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沣真从窗户跳了下去,刚立稳,拐了个弯,一个女人撞上来。
“啊——”孟沅一脸栽进他怀里,撞到鼻子,差点疼出眼泪。她捂着半张脸看着这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男人,“疼死我了。”
“抱歉。”何沣低着头离开了。
孟沅揉着鼻子往店里去,一脸哀怨地跑到阿如面前,“刚撞了一个人,奇奇怪怪的,裹得像个粽子,快看看流鼻血没?”
“头低点。”阿如笑着瞧她,“没事的。”
孟沅抽了抽鼻子,她从路边带了包子,这会还热乎呢。
谢迟正好没吃早饭,拿起一个捏着上二楼。
孟沅一路跟着她,从二楼又下到一楼。
“那他什么时候再来南京?”
“我不知道。”
“你就告诉我嘛。”
吃人嘴软,谢迟纵然心情不太妙,却还是笑着道:“我真的不知道,好久没联系了。”她又捏了个包子,“味道不错,哪里买的?”
“我也不告诉你。”
谢迟几口吃掉了包子,看着她噘着的小红唇,“早跟你说了,别想了,人家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还不结婚,都三十二岁了。”
“那是他们的事。”谢迟擦了擦手,拿着剪刀去裁布,“拆人姻缘,不道德。”
孟沅不说话了,垂头耷脑地趴到桌子上。隔了半晌,叹了口气,说道:“可我好喜欢他,自打那天见一面,我天天做梦梦到他。”
“你又不了解他,也没相处过,何来的喜欢?”谢迟微微弯下腰,觉得肩疼,又直起背,“一时的错觉,莫要受惑于皮相。”
“我又不是没见过俊秀的人,就是喜欢,一见倾心。”孟沅手撑着脸,又揉了揉鼻子,“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谢迟沉默了一会,“有过。”
阿如闻言看过来,眼中顿时现光,“真的假的?老板?谁啊?”
“绣你的花。”
阿如瘪嘴,“哦。”
……
谢迟今晚做废了两块布料,她一直走神,想过去、想现在、想未来……
看着歪歪扭扭的线,她有些泄气,生撕了布,随手丢到一旁。起身走到楼上,拿上包回了家。
谢迟一直是自己换药,本来已经结痂的伤口今天被何沣一捏,似乎又严重了一些。她在心里暗骂了他十几遍,艰难地将伤口重新包扎好。
她用水擦了遍身子,立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身体,脑中忽然闪过曾经与何沣亲热的画面。
她抬起手,覆上胸。
就像他说的那样,是与年少时变了不少。
谢迟晃了晃脑袋,耻于往下想。捧起水,扑了扑发热的脸。
她手按在洗漱台上,微弓着腰,脸上的水滴滴拉拉地掉下去,印出无数个自己。
好像每一个都与他在一块儿。
谢迟直起背,觉得自己有点神志不清,扯了块毛巾,一把将水滴擦去。
她躺到床上发了会呆,觉得无聊,准备外面找本书看。
书架很高,她拿了把椅子踩上,书抽出一半,听到阳台有动静。
她轻声走下椅子,随手拿了个铜雕,背在身后,朝阳台走去。并未看到人,只有白色的纱帘随着风轻缓地拂动。
难道听错了?又或许是野猫?
最近总是有野猫乱窜。
她放松警惕,回到书架前,发现刚才抽至一半的本书竟不在了。
“西画。”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谢迟立刻转身,见何沣手里翻着那画册,语气随意,“你现在改画这种了?”
“你现在只会翻窗了?”
何沣提眉看她,“我只翻你的窗。”
他将书抛来,谢迟稳稳接住,听他嘲笑自己:“拿着那破玩意能干嘛?”
谢迟将手里的铜雕朝他砸过去,何沣一偏身,利索地闪躲开,铜器“咚咚咚……咚”在地上滚,最后停在墙边。
何沣拾起它,放到桌上,“这么好看,不是用来打人的。”
“你又来干嘛?”
“看看你。”
“看到了,滚吧。”
“没看够。”
谢迟穿着厚厚的睡袍,不知道是什么料子,看上去极软。何沣的目光从她的脸一路向下,落在微微走光的胸口上,他咧嘴一笑,“里面空的?”
谢迟把书房回书架上,这个时候她已经没心思再去琢磨艺术了。
“站稳点,别掉下来。”何沣靠在墙上,抱臂仰视着她,“我可不会接住你。”
谢迟不理他的话,放好了书便往卧室去,“我要睡了,你走吧。”
“那就晚点睡。”何沣放下手,慢慢几步跟着走进来,四处看了看,“人生苦短,干睡觉多没意思。”
“当汉奸有意思。”她转身看他,“当日本人有意思。”
何沣睨她一眼,笑了笑,“是啊,有滋有味。”
谢迟白他一眼,坐到镜子前,取下耳钉。
何沣站在书桌前,看着玻璃下的一张纸上画满了横线,问她:“这是什么?”
“是我杀的人。”她将耳环放进盒子里,淡淡道,“左边是鬼子,右边是汉奸。”
何沣一眼扫遍,约摸有了个数,“不多。”
谢迟侧脸看他,“你算哪一边?”
“都不是。”
谢迟心里一紧。
“你得为我专门开辟一栏,鬼子兼汉奸。”
谢迟默默回过脸来,“不要脸。”
何沣走至她身后,手按着桌子弯下腰来,看着镜子,“你能动得了我一下,我叫你姑奶奶。”
谢迟与他对视,“这么喜欢给人当孙子。”
“我不跟你拌嘴。”何沣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圆盒,放在她的面前,“一个老中医从前给我配的方,很有效,专门给你去抓了药,磨了半天,手都酸了。”
谢迟扫了小圆盒一眼,“难为你了,谢谢啊。”
“怎么谢?”何沣撩起她脸边的一缕发,绕在指间,“来点实际的。”
“给你也来一刀吗?”
何沣放下她的头发,将手悬至她眼前,“帮我揉揉。”
谢迟拿起梳子打了他的手背一下,何沣抬起手,反倒摸了摸她的头。
“别碰我。”
他收回手,“早上不小心碰到伤口,疼吗?”
“不疼,特别舒服。”
“有多舒服?”
“……”
何沣抽出她的发簪,谢迟一头黑发散落下,盯着镜子里的他,“插进来。”
何沣忽然笑了起来,“往哪插?”
谢迟脑羞,抓了抓头发,起身走开。
何沣瞧着她的木簪,“哪买的?真丑,有机会给你雕个好看的。”他随手将它揣进口袋里,“这个配不上你,我帮你扔了。”
谢迟无心与他抢夺,任他收了去,找个根发带随意绑住头发。
“有没有吃的?”
“有啊,多得很。”
“我饿了。”何沣坐到床上,“给我拿点。”
“好。”
谢迟去楼下拿了些糕点来,还有半瓶酒。
“谢谢。”何沣接过来,一大块茶糕整个儿一口塞进嘴里,“还不错。”
“不怕我下毒?”
何沣又塞了一块,“美食美景加美人,死在你床上,我也认了。”
谢迟将酒给他,“干的很,别噎着。”
何沣看着只剩小半瓶的酒,“女人家,少喝点。”他干咽下茶糕,这玩意儿确实噎的慌,堵着他的喉咙,说话都不清晰,“怪我,从前给你养的臭毛病,就不该带你喝酒玩枪。”
他盯着她笑,接过来刚要套嘴喝上一口,谢迟将酒瓶子抢了过来。
何沣依旧弯着唇角看她,“真下了毒啊。”
谢迟转过身去,将酒放到桌上。
何沣舔了舔牙,“舍不得我死。”
“我生平最厌恶汉奸,比日本人还要厌恶。”谢迟低着头,紧握瓶身,始终背对着他,“你滚吧,别死在我这,脏了我的屋子。”
何沣没有说话,也没有走,默默吃完剩下几块糕点。
谢迟忽然回头,“好吃吗?”
何沣点头,“美味。”
谢迟嗤笑一声,“你还真是厚颜无耻。”
何沣将空盘子放到桌上,手顺势按下去,将她笼在自己身影下,“我什么样,你还不清楚吗?”
谢迟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没有退缩,平静道:“亏我还心存希望,觉得是不是有别的原因,才使你”
话音未落,她的腰被他一把搂住,轻盈地抱了起来,慢慢放至床上。
谢迟往旁边滚,躲开他盖过来的身体。何沣把她抓回来,“往哪跑。”
谢迟抬脚朝他下身踹过去。
何沣反应倒是极快,立马握住她的脚,笑着道:“男人,要保护自己的命根子。”
刚才上药,她里面没穿衣服,一拉一扯,露出白色四角衬裤来。
何沣长吸口气,再与她闹下去,就控制不住了。他松开她的手,拉着被角盖住她的长腿,“你要绝我后啊。”
“反正何家已经绝后了。”谢迟往床头挪,对他冷嘲热讽,“你还得留着生日本崽子。”
何沣不想听她说这些话,下了床,故意回道:“对,生日本崽子,生他妈一窝。”
谢迟拿起枕头就砸他。
何沣拾起地上的枕头,抱着它坐在床尾,不再与她闹腾。他从口袋摸出烟,点上一根,“我没时间了,等会就要走。”
“赶紧走。”
“我也不是那么自由,可以到处乱跑的。好不容易跑来见你一面,下次见面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地下见。”
何沣无言片刻,忽然仰头长吐口烟,“我可不想这么早死。”
“你还怕死呢。”
“怕,当然怕,活着多好。”何沣垂下头,看着指间的烟,“活着就还有希望,活着,才能有希望。”
谢迟看着他宽宽的背,和那缕弯弯寥寥的烟,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好好陪我聊两句。”
谢迟无言。
何沣扭头看着她,收起那些玩世不恭的态度,静静地凝视她良久。
谢迟直视着他的双眸,试图从他的眼里读出什么,可这混蛋忽然又嬉皮笑脸起来,“再说了,我死了你可怎么办?我可舍不得留你一个人。你要敢嫁人,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你舍不得的多了去了,不差我一个。”
“她们哪能跟你比。”何沣摸了下她的脚,“要不给我留个种?”
谢迟一脚踹开他,“滚吧。”
何沣被她踹的腰疼,心里却欢喜的很,“行,滚就滚。”他起身,将枕头放下,没再说什么,翻过窗跳了出去。
谢迟拿起床尾的枕头就往窗外扔。
它立马又飞了回来,落在地毯上。
“还是这么喜欢扔枕头。”
一句话,仿佛将她带回了多年前,她这心里忽然空落落的。
正发愣,何沣又翻了进来。
“你又干嘛?”
何沣没有回答,走过来抱住了她。
谢迟微张着嘴,如鲠在喉。
他什么也没做,也没说什么浑话,静静地抱了她一分钟,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尽量离开南京,这里是首都,不管他们先打哪个城市,总有一天会打到这里。”
谢迟有些不适应他这严肃的语气,“喔,我等你打过来。”
何沣松开她,捏了下她的鼻子,“傻瓜。”
谢迟打开他的手,“混蛋。”
“好好保护自己。”他手绕到身后,在她屁股上狠掐一把,“不许跟别人好,等我回来干你。”
“……”
何沣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帘子被他带走的一阵风吹的拂起又落下。
谢迟看着外面黑黑的天,忽然笑了起来。
他说的是‘他们’。
是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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