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楚珣淡淡的。
老爷子不疑有他,笑着撸了会儿筷爷回房午休,把母子两人留在偌大的茶水厅。
墙上卷轴精致的巨幅奔马是罗忠诚教授名作之一,是她过年送给洪雅的。矮几上紫砂茶具质感上乘,是霍家父母送给亲家的见面礼,还有自己腕上的、她送的表……
还好。
两个人,真的就……还好。
洪雅不着痕迹地将教授的微表情看进眼里,茶水“哗啦啦”,斟得漫不经心:“吵架了?”
楚珣抿唇,没说话,接过洪雅递来的小紫砂杯细细品。
他唇瓣很薄,唇色很淡,五官单看像洪雅,但合在一起,被袅袅的茶雾一氤,真的就是很久之前某个下午,坐在正好阳光里的楚议贤。
周遭携着白云出岫之感,淡而泊然,好似能让时间安静下来……
一分,一秒……
洪雅换了三次水,以为楚珣不会开口,准备起身上班时。
“听老爷子说您和父亲认识是意外,结婚结得很快,您半年内息影退圈然后有了我。”楚珣放下茶杯,声线染上渡唇新烘的毛尖,薄而香,烫着若有若无回忆,“好像从我记事开始,你们大多数时候都在吵架,或者说……是您在吵,父亲沉默。而您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似乎是……”
洪雅弯身把地毯上的筷子抱上腿:“我不该一时冲动嫁给你,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年少无知选择爱情?”
“您和父亲的共同语言确实不多,”楚珣不置可否,“反观现在您和White,White很会说话,风趣幽默,和您有很多聊不完的话题,电影,圈子……”
筷爷胖得快没骨头,洪雅顺着他脖颈轻抚,手就没进了柔软的白毛:“所以?”
“所以,如果您有一次机会回到当初,您会选择父亲?还是White?或者其他人也可以……”
洪雅偏头一瞥,轻描淡写:“你觉得草草像我?还是说……你害怕草草像我?”
“没有。”楚珣喉咙动了动。
他面上强撑淡定,手却是不由自主伸到矮几拿遥控器,按开了极少在中午打开的电视。也不知道调的哪个频道,只觉得需要一点声音来缓和情绪。
如果洪雅的回答是“后悔”,或者“不会再选楚议贤”……
那么……
花花绿绿的幕墙里,主播字正腔圆端着微笑:“娱乐快线精彩继续,《荒原》提前收官,霍哥儿和white今晨现身蒙古机场,霍哥儿T恤短裙长腿惹眼。”
换一个频道,“下面来到今日快讯,南大周远光和罗薇教授于今日中午正式实施抓捕,在诸多爆料中,‘买凶杀人’的目标楚珣疑似霍哥儿绯闻对象。”
再换一个频道,“《绝城》开拍,二爷执导钦点霍哥儿‘前男友’于莫远。”
再换一个。
再换,再换,继续换,是她,是她,全是她……
楚珣故作无趣地摁下关。
“咔哒”一瞬,洪雅卷在筷爷毛里的柔荑顿住。
放空到阳台的眼神焦距不明:“如果还有一次机会,我……还是会选他。”
没有“大概”“或许”“可能”。洪雅想到什么,缓缓弯唇:“我和他吵,和他闹,甚至说离婚。可归根结底……别人夸我貌美,只有他会说化妆品不好,能不上妆就不上妆,我素颜就很好看;别人会在我拿奖后说我演技多在线,只有他会说‘以后别接骑马的戏吧,我看你虎口都磨红了,或者你不拍我也可以养你’……后来我在一片非议中接手财团,别人要么说我‘狼子野心’要么说我‘能力不错’,也只有他会说‘对不起’说‘你牺牲太多’,会给我做饭,会给我揉肩……”
洪雅嗓音裹着江南小调的温软,小指却颤得不自知:“如果真的有什么后悔,大概是很多很多话没有和他好好说,很多很多事情没有好好和他商量听他意见,在他最开始说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没有及时提醒他,反而说‘我也很累也胃痛你随便吃点药’……”
楚珣悄然扯了张抽纸,递过去。
“刚开始真的很美好,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成了你记得的那样,你五岁?六岁?我忙,他忙,一片隔阂没敲碎,又来一片,越来越高,最后的最后,就筑成一道让人窒息的围城,想出去又舍不得出去,想毁掉又舍不得毁掉……”
保姆洗了新鲜的车厘子端过来,颗颗饱满嫣红,水珠顺着光洁的果皮滚落到玻璃盘上,分外鲜活。
肚子叫了好一会儿的筷爷眼尖地蹦上矮几,肉掌不小心拍到遥控器打开电视。访谈节目正在重播洪雅。主持人步步为营问到一个名字,问到一段往事,洪雅说,“闪婚的时候确实只爱他,后来吵架不和也是事实,然后,”循着大屏幕,叱咤风云的商战女强人第一次在公开场合红着眼睛,语不成声,“然后……”
耗尽青春和他精疲力竭,然后,耗尽余生再爱不上除他之外的任何人。
真的有且只有那么一个人,她知道他清风傲骨站三尺讲台,知道植株在他手上开花时他恃才傲物的得志,见过他高山白雪般皑皑的模样,也与他交颈而卧绕指缠绵……
“有些失态。”洪雅骤地阖眸,片刻徐徐睁开,摘下腕上的玉镯随意一掷,“啪”地砸熄电视,玻璃雪裂。
然后拨通助理:“老宅客厅电视屏幕自己碎了,下午三点老爷子醒前过来装好。”
挂断电话,面目又是一片清明。
“我不该提这个问题,”楚珣歉意,“您去休息一会?”
洪雅两点有会,看一眼时间来不及,直接从包里摸出气垫、眼线笔:“你也别回避……”
她一边对着小镜子补妆一边平静地说:“草草比那个时候的我要成熟,你比那个时候的楚议贤要闷,楚珣你是三十岁不是十三岁,有些事情……你知道那天我在动车站碰到吴果,吴果给我说什么吗?”
楚珣看她。
“四年积攒的人脉,八位数朝上的前期成本,具体到每个细节的量身剧本,一条无数二三线小演员幻想一夕无负面爆红的链,真的让我都……叹为观止。”
楚珣没说话。
洪雅眯一只眼睛,接着道:“我不是说这个机会宝贵,也不是钱的问题。楚珣你换个角度想……小姑娘义无反顾拉你去她家偷户口本的时候说的什么,想她从来都是别人为她铺路、养尊处优爱怎么玩怎么玩爱怎么作怎么作从不多虑的小祖宗,这么费尽心思为你,为一个男人,究竟是为什么?”
楚珣敲了敲发胀的太阳穴:“我知道。”
“知道什么?”洪雅嗤一声,“你觉得她还是小孩心性?所以很多不好的事情都不愿告诉她?你觉得自己可以处理?所以不想让她徒增烦恼?所以有什么误会就憋着?!闷着?!想着实在不行就离婚?她还年轻你思考着重蹈覆辙的可能性不想让她以后像我一样疲惫?”
楚珣制止:“妈……”
“妈什么妈?”洪雅越说越气,把东西收回包里顺手抡包朝楚珣脑袋就是一捶,“你特么就知道写酸不拉几的日记,六本还是七本?喜欢人家十年屁都不敢放一个?人家小姑娘勇敢解救你,异个地有什么就开始冷战?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特么只想着自己给她的,不想想人草草想不想要,人想要的是什么!”
楚珣听得一张脸红又黑,黑又白,白又红:“你怎么找到的我日记?”
洪雅没耐心看他表演川剧变脸,没忍住又赏了他俩爆栗:“自己好好想想吧!”
“你怎么找到的我日记?”楚珣重复,蹙眉,“我三十岁不是十三岁你竟然还要翻我日记……”
刺绣长裙勾勒出女人窈窕的身段,高跟鞋配合同黑色系杀手包气场全开。
洪雅踩着高跟鞋朝门口走,挥包时,清亮三个字顺着“哒哒哒”的声音飘到楚珣耳里。
“冬将军……”
“咚”一脚,踹在茶几腿上。
楚珣赤脚走到阳台,靠着墙壁点了根烟。烟起火星落,猩红亮焰点落在地,吓得前来献宝的筷爷一个哆嗦,把跟着捂了一路的车厘子放到自己嘴里……唔,真甜,再来一个。
一个下午。
男人脚下,烟头落一地。
男人脚下的猫脚下,果核落一地……
傍晚微风过境,卷起一隅浓重的香烟味道和水果甜腻,跋涉至A市商圈廊桥酒吧与同款气息顺利会师……
钟楼“嘀嗒”敲响八点,楚珣就是在这时候,接到了纪苒柚电话。
————
霍星叶中午听到那段监听对话,机票明明就在五个小时之后都没等到,直接喊了私人飞机。
飞机上一遍一遍听周远光“如果楚珣急着回来”“车祸一瞬间,他不会痛苦”……
回到A市后,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说什么,飞也似地到了塞纳河畔,没人,又飞也似地找到楚家老宅,徘徊在门口,手放上门铃又垂下……
反反复复几近一个下午。
终究还是没有敲响,叫上才出月子的纪苒柚就去了酒吧。纪苒柚喝温水,她喝酒。纪苒柚问她怎么了,这些天这么沉默,霍星叶也不说话。
一杯,两杯,三杯……
霍星叶忽地放下杯子,顺一下头发捂着脸,说着说着就哽咽到发不出声音:“柚子,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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