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载清馆,何天真的是感慨!
一个半月之前,自己命如草芥;一个半月之后,某种意义上,连皇太后的生死,都握在自己手里!
命运啊!
他提醒自己——
其一,最后的胜利并未到来。
其二,“最后的胜利”到来之后,若保不住胜利成果,可能再过一个半月,自己又命如草芥了!
所谓命运,如此而已。
出来迎接他的是陶韬,急趋落阶,面上强笑,眼中难掩惊恐。
何天倒很客气,“以往困厄,多得陶令照拂,一直未有机会致谢,失礼!”
说罢长揖。
陶韬赶紧还礼,“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心说,种了小小善因,望能得小小善果罢!
终于再次见到了皇太后。
何天一丝不苟,行下大礼。
“给何侍郎看座。”
原本清亮的声音已变得喑哑。
何天谢过,跪座,抬头。
心头不由一颤。
伊人双目红肿,鬓发微乱,十指细白的手指,交捏在一起,微微颤抖。
“侍郎,诏书……或有误会。”
“回太后,有没有误会,要看临晋侯是否奉诏——奉诏,或有误会;不奉诏,没有误会。”
“临晋侯”三字入耳,太后浑身一震——
是了,“以侯就第”,他已不承认父亲为“太傅”了。
“侍郎,太……”咽下个“傅”字,极苦涩的改成了,“临晋侯的脾气,确实鲁莽,他对你……我代他向你致歉。”
说罢,微微欠身。
何天立即起身避开,“臣不敢无礼!”
“不敢无礼”的潜台词——
“不接受致歉”。
“侍郎……请坐。”
何天不坐,“惊马奔车、揭帖播谣,臣其实不在意——”
“彼时,臣已为临晋侯政敌,譬如两军对阵,生死相搏,出以何种手段,都不算过分——”
“臣念兹在兹者,此馆堂外阶下之三杖耳!”
“彼时,臣于临晋侯,无恩无怨,之前,连一面也没有见过——”
“臣虽出身庶人,亦为父母生养、天地造化!人,万物之灵,临晋侯视灵长如草芥,岂天地可容?”
太后面色惨白。
“臣今日请见,只为说两句话——”
“杨骏杖杀之怨,臣不能不修!太后救命之恩,臣不能不报!”
前一句,太后听的眼前一黑;后一句,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我……我不敢市恩,只请侍郎在皇后面前,替太……替临晋侯,略略辩解两句……”
何天微微摇头,“回太后,臣这个恩,不是这样报法。”
太后微愕,住口。
何天冷冷,“临晋侯之生死,岂在臣意?臣在意者,太后之生死也!”
太后、以及在一旁侍立的陶韬,一下子都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皇后对太后误会极深——这一层,不晓得太后是否明晓?”
“她……误会我什么?”
“皇后以为,当年,其太子妃位几乎被废,乃出于太后的主张。”
太后颤声说道,“哪有此事?其实……刚好相反!我是在先帝跟前替她辩解来着!”
“臣亦持此论——皇后面前,臣曾为太后努力辩解,然,皇后成见太深,收效甚微!”
“这……”
“臣有下情上陈——”
“侍郎……请说。”
“临晋侯谋反,太后万不可与祸!”
“与……祸?”
“臣是说——太后万不可被皇后抓到任何把柄!”
“把柄?……”
何天凝视太后,“毋庸讳言,此刻,临晋侯苦求太后一诏而不可得;而太后,也未必不想助尊君一臂之力——”
太后、陶韬,都明显的慌乱起来。
“没有!没有!”太后连连摆手,“哪有的事?”
你可以说无意助你尊君“一臂之力”,但怎好替他打包票不会“求太后一诏”?
何天说自己的,“然而——没用!”
“臣是说——即便临晋侯拿到了太后诏敕,也没有用!”
“今晚临晋侯大宴百僚,宫城有变的消息传至,百官奔散,除了太傅僚属和几个亲信,竟是一个也没留下来!”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临晋侯经已人心尽去!”
“请太后留意——”
“是一个也不剩的那种‘尽去’!”
“这种情形下,张劭就算拿到了太后诏,又如何?”
“他敢以太后诏对抗天子诏?”
“此人几根骨头、几斤几两,太后不晓得?”
“中护军营诸将,会跟着他从逆?”
“若杨骏真宣了啥‘太后诏’,也不过坐实谋反的指控,并不能挽救——甚至都不能推迟其覆亡!”
“太后,却再也洗脱不了‘谋逆’的罪名了!”
“此皇后之最乐见也!”
太后的脸,白的纸一般,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再者说了,就算杨骏拿到了太后诏,但没有太后身边宦者宣诏,谁晓得这个诏是不是他自己伪造的?”
“其实,若是伪诏还好些——至少,不干太后的事儿嘛!”
“臣言尽于此!”
顿一顿,“不知太后还有没有什么训谕?”
太后的樱唇,微微开合,欲言者三四,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既如此——臣告退!”
转向陶韬,“陶令!”
“啊?啊!”
“太后若……一时糊涂,你一定要切谏!——不可误主君,亦不可自误!”
“啊?啊!是!是!”
何天长揖,退后,转身,正待开步,只听太后终于颤声道,“侍郎!”
何天回身。
太后容颜惨淡,“万一……万一事不可为、无可挽回……有一事相求。”
何天欠身,“臣岂敢当‘求’字?——就请太后吩咐。”
“高都君无辜!无辜!无论如何,求侍郎在皇后面前……”
何天想起了皇后的话——
“还有她那个阿娘!那个姓庞的老妖婆!什么时候拿我当人看过?!”
心里一声长叹。
“臣有肺腑之言——”
“侍郎……请说。”
“皇太后若还是皇太后,高都君就是皇太后生母。”
“皇太后若不是皇太后了,高都君是什么?!”
“太后——万不可自误而误尊亲!”
过了好一会儿,皇后以低的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说道,“我明白了……”
何天不再多言,一揖即走。
走出了载清馆,隐约觉得足底有异。
除履,就着灯笼一看,袜底沾了一小块硬泥。
这——
自然是方才入觐的时候沾到的。
即是说,自己之前,有人不除履而入载清馆内堂?!
何天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回载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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