这本吗?讲的什么?”顾耀东看了看手里的小说,上面写着“东篱君著”。
丁放没好气:“灯红酒绿,男男女女!”
顾耀东笑呵呵地把书还给她,老实得让人下不了台:“我不感兴趣。”
丁放接过书,只觉得自己在这个小警察面前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简直要低到尘埃里。
“丁小姐,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回去做事了。你认识出去的路吗?”
“当然认识。”丁放转身就走。
“反了!”
于是丁放乖乖掉了个方向,“从容”地离开了。她默默在心底发誓,除非被枪抵着头,否则绝不再踏进警局半步!绝不再见这个小警察!最好老死不相往来……想到这里,她不禁又回头望了一眼顾耀东,只见他正在整理被弄脏的衬衣,拍拍打打也无济于事,衬衣上的污渍显然是清除不掉了。
顾耀东舍不得把制服套在脏兮兮的衬衣上,只好拿在手里。这时他无意中看见垃圾堆里有几张卡片。捡起来一看,是五张沾满油漆的户籍底卡。他忽然想起了孔科长和杨奎的那番对话,有些高兴,也许自己能帮上忙了。
一辆车停在警局院子里,刘警官从车上下来。夏继成拿着一包烟假装偶然经过,一边走一边在兜里摸着什么。
刘警官敬礼:“夏处长。”
夏继成:“嗯。哎?你有火吗?”
“有。”刘警官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火柴,不小心掉了一张纸票出来。夏继成捡起来一看,是一张丽园跑狗场的票。刘警官顿时紧张起来。刚刚去大昌客栈送完日用品,他见跑狗场就在附近,便一时手痒去赌了两把,没想到会这么倒霉被夏继成撞见。
夏继成若有所思:“你不知道警员禁止赌博吗?”
“这……这是刚刚帮别人买的……”
“上班时间,私自外出帮别人买狗票?”
“不不不!我是到丽园附近执行任务,顺便买的!”
夏继成瞟了眼车后座,那个包裹没有了。“撒谎。”
刘警官:“是真的!我到丽园对面送东西,送完就顺便买了一张,真的不是专门去的!”
“有人可以证明吗?”
“这……这是杨队长给我一个人安排的任务,只有他能证明。可是……夏处长,这件事……您能不能别告诉杨队长?”
夏继成沉吟片刻,故作严厉:“狗票没收,下不为例。”
刘警官感激涕零,冲着夏继成的背影鞠躬:“谢谢,谢谢!”
夏继成一边走,一边摩挲着手里的狗票,思忖着什么。忽然一个人影从走廊拐角处冒出来撞到他怀里,是顾耀东。
夏继成被臭得连退三步,捏着鼻子打量他:“你几天没洗澡了?”
“对不起!我马上去清洗!”
夏继成瞥了一眼那几张一看就是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户籍卡:“你很闲吗?怎么还捡垃圾回来?”
“是一处借走的户籍卡,孔科长好像在找这个。”
夏继成一听,不动声色地拿过来看了一眼,上面的油漆很显眼:“这就是你筛查出来的那些户籍卡?”
“是。不过这些只是其中五张。”
“怎么扔垃圾堆了?”
“听杨队长说是去取的时候弄脏了,清理不掉。处长,这像蹭了油漆吧?”
夏继成看了他片刻:“没亲眼看见就别瞎猜。赶紧给孔科长送过去。”
“知道了。”顾耀东转身要走,夏继成又叫住他:“顾耀东。”
“嗯?”
“送完东西回二处。以后跟着我执行任务。”
立正,敬礼,习惯性地做完这两个动作后,顾耀东愣住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嘴已经笑得咧到了耳根上:“是!”
夏继成转身离开,脸上带着一丝笑意。
一个小时以后,夏继成已经和沈青禾坐在了垂柳依依的湖边长凳上。
沈青禾:“已经查清楚了,丽园跑狗场对面,有一家大昌客栈,最近几天确实在刷油漆。”
夏继成:“那就没错了。杨奎曾经把户籍底卡带给叛徒指认,带回来的时候卡上蹭了油漆。应该就是这家客栈了。”
“地方确定了就好办。老董已经拿到了有叛变嫌疑的人员照片,一共三个人。我马上通知行动队的同志去甄别。”
“客栈里应该有便衣,小心一点。”
“知道了,行动由他们执行。事情办妥了我就离开。”沈青禾看起来心情不错,“还以为得等几天,没想到这么快。你怎么找到油漆这个线索的?”
“是顾耀东碰巧提醒了我。”
沈青禾有些意外,转而不屑:“小人,就算是,那他也是无心的!”
大昌客栈门口是一条不算很繁华的马路。一名警委行动队队员从客栈出来,朝马路对面的茶楼走去。此时沈青禾和另两名队员已经等在包间里。这天天气很清爽,沈青禾穿着旗袍,外面还套了一件小开衫。桌上放着泡好的茶,还有两件油漆工的衣服。
很快那名队员就到了。他匆匆进来,反锁了门,然后快速汇报刚刚侦察到的情况。
“已经确认了。他们藏在客栈的人叫石立由,叛变之前是情报组的发报员。”
沈青禾拿出三张照片,拎出其中石立由的照片:“是这个人吗?”
对方看了片刻:“对,就是他。”
沈青禾在烟灰缸里烧掉三张照片。另外两名队员迅速套上油漆工的衣服。
一名队员问道:“哪个房间?”
“三楼靠走廊最里面的14号房,对面房间里是两名便衣。行动的时候得先把他们支出去。”
“知道了。”
沈青禾:“我在一楼,如果有意外情况,马上通知你们。”
现在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客栈一楼大堂里坐了不少食客。沈青禾坐在一个方便观察情况的位置,悠闲地吃着荠菜馄饨。客栈里依然有很浓的油漆味,楼梯口还立着“油漆未干”的牌子。她已经提前打听过,那两名油漆工今天休假。所以他们的同志会告诉客栈老板,漆匠铺想趁这几日天气晴好尽早完工,增派了他们二人来加班加点干活。
两名地下党乔装的油漆工已经到了石立由房间门口,他们先敲开了对门便衣所在的房间。
“先生,打扰了,我们来给窗户补刷油漆。”
屋里一共两名便衣,一人半躺在床上看杂志,开门的便衣上下打量着他们:“这会儿?”
“很快就完工,味道重,怕熏着您,要不您上外面透透气?”
那名便衣转头问同伴:“下去抽根烟吧?”
另一个人懒洋洋地放下杂志,从床上起来:“动作快点!”
两名便衣离开了房间。确认对方已经下楼后,二人迅速反锁房门,从油漆桶底部抽出枪支和绳索。
沈青禾吃着馄饨,看着两名便衣警察出了客栈。街上很安静,两人在客栈外抽着烟,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就在一分钟后,一辆黑色轿车在门口停下,杨奎下了车。
两名便衣看见他,赶紧扔掉烟头。
杨奎走过来,不满地压低声音:“不是交代了至少留一个人守着吗?怎么都出来了?”
“屋里有工人刷漆,我们就下来抽根烟。”
杨奎狐疑地望向楼上,示意二人跟他进去。经过一楼大堂时,他扫了一眼,食客们聊天的、吃饭的,热闹而随意,并没有谁在意他。
三楼倒是安静。两名“油漆工”轻声开门,站到石立由房间门口。其中一人将枪藏在身后,示意另一人敲门。
杨奎带着人匆匆上楼,越走越快,两名便衣一路小跑跟着。前面右转就快到了。杨奎暗暗抽出了手枪,猛地一转弯,只是一条安静的走廊,走廊尽头放着一个“油漆未干”的牌子,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杨奎去了石立由的房间,一切正常。他又敲响了对门的房间。很快,一名“油漆工”开了门,屋里还有一名“油漆工”正在刷窗框,除此以外没有其他人,也不见任何异常。
“先生,这么快就回来啦?我们才刚刷了一小半。”
杨奎晃了晃证件:“警察。身份证带了吗?”
两名“油漆工”应声递上证件。一个“张明文”,一个“张明武”,职业一栏都写着“油漆工”。
杨奎打量他们:“张明文,张明武,哥俩?”
“啊。”
“文武双全哪。”杨奎又盯着二人看了几眼,这才把证件还了过去,“动作快点,刷完了赶紧走。”
油漆味道很刺鼻,杨奎捂住鼻子退了出去。
石立由和杨奎在屋里关着门说话,两名便衣被安排等在门口,无聊至极。其中一人拿出香烟想来一根,发现空了,悻悻地将盒子揉成一团扔在地上,随意一脚踢给同伴,一来一回,二人就这样在走廊上踢起“球”来。
又是一脚,“球”蹦跳着滚向走廊尽头。那里放了块“油漆未干”的牌子,走廊到此为止。往右转,有一扇通往客栈外部消防通道的安全门。门上了锁,所以这相当于一条死路。但是在走廊尽头和右边的安全门之间,有一处仅能一人容身的死角。沈青禾就一动不动地躲在那里。刚刚如果不是她及时中断两名同志的行动,他们就和杨奎撞上了。但是她自己也因为来不及撤退被堵在了这里。
眼看“球”越滚越近,沈青禾下意识地挺直背,又往后靠了一些。
忽然,一只脚伸出来拦住了“球”。
“技术不错吧?”那名犹如在足球场上成功停球的便衣得意地问同伴。两人继续你来我往。
又是一个长传,这一次那名便衣没能停住“球”,纸团从他脚边蹿过,直奔走廊尽头,最后停在了沈青禾脚边。她静静地从坤包里摸出手枪。那名便衣一边埋怨同伴踢的角度太刁钻,一边嘟嘟囔囔地朝沈青禾藏身的地方走去。脚步声越来越近。
沈青禾静静站在逼仄的死角,旗袍已经汗湿贴上了后背。
“吱呀——”悠长的开门声响起,是杨奎从石立由房间出来了。
两名便衣赶紧迎过去。
杨奎看了看周围:“在干什么呢?”
一名便衣赔着笑:“没烟了,踢着盒子玩玩儿。”
杨奎瞥了一眼躺在走廊尽头的纸团:“这两天没出什么岔子吧?”
“没有,您放心。”
“嗯。吃饭了吗?”
“还没。”
“走吧,一块儿吃点。”杨奎和两名便衣离开。
走廊里恢复了平静。两名“油漆工”拎着工具出来,轻轻敲响叛徒的房门。
很快,门开了,石立由一个人站在门后。
一名“油漆工”笑盈盈地:“先生,我们来给窗户补刷油漆。”
沈青禾将手枪放回坤包时,瞥见小开衫的袖子后面蹭了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锈红色的油漆。
大昌客栈的后门出去是一条狭窄小路,路上停了一辆轿车。沈青禾在路口的报摊翻着杂志,手臂上随意地搭着小开衫。很快,她就看见两名“油漆工”扛着裹成卷的地毯从后门出来了。二人将地毯扔进后备箱,迅速上车驶离了客栈。
沈青禾给手里的杂志付了钱,朝远处走去,在离大昌客栈十条街开外的地方,她将沾了油漆的开衫扔进了垃圾桶。
到了黄昏时分,沈青禾已经回到北京东路,前面不远处就是电车站,再往前走就是福安弄了。她抱着一袋苹果,像是刚从菜场回来,心情舒畅。
一辆电车靠站。顾耀东刚一下车,就看到沈青禾从不远处走来。对方好像也看见了他,高兴地朝他挥手。顾耀东很意外,出于礼貌,也只好腼腆地挥了挥手表示回应。
沈青禾朝他走过来,从纸袋里拿出一只苹果:“吃苹果吗?”
“不用了,谢……”话没说完,沈青禾就已经和他擦肩而过。顾耀东这才发现她是在和站在自己身后的母亲说话。
“顾太太,我刚买的苹果,又脆又甜。”
耀东母亲拎着菜篮子,里面也放了几个苹果:“不用啦,沈小姐,我刚好从菜场回来,也买了苹果。哎?不过好像没有你这个水灵呀。”
“下回您要买苹果提前告诉我,菜场好些人经常从我这里买肥皂和罐头,所以每次有好的蔬菜水果,他们也会给我留一点。”
“难怪你总能买到好东西。”
顾耀东戳在一旁,干巴巴地说:“妈,下次不用来车站接我了。”
耀东母亲一心一意地欣赏苹果,“哎呀,还真是越看越好……”她热络地挽住沈青禾的胳膊,“沈小姐,你认识的人多,那有没有路子买到又便宜品质又好的火腿咸肉呀?”
“我跟好几家南货店都熟得很,下次您要买火腿咸肉先告诉我,我让他们给您留着。”
两个女人聊得火热,从苹果到咸肉,从烫头发到新新百货月末的促销,天上地下琐琐碎碎,就是没有顾耀东插嘴的份儿。
他自讨没趣地说:“我回去了。”果然无人理会。顾耀东悻悻地跟在后面,忽然觉得这个叫沈青禾的女人正在润物细无声地渗透进顾家。
吃过晚饭,沈青禾到门口哼着歌洗苹果。顾耀东出来刷鞋,正好听见邻居跟沈青禾说话。
“沈小姐心情不错呀!有大买卖吧?”
沈青禾笑盈盈地:“小生意,赚的钱也就够买两天小菜的。”她洗完了苹果,从顾耀东身边经过时看了他一眼。
顾耀东:“恭喜啊。”
沈青禾原本没理会,走了两步又停下,有些认真地说:“今天这笔买卖对我来说太重要了,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钱虽然没赚几个,但是特别解气。”
“你在跟什么人抢生意吗?”
沈青禾笑而不语,转身进屋。顾耀东只觉得好笑,开心成这样还说没赚钱,这女人也不见得有多会说谎。
沈青禾回了客堂间削苹果,耀东母亲端着一大盆脏衣服,从她背后的楼梯间下来。
“咦,沈小姐,你的衣服蹭上脏东西了,用不用我顺手帮你一道洗了?”
沈青禾削着苹果,埋头东看西看:“哪儿脏了,我怎么没看见呢?”
“你当然看不见啦。”
顾耀东听着二人说话,有些好奇地望去。
耀东母亲走到沈青禾身后,指着后腰:“喏,在背后,这里……”
沈青禾心里一沉。
耀东母亲凑近了仔细端详:“锈红色的,像是油漆,估计不太好洗。”
“我今天就去过菜场,那儿没有人刷油漆啊。”
“那会不会是……什么东西的血啊?”
“哦,我是去过一趟肉店。”
耀东母亲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就对了!”
听着又像是在闲聊。顾耀东没太在意,回头继续刷他的鞋子。
“我正好去门口洗衣服,换下来顺手帮你一道洗了吧。”
沈青禾客气着:“谢谢啦顾太太,我又不是小孩子,晚些时候我自己洗吧。”说完,她吃着削好的苹果,慢悠悠回了亭子间。
关上门后,她迅速反锁,快步到梳妆镜前查看。后腰上果然蹭了一些锈红色油漆。沈青禾一面庆幸只有耀东母亲看见了,一面从衣柜里拿出干净衣服换上。
深夜,顾家人都睡了。沈青禾拎着忽明忽暗的煤油灯轻声上楼。关上门窗,她吹灭了煤油灯,从里面取了一些灯油抹在旗袍的油漆印上。
第二天清晨,大昌客栈的两名便衣警察敲着石立由的门。“石先生?起床了吗?……石先生?”敲了好半天也没有回应,二人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叫来老板开门。
屋里很安静,床上的被褥没有打开,看样子整夜都没人睡过。茶几上放着喝了一半的茶水和摊开的杂志,没有任何打斗痕迹,一切都定格在昨天中午杨奎来时的样子。但石立由不见了,房间里空空荡荡,地上光溜溜的……
老板一拍大腿,喊得痛彻心扉:“地毯!我的地毯没了!”
夏继成在刑二处窗边,蒙着报纸睡大觉,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很是惬意。
于胖子放下电话:“队长,有客栈老板报案,说是有客人失踪了!”
其他人都还在等着李队长发话,只有顾耀东好像屁股装了弹簧,“噌”地站起来——终于有任务了!
李队长这才慢悠悠地放下毛线活:“过去看看吧。哪家客栈?”
于胖子:“陕西南路,大昌客栈。”
夏继成掀开脸上的报纸:“日子怎么就这么不太平呢……”
李队长:“处长,我们去就行,您不用亲自出马了吧?”
夏继成已经懒洋洋地朝外走了:“走吧。睡得腰酸背痛,正好活动活动。”
顾耀东兴高采烈地跟着二处警员下楼,一边走一边整理警棍、警哨,“赵警官,您看我这么戴对吗?”
赵志勇放下勘察箱,帮他调整:“以后叫我赵志勇就行。”
“您是前辈,一会儿上街我保证听指挥!”顾耀东说得很认真,也很大声,赵志勇恨不得钻到地缝里。
“小点声小点声!以前我这么说,那是因为你是新人。现在不一样了!以后大家互相照顾。”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顾耀东说“互相照顾”,这让他感觉自己变得有用了。这种感觉很好,很振奋。
警察局院子里停了一辆巡逻车。顾耀东倒数第二个上车,看见大家都已经坐好了,窗边还剩一个很不错的位置,便乐呵呵地坐了上去。赵志勇刚要叫他,被肖大头按住。
顾耀东看见赵志勇和肖大头挤在一起:“肖警官,这个位置宽敞,你来坐吧?”
肖大头难得客气:“你坐,你坐。”
顾耀东笑得很甜:“那就谢谢了。”他又瞥见了赵志勇的勘察箱,“赵警官,我能看看勘察箱吗?我上的那个学校,看不见这些东西。”
赵志勇:“要不你还是坐……”肖大头一把拎过勘察箱塞给顾耀东,“人家要看就看呗,别废话。”赵志勇看了肖大头一眼,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最后一个上车的是夏继成。他走到顾耀东面前,对方正兴致勃勃地埋头研究勘察箱里的一堆稀奇玩意儿。
夏继成:“哎?哎?”
顾耀东抬头一脸傻笑:“处长!”夏继成朝前面抬了抬下巴。顾耀东看了看,车最靠前的地方还有一个空位,是背朝司机的。
顾耀东:“不用了,我就坐这儿挺好的。坐前面我怕晕车。”
“哦,要不你来当处长?”
周围一阵窃笑,肖大头尤为幸灾乐祸。
赵志勇实在忍不住了,小声说:“那是处长专座!”
“对不起!处长您坐!”顾耀东红着脸赶紧起身,灰溜溜地拎着东西去了司机背后的座位,面朝所有人,无地自容。
在刑二处接到电话之前,王科达就已经到了大昌客栈。他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不敢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手里。
一名便衣说:“昨天晚上我们吃完饭,洗了个澡,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想着石先生已经睡了,就没敲门。早上再来,人就已经不见了。”
王科达:“就是说,连人什么时候失踪的都不知道?”
杨奎给了他俩一人一脚:“蠢货!”
没过一会儿,二处也到了大昌客栈。客栈老板并不知道屋里几个穿便衣的就是警察,打完电话就在门口眼巴巴等着。二处警车一到,他就像见了救星,赶紧跑过来。在这种场合,二处警员还是很要面子的,一个个利落地从车上跳下来,仿佛一车精兵强将。顾耀东最后一个歪歪倒倒下来,刚一下来就哇地吐了一地。谁也没说话,那感觉就像所有人憋足力气吹了个球,结果被人防不胜防地泄了气。
从下车到进客栈上楼,客栈老板一直跟在队伍旁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我开门一看,妈呀,就剩一个光溜溜的木地板!地毯没了!那地毯我买来才一年多,还新着呢!”
肖大头:“别老说地毯了。你不是报的失踪案吗?我问你失踪的是什么人?”
“就是那间房的房客呀!地毯没了,人也没了,哪那么巧?我那条地毯能抵他一个月的房钱!肯定是他偷走了!”
李队长:“房客把地毯卷走了?”
“是啊!”
李队长:“那不就是丢了条地毯吗?”
“是啊!”
于胖子:“丢地毯你报什么失踪案?”
老板振振有词:“我要只说丢了条地毯,你们能来吗?”
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只有夏继成还往前走着,还有一个例外是顾耀东。他昏昏然地跟在处长屁股后面,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肖大头在后面喊:“处长!您回去休息吧。就是失窃案,我们办就行了。”
夏继成哼了一声:“这么贵的地毯,得给人家找回来呀!”
客栈老板:“谢谢长官!”说完白了肖大头一眼。
顾耀东望着夏继成的背影,也许是因为晕车,天旋地转中,他觉得处长好像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刚到出事的房间门口,王科达就出来了。双方人马碰面,似乎都很意外。
夏继成:“王处长,你怎么也在这儿?”
王科达挤出笑容:“来给你当个马前卒啊。”
夏继成:“就是桩失窃案,还搞得你我都跑一趟,这客栈面子不小啊。”
两名处长说话的时候,二处警员已经进屋勘查现场。杨奎和两名便衣也在屋里。现场气氛变得有些敏感。杨奎从来没有这么窝火,这是他的地盘,就因为出了点闪失,现在居然轮到“后勤部门”来横插一脚。
王科达也同样憋着火。他把夏继成拉到一旁:“实话告诉你吧,这不是普通的失窃案。我丢了一个重要的人。”
夏继成脸上写满惊讶:“你是说这儿的房客?”
“是我策反的一名共党。我一直安排他住在这儿,还派了人守着。现在人没了。”王科达显然说得很不情愿。
“我说怎么连王处长你都惊动了,原来还有这些瓜葛。”
王科达:“这件案子,我想申请接手调查,你看怎么样?”
“说‘申请’太见外了。王处长能接手,我当然求之不得。”夏继成笑得很坦然,从惊讶到恍然大悟,他演得滴水不漏。
顾耀东终于不觉得是踩在棉花上走路了,也终于能看清屋里的情况了。衣帽架上挂着外套;桌上有一只烟头掉在烟灰缸外面,烟灰呈一根圆柱状;他又到处翻翻看看,掀开枕头时,看见下面压了一只手表,刚拿起来想细看,杨奎直接从他手里拿走手表,交给刑一处的便衣:“现场找到的东西都带回一处,案子我们接手了。”说完,他不屑地瞟了一眼顾耀东。
夏继成和王科达刚好走进来。
夏继成:“现在开始,案子由一处接手。李队长,带二处的人出来吧。”
二处的人既意外,也不意外。李队长动了动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挥手让二处警员离开房间。顾耀东还磨蹭着东看西看,被赵志勇拉着出去了。
客栈老板一看穿警服的人全都往外走,顿时慌了:“各位警官,你们不能不管了呀!”
夏继成笑眯眯地:“里面那位长官穿上警服比我厉害。房客我管不着,但是地毯一定给你找回来。”
小喇叭忽然一惊一乍地喊道:“哎呀,于胖子!你衣服蹭脏了!”
于胖子上下左右地找:“哪儿脏了?我怎么没看见呢?”
“你当然看不见啦。”小喇叭指着于胖子背后:“在背后,这里。看着像是油漆。”
顾耀东忽然像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
顾耀东:“老板,你们新刷了油漆?”
客栈老板:“是啊,这客栈有些年头了,想着修补修补。”
顾耀东凑到门框前,观察着锈红色油漆,若有所思。夏继成在一旁观察着他,也若有所思。
刑二处警员悻悻地上车准备打道回府。顾耀东走到后面,见夏继成身边有空,立刻凑了上去。
“处长,处长!我觉得这不是普通的失窃案!我看见枕头下面有一只手表。手表比地毯值钱,他要是为了钱,怎么会只偷地毯,真正值钱的手表反而不要了?”
夏继成:“可能忘了吧。”
顾耀东认真想了想:“不对不对,您听我说。我刚刚看见衣帽架上还挂着外套,外套都不穿就出门,这不合常理。”
刑二处其他警员已经上了车。于胖子坐在门边,热情招呼夏继成:“处长,快上车吧!外面太热……”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夏继成就关上了车门。车外只剩他和顾耀东两个人。
顾耀东一看这架势,有些忐忑。
“还有吗?”
“桌上烟灰的形状,一看那支烟就不是抽完的,是靠在烟灰缸旁边,自己烧完的。”
“那又说明什么?”
“说明这个房客没有出门的打算。我怀疑是另外有人带走了他和地毯!处长,我怀疑这是绑架案!房客被人绑架了!”
“哦……有理有据,分析得很精彩啊。”
顾耀东高兴起来:“我也觉得。”
“要不你改行去写侦探小说吧,我在出版社有熟人,给你推荐推荐?”夏继成嘴角不屑地“啧”了一声,转身上了车。
于胖子喊着:“顾耀东,你还走不走了?”
顾耀东只能不甘心地上了车。看着夏处长跷腿坐在窗边那个最好的位置,一副饭吃三碗闲事少管的样子,他忽然明白了,来时觉得处长和平时不一样,一定是因为自己晕车晕过了头。
王科达从房间里出来,杨奎丧气地跟在后面。
王科达:“给老板再付几天房钱,房子暂时别让住人,案子没结之前,我们可能随时要回来再查。另外,如果有人回来,让他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杨奎:“知道了。对不起处长,下次我用人再谨慎一点。”
“守门的两个,滚蛋吧。别让我再在警局看见他们。”说完,王科达大动肝火地离开了。
顾耀东并没有因为夏继成的冷嘲热讽就打消怀疑。这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上午,他和邻居任伯伯那只叫“二喵”的老猫一起躲在福安弄弄口。二喵在等耗子,他在等沈青禾。
看到沈青禾拎着菜篮子从弄堂出来,他立刻跟了上去,一路上闪转腾挪,好不惊险。但是一进菜场,沈青禾就像鱼入大海再也不见踪影。顾耀东认出这就是报到那天遇到沈青禾的菜场,难道又是来买便宜菜?
周围人头攒动,顾耀东站在人群中间搜索着,周围是高声叫卖的菜贩肉商和挑挑拣拣的男女老少,赤橙黄绿的蔬菜让人眼花缭乱。补鞋匠在缝缝补补,面摊老板在摔打抻拉,还有旧书摊、典当铺、四明发廊、鸿丰米店……就是没有沈青禾的身影。等他瘪着肚子拖着腿回家,一进门就吓一跳,沈青禾好端端地坐在客堂间,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已经下肚,连汤带水喝得干干净净。
顾耀东咽了两下口水,假装去倒水喝。耀东母亲听见声音,从灶披间出来:“沈小姐刚买的面条,给我们也买了一份,一直等你回来下锅,上哪儿去了?”
“出去逛了逛。”
“都两个小时了,还以为你不回来吃饭了。”耀东母亲嘟囔着回了灶披间。
“谢谢啦,沈小姐。”顾耀东说话时偷偷打量对方,沈青禾朝他笑了笑,起身去了灶披间。顾耀东揣摩着那像是一丝冷笑。
耀东母亲在门口水斗洗桌布,顾耀东又凑了过来,小声说:“妈,问你件事。”
“干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沈青禾昨天回来的时候,你看见她衣服上蹭了脏东西?”说“沈青禾”三个字时,他几乎只用了口型。
耀东母亲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是啊。”
“是油漆吗?”
“我开始看着像,不过应该不是。她去过肉店,可能蹭了血水。”
“什么颜色的?”
“怪不得你姐说你读书读傻掉了。血水嘛,当然红的喽,不然还能什么颜色?”
“你看清楚了?真的是血水,不是油漆?”
耀东母亲又想了想:“当时就瞄了一眼,没仔细看,现在也记不清楚了。你老揪着这个问东问西干什么?”
沈青禾出来洗碗,顾耀东立刻很拙劣地假装洗手。
“顾太太,您炉子上烧了菜吗?闻着有点煳味。”
“坏了!我忘了!”
“您快去吧,桌布我来洗。”
耀东母亲匆匆跑进屋,沈青禾挽起袖子,很干练地洗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之前的对话。顾耀东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回了屋子。
三楼晒台上晾着一排衣服,其中一件旗袍正是沈青禾在大昌客栈穿的那件。顾耀东见周围无人,捧着旗袍就开始翻来覆去地检查。后腰位置已经没有任何污渍。他还是不死心,凑过去贴着闻了闻,肥皂味下面似乎还掩盖着某种特殊的、熟悉的味道。他反复嗅着,回忆着……
“我衣服没洗干净吗?”
顾耀东僵住,转头一看,沈青禾就端着木盆站在旁边。她鄙视地白了他一眼,去一旁晒桌布。
顾耀东犹豫着,故作随意地问道:“沈小姐,你的衣服是用肥皂洗的吗?”
“对啊。”
“我闻着有一股灯油味呢?”
“昨天晚上丢了颗扣子,屋里太黑,只好拎着煤油灯找,可能染上味道了。”
沈青禾说话时,顾耀东一直盯着她看,但是看不出一丝异样。
“听我妈妈说你衣服上沾了油漆,我本来是想提醒你用灯油就能洗干净。”
沈青禾看起来很费解:“什么油漆?就是在肉店蹭了点血水,水一冲就没了。”顾耀东听得半信半疑,沈青禾说话了:“问题问完了吗?”
“完了。”
“好,那现在换我问。一个男人,你抱着女人的衣服闻是什么意思?”
顾耀东完全没想到对方会甩出这个问题,一时哑了口。
“顾警官,你是不是以为我租了顾家房子,和你同一屋檐下,你就能打我的主意?”
“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抱着我的衣服干什么?”
“今天遇见一个失窃案,在大昌客栈……你去过大昌客栈吗?”顾耀东准备换个思路。
“没有。”
“客栈在刷油漆,我以为你衣服上蹭的也是油漆,所以想问问你是不是去过。万一你知道什么线索呢?”
“就算我衣服上是油漆,上海那么大,刷油漆的地方那么多,我就一定是在大昌客栈蹭的吗?”
“不一定……”
“我也不相信,一个东吴大学法学院的高才生会做出这么幼稚的推理。所以很明显啊,这些都是你在为自己的龌龊行为编借口!顾警官,你对异性有好奇之心,我能理解……”
“不不不,我对异性没兴趣!”话一出口,他更尴尬了。顾耀东已经没有了思路,他甚至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说话。
“我对你不光没兴趣,甚至还觉得讨厌。要不是已经交了三个月房租,我现在就搬出去了。下次要是再看见你偷偷摸摸干这种恶心事,我就去警局投诉!别忘了,我在警局里面有人,让你从警局滚蛋也不是什么难事。”
沈青禾抱着空木盆从顾耀东身边经过,顾耀东本能地退了两步。沈青禾似乎还不解气,走到楼梯口又回头说道:“好心劝你一句,赶紧找个女朋友吧。”说完她才一脸鄙夷地下楼去了。顾耀东像是劫后余生,杵在那里找不着东南西北。
第二天中午,沈青禾去了鸿丰米店。和老董假装询问两句米价,二人就去了密室。
老董关上门:“昨天怎么没过来?”
“那个姓顾的警察在跟踪我。”
“他怀疑你了?”
“已经解决了。他没什么经验,很容易对付。”沈青禾转而高兴地说,“昨天我看见他们把人带走才离开的,路上没出什么问题吧?”
老董看起来心事重重:“路上倒是没问题,石立由也带回去审了。但是他交代了一些情况,很棘手。”沈青禾这才意识到事情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这个人叛变前是发报员,他违规保留过几份重要电报,想留在关键时候保命。东西被藏在客栈了。电报涉及我们最近在南京的人员部署。一旦泄露,会牵连到很多人。”
沈青禾想了想:“东西藏在哪儿了?我想办法去取。”
“说在客栈卫生间。问题是现在没办法确认他交代的是实话,还是一个圈套。”
老董还在思考着,沈青禾已经起身准备离开:“交给我解决吧。这个风险必须去冒。”
刑二处里依然是织毛衣、看报、剪指甲,一屋子警员都在安静、忙碌并且专注地游手好闲着。顾耀东望向夏继成的座位,那里空着。
他问赵志勇:“处长呢?”
“陪副局长吃饭去了。”赵志勇两手在空中搓着麻将,小声说道,“下午他们有牌局。”
顾耀东的心又凉了一截:“大昌客栈的案子,我们还查吗?”
“查什么查,案子都变成一处的了。”
“要不再去客栈找找线索?我总觉得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失窃案。”
赵志勇翻着杂志,打了个哈欠:“有空再说吧。”顾耀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围,大家都闲着,可也谁都没有空。
肖大头:“赵志勇!”
“到!”
“出去帮我买盒烟。”
“马上去!”离开前,赵志勇对顾耀东小声说,“案子是永远查不完的,但是薪水只有那么多。来了二处,你就得学会享受生活啊!”看顾耀东没吭声,赵志勇担心他又在动歪脑筋,特意叮嘱道:“现在那是刑一处的案子,你去查就叫越权。到时候被发现了人家饶不了你。”说完,赵志勇很积极地跑出去买烟了。
于胖子拿出象棋,问小喇叭:“来两盘?”
棋局摆了起来,刑二处也亢奋了起来。顾耀东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在于胖子“我刚刚看错了”的哀号声以及小喇叭“人生如棋,落地无悔”的训导声中,他默默做了一个决定。
黄昏时分的天空已经像是夜里八九点般暗沉。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味道,远处乌云压顶,沉闷地响着雷声。
耀东母亲站在家门口,拿着两把雨伞朝屋里喊:“顾邦才——你快点呀!”
沈青禾端着一盆热水从灶披间出来:“顾太太,这么晚了还出门呀?”
“要下大雨了,去车站给耀东送伞。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沈青禾端着水盆回了亭子间,从窗后看着耀东父母撑着伞离开了弄堂,这才换上干练的衣裤和鞋子,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一只小木箱,用挂在脖子上的小钥匙开了锁,取出一把小匕首别在腰间。
离开顾家时,她没有拿伞,只将头发扎起来塞进了帽子,就匆匆跑了出去。杨一学每天都要骑自行车上下班,这会儿,车就停在他自家门口。沈青禾看了看自行车,又看了看天空中越来越密布的乌云,转身跨上车,骑进了暮色中。
大雨将至,街上仅剩的行人都是行色匆匆,大昌客栈门口几乎看不见什么人了。沈青禾将自行车停在附近的小路上,确认周围没有异常后,进了客栈。
丽园跑狗场附近,一辆电车靠站了。顾耀东下了车,朝一条街外的大昌客栈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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