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元月初五,趁着各部尚未开朝复印,齐帝在宫中养和殿设了宫宴。
冬日清闲,宫宴就不止是简单吃一顿饭,众人大早上就陆续进了宫。
除皇嗣及其眷属外,皇族宗亲与外戚之家也被允列席,几位深得齐帝倚重的大臣也奉圣谕携家眷前来,连在滴翠山行宫的太皇太后也被迎回宫参与。
太皇太后自去年冬那场大病后,日渐苍老虚弱,犯糊涂的时候更多了,眼神也愈发不好。面对这堆人,若无华嬷嬷在旁提醒,她已很难一眼认出谁是谁。
加之老太太本也喜静,受了众人拜礼后,便牵着李凤鸣进暖阁躲清闲。
老太太对李凤鸣不差,李凤鸣不忍拂逆,便先顺着。
太皇太后精神头并不好,进暖阁后也没太多话,一径让李凤鸣喝茶用点心,自己则歪在坐榻上眯着眼。
若不是她冷不丁会冒出一两句话,旁人都以为她在打盹。
半盏茶的功夫后,李凤鸣温声笑着逗她:“太奶奶,说了这半晌,您真知道我是谁吗?”
太皇太后眯着眼,小孩儿似地咕哝:“当然知道,我记性好得很。你这个小凤鸣不讲信用,还欠我一个大胖小子呢。”
李凤鸣凭空噎了噎,眼珠子骨碌碌转两圈,笑意转为狡黠。
“您方才可瞧清了您的重孙儿?那就是我还您的大胖小子,没欠。”
她说的重孙儿当然是指萧明彻,可太皇太后又不是只有这一个重孙儿。
老太太捂着脑袋想半天,摇头嘀咕:“不对,还欠着。明宣瘦了许多,瞧着竟印堂发黑……”
这是又糊涂了,仿佛将太子萧明宣记成了李凤鸣的丈夫。
李凤鸣听得眉心猛跳,顾不得礼数,抓了块糕点就堵住老人家的嘴。“太奶奶,来,这个芙蓉糕好吃的。”
旁边心惊胆战的华嬷嬷白着脸,冲李凤鸣扯出一丝感激的笑。
这毕竟是在宫里,侍女们可不像行宫那些是受华嬷嬷管束的。
老太太突然犯糊涂,错将太子记成李凤鸣的丈夫,这事本来问题不大。
可太子毕竟是国之储君,哪怕贵为太皇太后,张口就说他“印堂发黑”的晦气话,这问题就不小。
眼见离正午开席还有一个时辰,华嬷嬷怕太皇太后会多说多错,赶忙与李凤鸣合力将老人家哄睡。
*****
老太太睡着后,李凤鸣裹紧身上披风,在宫女的带领下前往养和殿的赏花台。
赏花台占地开阔,既有花,也有林,品种还丰富。经过少府御用花匠巧思归整,四时皆能移步换景。
此季恰逢冬春交接,两季繁花共存,有盛有衰,错落交织,别有一番情致。
李凤鸣是女子,自是被带到皇后跟前。
皇后得知太皇太后在暖阁小憩,有华嬷嬷及一众宫女在近前侍候,便放下心来。
她捂着暖手炉,和蔼笑言:“你们这些小辈就别在亭中枯坐了。花林里藏了九个响春铃,快寻去吧。”
元月里寻响春铃,这是齐国的风俗。
既讨个“铃响迎春”的好彩头,也是家宴时供小辈们玩闹的好消遣。
如今太子与恒王几乎已到一山难容二虎的地步,按照以往惯例,太子妃与恒王妃必会互别苗头。
可今日很古怪,太子妃起身凑近皇后,小声说了什么。
皇后稍愣片刻,赶忙怜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叫她坐下。
恒王妃大约怕太子妃留在皇后跟前暗讨了什么好,便也道:“母后见谅。儿臣近来颇不耐寒,今日风凉,便也厚着脸皮留在您跟前,不去凑那热闹了。”
太子妃和恒王妃不参与,李凤鸣这淮王妃往常又只与闻音走得近些,如此一来,平成公主自就成了贵女们簇拥的核心。
平成公主是齐帝的女儿,只比太子小一岁半,在皇子皇女们中间排行第二。
她是婕妤所出,齐国的公主又无议政权,成婚后无事可忙,明面上很少出公主府。
李凤鸣没与她正经打过交道,不知深浅,便不想贸然与她凑太近。
正当李凤鸣犹豫该不该随大流时,皇后笑道:“咱们二公主帮手多,淮王妃从前又没寻过响春铃,闻音,你多陪着些。”
闻音乖巧笑应后,紧紧挽住李凤鸣的手出来,小声说:“咱们去人少的那边,我与你说个事。”
*****
早前萧明彻去南境轮值都司,李凤鸣独自搬到行宫躲了半年。
期间闻音随母亲去探望太皇太后几次,都因各种缘故没能与李凤鸣单独说话。
但她俩的交情颇有君子之风,虽大半年没亲近相处,再见面也并不生疏。
绕到花林旁侧的幽僻小径,确定四下无人,闻音才贴着李凤鸣的耳畔,压着嗓子神秘兮兮。
“你道太子妃为何不出来?”
“我没想明白,”李凤鸣摇头,笑乜她,“你听到什么风声?”
“前些日子听我表姐说,太子妃小产了。方才太子妃对皇后耳语,大约就是说这个。”
闻音的表姐就是恒王妃。
恒王妃这些年对外最重要的事,就是盯着东宫女眷,尤其是太子妃。
小产对于女子来说毕竟是不幸的伤心事,李凤鸣同情地沉默了片刻。
走着走着,她脑中闪过一点古怪迷思:“以太子妃的尊荣,小产后理当请御医前往东宫帮助调养。怎么外间一点风声都没有?看皇后方才的模样,好像事先也不知情。”
大约是年轻辈的男子们也来寻响春铃,闹腾的动静不小,花林深处传来隐约笑语。
为了方便说悄悄话,两人便就地驻足,挨在一起警惕望着周围。
“还有,你表姐为何突然与你说这个?”李凤鸣愈发想不通。
按齐国风俗,闻音算大龄。但她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恒王妃又不是市井妇人,怎会无缘无故与她嚼起太子妃小产的舌根?
“早前太子试探过我父亲好几次,像是有意纳我进东宫。不过后来他遇刺,就没再提了。”闻音满脸苦闷,以唇抵住她耳畔,声音比先前更小。
“前些日子我表姐收到风,就随口问了我两句。表姐说太子怕是想换我去坐那太子妃的位置,就这么顺嘴说到太子妃小产的。”
如今太子膝下已有几位稚龄儿女,但都是庶出。
按齐国皇律,只有太子妃所出的儿子才有资格被封“皇太孙”。
太子妃已二十五六,成婚多年却一直无所出。
眼下好不容易有孕却又不知为何小产,而太子紧跟着就试探闻家有无与东宫联姻的意向,恒王妃怀疑太子妃这小产后身子有大损。
齐国贵人们在婚姻上门第之见极深,太子妃这位置不是谁都能坐。
考量德言容功、才能品行都是次要,最重要是其家门出身。
目前两位太子侧妃以及太子昭训都出自“良进贵”之家,比不得闻家这种世代清贵的真名门。
闻音低着头,烦躁地踢着脚下碎石。
“早些年他迎娶太子妃时我还小,本与我无关。后来皇后曾半开玩笑与我母亲提过,想让我成年后进东宫为侧妃。我家里不愿意。”
谁都清楚,太子这是想通过联姻将闻家真正收为己用。
但闻家的名声地位摆着,就算有意与皇室联姻,也没有必要委屈自家姑娘做小。
“好在他对我的长相并不十分满意。再加上我表姐已是恒王妃,皇后和太子大约也有所顾忌,这话没说实,笑笑也就过了。”
“那他现下是什么意思?太子妃小产伤身,他就又重新盯上你?”李凤鸣拳头都硬了。
她既为闻音不平,也为太子妃不值。“一国储君就这德行?啧,不干人事。”
闻音缓缓摇头:“他早前并未与我父亲说太明,方才我说的那些也只是表姐私下随口猜测,做不得准。”
这是个有分寸的姑娘,不愿给家里惹麻烦,至今没将那捕风捉影的揣测告诉过父母兄长。
但她实在不愿自己的婚事与东宫有牵扯,生怕恒王妃的猜测最后成真,独自忐忑许久,今日在李凤鸣面前才敢畅所欲言。
李凤鸣想了想,安抚地捏了捏闻音的脸蛋。“别担心。以你闻家的地位与名声,太子总不至于‘强买强卖’。”
*****
毕竟是皇后让她们出来寻响春铃的,一直躲在暗处说小话也不合适。
诉完苦后,闻音带着李凤鸣往前走,沿途左顾右盼。“通常响春铃都会装在锦囊里,挂在不显眼的地方。”
“风一吹铃铛不会响吗?循着铃声找不就完了?”李凤鸣虽也跟着左顾右盼,却心不在焉。
闻音笑道:“不是圆铃铛,是房檐下挂的风铃。装进锦囊时并无铃心,拿回去后,自家挑选合意的美石做铃心,再由家中主事人亲自装上挂起来。”
“你们齐国人,花样还挺多……诶?那里是不是?!”李凤鸣仰头指着高处树梢,眯着眼仔细打量。
“像是。但皇后说有九个响春铃,不表示只有九个锦囊,”闻音想了想,“咱们别管这个,去前头再找找吧?这太高了,我不会爬树。”
李凤鸣玩心大起,开始挽袖子:“我会啊!”
“别啊!你好歹是淮王妃,若被人瞧见你爬树,那多不好,”闻音拽住她,“而且,有些锦囊里会装奇怪的东西,就怕白辛苦一趟还惹笑。”
“宫里的玩乐,再怎么惹笑也不会很过分吧?”李凤鸣从小没太多机会顽皮,此刻看着四下无人就有点跃跃欲试。
两人都想说服对方,就这么笑嘻嘻拉扯半晌。
跟着就来了两拨人。
一拨是廉贞和闻音的四哥闻声;另一拨是平成公主等女眷。
李凤鸣先前还没觉得非要这锦囊不可,眼下凭空多了这些竞争者,她心中就突兀蹿起一股胜负欲。
她想也不想,飞身就往树上纵跃——
自从和亲来齐,每天早上都被辛茴或王府侍卫打得上蹿下跳,那也不是白挨的。
只要她能豁出去,跟个猴也没多大区别。
但突然生出胜负欲的显然不止她一人,游戏场面可不讲什么地位尊卑。
就在李凤鸣刚有动作时,对面的廉贞与闻声也同时跃起。
这两人都是真正高手,李凤鸣双脚离地还没两寸,就极没面子地被他们顺手拍回原地。
闻音急急冲过去扶住李凤鸣,口中恼道:“四哥!你怎么能和淮王妃动手?!”
闻声还算给妹妹面子,听到这声唤,足尖在树干上一点,旋身飘然而下。
人还在半空,冷笑声就兜头甩向闻音:“廉贞也动手了,你怎么光说我?”
其实这话很平常,可闻音自己心虚,总觉自家四哥意有所指,当场就红了脸。
树梢上的廉贞原本已捏着那锦囊,正得意垂眸往下,听见闻声这质问,又看下头的闻音羞得快要燃起来,这就隐约品出点奇怪意味。
心头微震,脚下晃了晃,他便从树梢落下。
闻声自动退出,廉贞功亏一篑,这让平成公主看到了机会。
她扬声笑喊:“钟情!”
钟情是执金吾钟辂家的侄女儿,年方十五,自幼习武,这在雍京贵女中很少见。
小姑娘英姿飒飒,极富朝气。
李凤鸣不确定自己打不打得过她,再看着廉贞重新跳了起来,心中正发急。
猛地瞥见又来了新一拨人,其中有道熟悉的身影,她脑子一热,便脱口喊帮手:“萧明彻!”
喊完话音尚未落地,她便立刻助跑腾空。
几乎就在瞬间,一道玄色身影便掠风而来,单手凌空托住李凤鸣的腰身助力。
就这样,李凤鸣与廉贞、钟情几乎同时碰到那锦囊。
萧明彻眼疾手快,非常不客气地左踹廉贞、右挥钟情,最终确保李凤鸣得偿所愿。
取了锦囊落地后,李凤鸣假惺惺眯眼笑,对廉贞和钟情抱拳:“是我喊了帮手,胜之不武,多有得罪。”
说着还用手肘碰了碰萧明彻。
萧明彻松开环在她身上的手,惯例冷漠脸:“承让。”
新年节下,年轻人凑到一起热闹玩个趣而已,胜负已出,大家都很有风度。
廉贞爽朗笑笑:“王妃哪里话。不过我可得说清楚,绝非我技不如人,实在是没料到淮王殿下会出手。”
“淮王妃不必客气,”钟情也落落大方地还礼,“淮王殿下于万军之中取敌首级都轻而易举的,我输得不冤。”
萧明彻是和大长公主等人同来的。
在齐国风俗里,这种游戏玩乐通常只有年轻小辈参与。
大长公主是齐帝的妹妹,高着一辈,身份也贵重,按理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她不但来了,还要“主持大局”。
大长公主似笑非笑,瞟了李凤鸣一眼,最终看向萧明彻。
“老五,钟家小姑娘这么敬重你,你不看僧面看佛面,这锦囊便让给她吧?”
大长公主这话偏心得莫名其妙,别说李凤鸣了,连一旁的平成公主都愣了愣。
在场无人接话,林中只能听到令人尴尬的风声。
未几,萧明彻转头看向李凤鸣:“给她。”
钟情尚未成年,说到底还是个半大小孩儿。这众目睽睽之下,萧明彻既说出口,李凤鸣就根本没得选。
但她心里并不太愿意,所以一时没应声。
在李凤鸣惊讶的瞪视下,萧明彻从她手中抽走那个锦囊,隔空抛给了目瞪口呆的钟情。
李凤鸣看看那接下锦囊就红了脸的小姑娘,再看看直视对方的萧明彻,心中震惊控诉:还能不能做点人事了?这么小的姑娘你也去撩拨人家?!
萧明彻略偏头凑到她耳边,轻道:“回去再解释。”
李凤鸣冷笑嗤鼻。
解释什么?解释贵齐皇室萧姓男子,骨子里自带祖传的水性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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