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杀人?
陆沉眼皮一跳。
抬头看向自己的便宜师傅。
只见魏玉山眉心之中,盘踞着一团浓烈煞气。
直到此时,陆沉才有些明白“魔教余孽”四个字所蕴含的杀伐意味。
自己才拜师入门三天,就要纳投名状了?
这是什么具有魔教特色的欢迎仪式吗?
“师尊,杀谁啊?”
陆沉问道。
他的双手并非没有沾过血。
河间坊金楼。
在占尽先机的情况下。
陆沉一举击毙了武道二境的严独浪。
七岁杀人,且还是伏龙山庄的内门弟子。
这份战绩亮出去,足以惊掉许多人的下巴。
“很好!谈及杀人,你内心无惧,足见胆气之足!”
魏玉山目光如炬,直视着自家徒弟的双眼。
发现其中没有丝毫的闪躲之意,不由大喜。
这一刻,他才真正认定此子有资格做天命魔教的当代传人。
“记住了,乖徒弟,世间之人,有四勇之分。”
“血勇者怒而面赤,只可于市井之中打架斗殴,蛮横逞凶,不堪大用。”
“气勇者怒而面青,见血不怕,杀人不惊,才算得上是一条好汉。”
“骨勇者怒而面白,能舍生取义,可杀身成仁,当得起豪杰二字。”
“最后一种,生死之前,面不改色,有大毅力、大定力,是为神勇!难得一见!”
魏玉山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仿佛有着沉重的分量。
“你如今见血不怕,杀人不惊,已是气勇。”
“加上年纪尚幼,更为可贵。”
“没有谁生下来就胆气十足,胆识过人。”
“那些历经大战而不死的悍卒,各个体烈骨壮,杀人如屠猪狗。”
“寻常江湖高手遭遇到了,纵使武功相差不大,正面交手,也是被一刀枭首的下场。”
“所以,若想武道勇猛精进,斗阵厮杀不弱下风,心里一定要有股气。”
“恶气、煞气、血气、杀气、义气……不管是什么,总之得有!”
“只要这口气不散,你的拳头永远强而有力!”
听到便宜师傅的长篇大论。
陆沉若有所思。
人活一口气。
武道也争这一口气?
“师尊,你的那股气是什么?”
陆沉好奇问道。
“这东西说不明白,道不清楚,以后你自然有机会见到。”
魏玉山摇了摇头,没有直接解答。
道理说得再多,都不如自个儿亲身经历。
不然怎么会有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说法。
陆沉低头思忖。
他在想。
自己心里的那股气是什么?
回望人生十六载。
先为质子,后做鼎炉。
囚于禁地,不得自由……
是不甘?不平?不愤?
这些想来都是有的。
可都不够浓烈。
“你也不用急切,那些横压一个时代的盖世天骄,谁不是杀出一条血路,杀出一片天地。”
魏玉山期待地说道。
“只要沿着这条路一步步走下去,有朝一日,你必然能与他们并肩而立。”
陆沉没有附和,只是默默提醒道:
“师尊,古往今来什么时候有过二十八岁就天下无敌之人?”
魏玉山微微一怔,想起自家徒弟的赤血劫,不过他仍然坚持道:
“你小子是世间难寻的妖孽之才,谁知道未来能走到哪一步!”
“魔教余孽,为师顶了这个名头活了大半辈子……不希望你也如此。”
“这世间万般道理,不在人心之上,而在拳脚之下。”
“握拳有力,人家才会听你说话。”
陆沉眸光凝定,想起一千八百年后的天命圣宗,忽然道:
“师尊说得对,如若有一人横压江湖,败尽天下高手。”
“那么他即便是魔教中人,谁又敢说半句不是。”
魏玉山颔首道:
“没错,正是如此,当年祖师爷在世的时候,六大家连个屁也不敢放!”
“可惜啊,天下终究没有万世不易的王朝,更没有永恒不灭的宗门。”
陆沉继而说道:
“虽然徒儿暂时还没弄明白自己那股气是什么,可秉持的心意早已确定。”
“一拳分开生死路,两脚踏破是非门……我习武就求一个干净利落!”
魏玉山闻言,先是一怔,随后咧嘴笑道:
“好个一拳分开生死路!”
“走,杀人去!”
他大步前行。
陆沉紧随其后。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顷刻就消失在麓山竹林。
……
……
华荣府很大。
内外两座城加在一起,人口足有百万之众。
因为商贸兴盛,加之燕阀世代经营的缘故。
比起东山、南河那些连年闹饥荒、灾荒的地方。
多少要好上一些。
只不过。
即便是首善之地大名府,固若金汤的东都城。
繁华的表象之下,也有污浊不堪的地方。
华荣府外城,老鼠巷就是如此。
“师尊,为何要带我来这里?”
陆沉挠了挠脸颊,他现在贴了一张蜡黄的面皮。
说话的时候,表情稍微生动就有些不舒服。
“让你看清楚真正的江湖是什么样子。”
魏玉山坐在破落的茶寮里,抿着发涩的茶水说道:
“燕阀里的大族子弟,往往从五六岁开始习武练功,站桩,打拳,练力,根基越扎实,冲开气血大关后,所能换血的次数也会有所增加。”
“像燕平昭,十二岁摸到劲力的门槛,突破刚、柔层次,对于平常人而言根本不敢想象。”
“如果是严独浪那样的二境武者,丢到外城足以做个称王称霸的土皇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陆沉听得认真,留神观察巷子里来来往往的本地居民,多是麻衣赤脚的短打穿着。
根据各地的方言俚语,隐约分为几堆人。
“胳膊上绑着一条粗绳、或者汗巾的,是永清河码头上的船夫、苦力和渔民,以高平县和三原县人居多,各自抱团,一呼百应,斗殴火拼起来,丝毫不逊色末流的帮派。”
魏玉山指着敞开短褂,一溜儿坐在墙根乘凉的那群人说道。
“他们只会一些庄稼把式,想练出刚劲都极难。”
“以你现在换血三次的气力,一人独斗五十人不成问题。”
陆沉瞥了几眼那群皮肤黝黑,身强体壮的苦力、船夫。
五十个成年大汉,凭重量都能压死他了。
可在换血三次的武者面前,杀鸡也似。
“另外一边穿劲装的年轻汉子,是外城几十家武馆的弟子。”
“各个都有武功底子,练过粗浅的拳脚。”
“带头的两个大师兄最厉害,出拳带响的刚劲层次。”
“若是一拥而上,悍不畏死,你一次最多只能应付三十几个。”
魏玉山抬起下巴,示意另一边穿着略微干净体面的年轻人。
“这帮人有点家底,交得起拜师费,所以能学到几分本事。”
“不过也仅止于此了,哪怕苦练不已,他们当中也难出一个冲开气血大关的入境武者。”
陆沉低头思忖。
原来习武练功是这般困难之事。
他头抬得太高,所看见的都是四阀子弟、豪杰英雄。
对于底层,确实知晓不多。
“师尊说要杀人?莫非就是找他们的麻烦?”
陆沉出声问道。
“你先别急,多了解一下情况。”
魏玉山故意卖关子。
“老鼠巷里面住了七百多口人,码头帮和武馆弟子说一不二。”
“别说支个摊子做小生意,张开腿当暗娼,就算是乞讨,也要经过他们的同意。”
“你若赚了一文钱,两帮人得掰一半走。”
“明明大伙儿都是穷苦人家,他们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压榨起来比内城的老爷们还狠、还凶。”
“乖徒儿,你说这是为什么?”
陆沉眸光闪动,他端着缺口的茶碗,视线往巷子里面探去。
两帮人井水不犯河水,隔着过道或坐或站或躺。
仔细瞧了瞧,老鼠巷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有用几块石头压着麻布,就地吆喝押宝下注的街头赌档;
也有门户大开衣不蔽体,露着皮肉与人调笑的娼妓;
还有坐着正经营生,卖炊饼、馒头、热汤馄饨的破落铺子。
期间,无论是什么摊子。
只要来了生意,客人结账,码头帮和武馆弟子两帮人,立马就会有人抽走一半。
“众生如羊吃草,可羊若有了气力,自然就想吃肉,渐渐变成了恶虎、饿狼,反过来吃那些食草的羊。”
陆沉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轻声答道。
“没错,羊吃草,狼吃肉,你我这样的人,该吃什么?”
魏玉山又问道。
“回禀师尊,食草善走而愚,食肉勇敢而悍,食气神明而寿,不食不死而神!”
陆沉声音铿锵。
“我们自然是遇猛兽而杀之,遇群羊而养之,遇气而吞之,最后追求那不死而神的仙佛之境。”
魏玉山愈发满意。
他带陆沉来此。
是想让自家徒弟知晓。
世恶道险!
遇到什么样的人,就要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可现在看来,并不需要自己教。
乖徒弟早已明白。
“师尊,这就是你所说的江湖么?”
陆沉望着那条巷子。
这跟他想象得鲜衣怒马,青衫仗剑的快意人生,有着极大不符。
“一座江湖上有奇峰并起,俯瞰众生,比如江湖六大家,几百年前的天命魔教。”
“也有掀起惊涛骇浪的巨鲸凶鲨,比如平天寨的八骏四秀,龙武军的十三太保。”
“但为数众多的,还是被裹挟的小鱼小虾。”
“老鼠巷里的这些人,连鱼虾也算不上,充其量只是泥沙。”
魏玉山缓缓说道。
“你刚才问我,到底要杀谁?”
“拿着这锭金子走进去,里面有间馄饨铺子,是个矮子开的店,谁要害你,你就杀谁。”
陆沉没有迟疑,抓起桌上那锭金子往里面走去。
他贴了陌生的面皮,筋骨强壮,体魄坚固,浑然不似七岁稚子。
无人会认得出来。
加上是外城,本就不讲什么法度。
每日都在死人,再正常不过。
行走之间。
陆沉想了很多。
他杀严独浪更多是在危急之下,被逼无奈的出手。
取人性命的滋味如何?
还真不清楚。
一面思绪起伏,一面心无波澜。
就这样,陆沉走进了老鼠巷。
他走进了馄饨铺子,坐在一张凳子上,把那锭金子放在油腻的桌面。
金灿灿的光芒,仿佛有着某种魔力,让人挪不开目光。
躺在椅子上的矮子就是如此,他面色发红,喉咙滚动,好像野狗看到了肉骨头。
从寂静。
再到嘈杂。
只用了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
守着巷子口的两帮人似是听到了什么。
争先恐后冲了进去。
生怕落后。
渐渐地。
喊杀声、惨叫声、血肉撕裂声、骨头折断声……
接连传了出来。
热闹非常。
茶寮里的魏玉山抿着苦涩的茶水,优哉游哉,像是能咂摸出更深层次的韵味。
“恩公,那是你收下的徒弟?”
断了一条腿的茶寮老板烧着水,煮着茶,堆着笑问道。
饱经风霜的老脸上,皱纹如沟壑纵横挤在了一起。
“是啊,怎么样?瞧着像不像搅弄天下的惊世之才?叱咤风云的无双天骄?”
魏玉山不无得意的问道。
“能被恩公看中,肯定不是一般的人物。”
茶寮老板点头,但眼里却透出几分担忧。
“不过他看上去也就十一二岁的模样,敌得过凶狠蛮横的码头帮么?还有那些在武馆拜师的年轻汉子,他们各个都会武功,一拳能把门板打穿哩,力气大得很。”
魏玉山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没有答话。
茶寮老板自然不明白,三次换血意味着什么。
筋骨皮膜坚韧无比,全身骨骼坚硬如铁。
连气血大关都没冲开的“江湖泥沙”,在陆沉面前就像等着收割的杂草,不值一提。
“恩公,不然还是算了吧。”
茶寮老板听了一阵子动静,似是有些害怕。
“等下子闹出了人命,小老儿半截身子入土没什么关系,可若连累恩公就不好了。”
魏玉山端着茶碗,扭头看向茶寮老板,眼光极冷,淡淡问道:
“老陈头,你儿子在码头上勤恳做工,因为是外乡人被排斥,加上没有给工头上供,让码头帮的矮脚虎给活活打死。”
“媳妇还被他抢了去,不堪受辱投河自尽。”
“你上门讨公道,却被掀了铺子,打断一条腿。”
“花光家当请威福武馆的大师兄出头,结果他们拿了钱,保证帮你摆平了此事。”
“怎么摆平的?叫你给矮脚虎摆一桌酒磕头认错,码头帮以后就不会再找你的麻烦,准许你继续开铺子做生意。”
“你家破人亡,断一条腿,为求苟活,只得向仇人跪下磕头,请他原谅。”
“都这个时候了,老陈头,你不想报仇雪恨,却担心闹出人命?这是什么道理?”
唤作“老陈头”的茶寮老板,干裂的嘴唇无声合动着。
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好像一碗再苦涩不过的茶。
好半晌,才发出声音来:
“恩公,世道这样,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若豁出了命,能拼死那矮脚虎,心里再愿意不过!可……我能么?他们都是练过功夫,会拳脚的恶霸。”
“平头百姓,怎么斗得过!”
魏玉山眉宇之间,那团煞气愈发浓郁。
“难怪我的乖徒儿说,众生如羊,只知埋头吃草。”
“斗不过……斗不过就认命了么?”
他思绪乍然闪过,望着悲苦无言的茶寮老板,冷声道:
“我平生最不喜欢欠人情,刚到华荣府的时候,你请我吃了一碗馄饨,今日我就为你出头。”
“平头百姓斗不过凶神恶煞,那就让我徒弟去斗一斗,看他到底有多凶,有多恶。”
说罢,魏玉山望向动静渐弱的老鼠巷。
没过多久,一道浑身浴血的身影走了出来。
“弄完了,师尊。”
陆沉把那锭金子放回桌上,仰头喝完半碗苦茶。
如同饮酒一般!
浑然不似去杀人了,更像田地里割草回来的农夫。
“乖徒儿,你杀了多少人?心中有何感受?”
魏玉山正色问道。
“没去数,有人过来抢,我就折断了他的手,有人捅刀子,我就扭断他的脖子……来了多少,我就杀了多少。”
陆沉一脸平静,摸了摸肚子说道:
“我内心毫无波澜,只是有点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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