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坊块被回收前并不会清除庭院、花草等杂物,层层重压加雨水清洗很容易让坊内泥土倾泻出来。如果有人深入其中,很容易沾到花瓣。
当然光凭这一点仍不能说明什么。
真正构成关键拼图的要素,是「时间」。
除开之前提到的纳新仪式,还有一件事情也在天命仪所计算的时辰内,那就是与新坊诞生几乎同时进行的废坊清理。当经脉通道把坊胚送上朱雀大道尽头的太平广场时,堆放区也会打开地面,将废坊悉数送入地底!
狄仁杰已然意识到,废坊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盲区。
没人会在意垃圾堆中存放着什么,那里既无居民,也无值钱的宝藏,加上外围还有虞衡司看管,连犯罪者都不愿意涉足。这种情况下,废坊简直是个天然的“庇护所”,无论流放机关师们在里面做什么,都不会引来丝毫关注。
把废坊内塞满面粉和橙红石?当然可以,但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哪怕把全长安的橙红石汇聚过来,也最多将废墟炸得更破烂一点。等到废坊落入地下,那点东西简直连朵水花都激不起来。
因此废坊里一定藏着流放者们真正的底牌,而且他们的最终目的是将这张底牌送入地下长安!
一路抄近道赶到西市堆放区,狄仁杰注意废坊周边依旧拉着警戒线,四个角都有虞衡司的岗哨与守夜探员。这或许便是司马章没有驾驶专用奚车的原因——偌大一个虞衡司必不可能全部都倒向了余天海等凶犯,他也得隐藏自己的身份行事。
等巡逻队经过后,狄仁杰飞速爬上围墙,纵身一跳,便落在了一座废坊之上。
他穿过破破烂烂的亭廊与楼道,寻找着任何可以通行的空隙,而越往内部靠拢坊楼的间距就越稀疏。此时天空已开始泛白,哪怕不用火把,他也能看清脚下的道路。
当他从废墟丛中脱身而出时,映入眼前的赫然是一个方圆近三十丈的空旷地带。此地的废坊显然被人为清理过,大量洒落的瓦片、泥土与花瓣洒随处可见,周围的坊楼也被改造成了一个个高耸的窝棚。
在一座形似庙宇的废坊前,狄仁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不会错了,无论从哪方面看,那人都是虞衡司令史——司马章!
他将追魂律令扣在手中,当即迈入空旷地带,一步步走向对方。
因为这是废墟中唯一一条通往庙宇的“道路”。
狄仁杰虽然很想悄无声息的接近目标,但满地的泥泞显然不允许他这么做,深浅不一的脚步不仅会拖慢他的步伐,还会发出不协调的杂音。
万一跟丢了目标,想在这片极为复杂的区域再找到此人就难了。
因此他走到一半时索性朗声道,“司马章,你没有地方可逃了!现在举起双手,立刻向大理寺投降还来得及!”
大理寺卿的大喝声打破了废坊区的沉寂。
那个身影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看到狄仁杰的刹那,司马章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纳新仪式应该还未开始才对,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不过他很快便露出释然的神情,“原来你早已怀疑到我身上了。我该说不愧是年少轻狂吗……身为大理寺卿,连女皇陛下的安危都可以置之不顾。”
到了这一步,他似乎也明白隐藏再无必要,连说话语气都与之前发生了变化。
“余天海的阴谋绝对无法实现,大理寺有人会去阻止他。”狄仁杰边说边缓缓靠近道,“但我知道,对长安最大的威胁并不是来自那门弩炮机关,奚车站台也不是计划的最后一环!”
——啪啪啪。
司马章拍了拍手,“我得称赞你,狄大人。在长安城里,你是少数让我感到钦佩的人之一。可惜即使如此,你也挽救不了这座城市。”
“看来你是不打算悔改了。”
“都到了这一步,狄大人不会还在指望我会投子认负吧?”司马总轻松的耸耸肩,“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猜到这一切的?”
“你想听也无妨。”狄仁杰紧盯着他的双眼,一点点调整着自己的位置,他当然知道对方投降的几率微乎其微,最稳妥的取胜方法就是将追魂律令钉在对方身上。除开要尽可能拉近双方的距离,还得用语言让目标分神,趁其露出破绽的那一瞬间出手。“我之所以心存怀疑,最大的疑点就在于破坏性上。无论是长乐坊爆炸,还是弩炮机关阻击,都不符合大理寺调查到的情报——余天海想要的是对全长安的复仇,生活在这里的百万人皆是他的目标,又怎么可能轻易满足于一个坊区或一个纳新仪式中数千人的毁灭?既然如此,我不得不怀疑他另有一套计划。”
司马章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然后呢?”
狄仁杰估算了下距离,再有五步,他就能将射中对方颈脖的概率提升至九成。“然后就是各种‘巧合’了。青子恰好知道我会去鬼市调查前朝机关师的下落,提前在经脉出口处设伏。余天海恰好在早上外出,不仅躲过了鸿胪寺的封坊,还将住宅顺手布置成了陷阱。虞衡司则恰好在大部分探员外派时遭遇袭击,而且流放者还对地下库房里存放有什么东西一清二楚。四座地下仓库,不偏不倚就正好炸穿了收藏有弩炮机关的那间。”
“余天海并不是什么根基雄厚之人,对于长安来说,他只是一个流亡十多年又悄悄溜回来的外来客,根本不可能做到全城安插眼线。他能对三寺动静了如指掌,那么十有八九是三寺内部出了问题。”
“而我眼前,就刚好有这么一名虞衡司令史,他一路兢兢业业,秉公行事,不仅知道我前往鬼市的动向,还第一时间洞悉了青子的结局。当虞衡司被凶徒入侵时,他却没有选择速度最快的巡逻奚车。为什么?因为他不希望自己靠近废坊区时被虞衡司的守卫注意到。”
最后两步。
狄仁杰不动声色的垂下手,让袖口遮掩住夹在他指尖的三道令牌。
“说得好!但这顶多只能称得上嫌疑,并不能算切实证据。”司马章歪了歪头,“你总不可能因为我情急之下搭乘同僚的车离开,就放弃一个即将威胁到女皇陛下的目标,转头跑来废坊浪费时间吧?”
“你说的一点不错。”狄仁杰笑了起来,“其实把车留在那里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很注意证据的管理,奚车里几乎没有放置私人物品,更别提表明你与流放机关师暗中勾结的直接证物了。然而你偏偏忽略了一点——脚下的泥土。”
“什么意思?”司马章皱起眉头。
“我在驾驶座位下,发现了一片樱花。”他左右看了看,“被泥尘包裹住的嫣红花瓣……就如此情此景一般。”
司马章沉默好一会儿才哈哈大笑道,“精彩!着实精彩!你居然根据一片花瓣,就将案件洞悉到了这个程度!狄大人,你让我不得不感慨,长安城真是人才辈出啊!”
“司马章——!”狄仁杰忽然提高音量,“我宁愿从未发现过这些。虞衡司从建立之初就应该是保护长安的一道屏障,而你身为令史,却和凶徒里应外合,妄图毁灭长安,在你伏诛之前,我就想问一句为什么!?到底那些人要给你多大的好处,才能让你抛弃职责和荣誉,甘愿成为他们的一把尖刀?”
“好处?你把我司马章当成什么人了。”他淡淡的回道,“长安城的覆灭,亦是我毕生的期待。”
“为什么?难道跟这个人有关吗?”狄仁杰猛然从怀里掏出了那张肖像画。
刹那间,司马章脸上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情,他的双眼第一次出现了短暂失焦。
机会来了!
这就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时机!
狄仁杰几乎在同时掷出手中的追魂律——然而一个硕大身影也在此刻从一旁的废坊中冲出,挡在了司马章的面前。他手中虽然持有两柄铜锤,却并未用武器去格挡令牌,而是用厚实的肩膀直接扛下了追魂律!
“还好我来得及时。”那人闷声道,“少爷,你先走吧,这里有俺挡着。”
“那家伙是狄仁杰,你想胜过他恐怕不太容易。”
“但他也别想赢过我。”壮硕大汉不屑的拔出令牌,用手揉捏团,“就凭这种武器,连俺的皮肤都刺不破。何况只要拖他一阵子,他就必死无疑了,没错吧?”
“……”司马章凝视他片刻,眼中露出一丝伤感,“你说得没错。”
“那就行了。不要为俺感到难过,少爷。能为青子姑娘报仇,俺乐意至极。”说到这里,壮汉语气中杀气尽显。
“那么我把他交给你了,铁山。”司马章抬手将垂落额前的头发向后捋起,从台阶上俯视狄仁杰,“你不是想问我做这些事情的理由吗?告诉你也无妨。”
他停顿片刻,扬起的嘴角带上了一丝冷笑,“你手中肖像画上的女子,是我的生母。而你所谓的凶徒余天海,则是我的父亲。”
说完司马章不再去看狄仁杰,转身踏上阶梯,朝寺庙形状废坊入口走去。
铁山则高举铜锤,向着大理寺卿砸来!
……
“什么?狄大人……不去太平广场了!?”马俊和诸葛武听完李元芳的话后呆若木鸡,他们万万没想到刚才坊关门口打了个转,情况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变化。
“可他不是一直在追查余天海的下落吗?现在好不容易有逮个正着的机会,为什么要突然离开?”
捕头的质问也得到了诸葛武的赞同,“就算这群流放机关师还有后招,但现在他们威胁的是陛下啊!还能有比这更严重的危机么?”
有的,李元芳心想,按狄大人的意思,两者可能造成的损害很可能无法相提并论。不过这些话说出来也不能当做证据,因此他索性跳过这个话题,把重点引到案件本身上,“狄大人不在了还有我们呢!大理寺、虞衡司、鸿胪寺联合起来,难道就不能阻止余天海犯罪了?与其计较这个,不如早点赶到广场去!”
“这……”诸葛武一时有些犯难,毕竟从年纪来看,李元芳的话实在难有什么说服力。
倒是马俊深深了凝视他片刻后,拍了拍诸葛武的肩膀,“我相信他和狄大人的判断,就这么办吧。”
“我也同意。”麦克咧嘴一笑,语气中满是自信,“没了寺卿大人,还有我海都著名探险家呢。放心吧,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行吧,我知道了。”见众人都这么说,诸葛武也只能启动奚车,“那么下一站——太平广场,出发!”
“没想到你还能说出这种大道理来。”奚车攀上经脉墙轨道后,李元芳朝麦克小声嘟囔了句,“谢啦……”
“分则死,聚则生——大部分阿尔卡纳家族里有这样的谏言,而在长安,你们不也经常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吗?”麦克朝他眨了眨眼,“就算是探险家,也不一定都喜欢独狼生活的。”
“对了元芳,”前排的诸葛武回过头来,你看下座位左手边的皮袋。”
后者拿起皮袋,打开束口麻绳。
里面放着几根标有不同颜色的信号棒。
“你应该会用它们吧?”
李元芳颔首道,“大理寺也配发过这东西。”
它的使用十分简单,只要揭开棒子顶盖,再握住棒尾一扭,它就能喷出明亮的焰火来。
“刚才我把消息传出去了,顺带也跟马俊讨论了下——你要是找到余天海的话,直接发射红色的那根信号棒就行。若什么都没有发现,则用绿色。虞衡司所有探员只要看到红色火光,便会赶去立刻驰援你。而在那之前,千万不要贸然与凶徒交手。”
“我知道了。”李元芳抖了抖耳朵,将红色与绿色的信号棒收入腰包内。
奚车一路穿过坊间街道,直接进入了朱雀大街外缘轨道。此时东方已经放白,浅青色的天穹取代了之前的夜幕,而在地平线之上,一抹金光已经呼之欲出。
而比起东市的长乐坊,朱雀大街上完全是另一个景象。放眼望去,到处都有人流从四周巷口涌入,与街上参与纳新仪式的群众汇合为一体。数十丈宽的主街几乎看不到一处空地,密密麻麻的游人正缓缓朝皇城方向移动。同时在这些居民中,还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杂耍列队,有舞狮、有花车,敲锣打鼓的好不热闹!
这样的仪式日李元芳等人看过不下数十次,亲自参与的也有七八回——它是长安不断扩大的基石,也是世界之城极度繁华的象征。但今天看到这一幕,大家心中只感到了沉重的压力。
余天海恐怕正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瞄准着宫墙方向。一旦他的动手引发恐慌,这些无辜百姓都有可能成为牺牲品。
“能再快点吗?”李元芳忍不住问道。
“已经是最快速度了!”诸葛武手握操纵杆道,“就是待会过检查站时,可能要耽误点时间。”
“检查站?谁检查我们?”马俊皱起眉头,“这不是机关卫队的奚车么?”
“城卫军直属于陛下,和虞衡司并不是一套体系,他们负责维持仪式秩序,肯定不会直接放我们过去。”
“那要花多长时间?”
“这个……得看排队的奚车有多少。”诸葛武朝前努了努嘴。
另外三人朝前望去,心中顿时一凉,只见两条并行轨道上足足停了二十多辆奚车,从那些夸张到极致的造型和大红大紫的颜色就可得知,它们属于长安城的豪族世家,驾驶奚车也正是为了前往皇城内苑,与有头有脸的上层人物共祝新坊诞生。
“怎么办?这样等下来只怕没一两刻钟根本过不去。”麦克略有些焦急道。
李元芳回头扫了一眼,后方已经有奚车跟了过来,换而言之车辆一旦停下,必然就是前后受阻。
哪怕叫人过去催促城卫军加速放行,最多也只能缩短一半功夫。
绝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样的地方。
“我们得绕过去——”他瞄向了另一条穿过坊楼顶部的经脉轨道,“就从那儿!”
“你这么做等于闯关!”诸葛武惊讶道,他听说大理寺以作风严谨、甚至有些苛刻而著称,怎么感觉传闻跟现实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你确定狄大人会认同这个做法吗?”
“我只有两个问题,”李元芳不答反问,“一,如果绕行的话,他们能追上你么?”
“呵,想都别想。”他哼声道。
“二,长安城数万民众的安危和个人官位,孰轻孰重?”
诸葛武陷入沉默。不过这份无言仅持续数息,他便恢复到了一名机关卫队成员应有的锋锐状态,“只需把你送到广场就行了吧?”
“不错,只要不靠近皇宫城墙,城卫军便不至于做出过于激烈的反应。”
“那你们可得抓好了!”诸葛武说着拉下了一根红色操纵杆。
一个略显生硬的声音随即在车内响起,“奚车已进入手动控制模式,轨道调度权为三级,需谨慎使用。”
“手动操控?”麦克露出一丝疑惑,“奚车不都是由人来操纵的么?”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只见奚车中部控制台的盖板向下翻开,露出了里面一排细小的旋钮和操纵杆,数量足有十多个!诸葛武将奚车一转,干净流落的驶入另一条纵向轨道,直朝不远处的坊楼外墙冲去——
整个转向过程的速度丝毫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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