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城内一如往常,收音机播报着战况,外面组织各种募捐。
何沣没有再出现,只不过每晚旗袍店楼下时常出现一道黑影,有时一闪而过,有时停驻片刻。
谢迟知道,那是何沣。
于是,她夜夜去阳台收花,若是不见他,便把花再搬出来,重新收一遍。
昨天,宪特机关处决了九个汉奸间谍。
今日晨时,太平路的钟表店死了一个日本人,两个中国人。
其中两个又是被筷子穿喉。
谢迟也知道,是何沣做的。
从第一起筷子杀人案件发生的时候,她立马就想到了何沣,想到了从前他在山寨里,为了炫技,去厨房拿出一把筷子,根根削尖,嚣张地对自己说:看到没,只要准,力道够,任何东西都能成为杀器。
第一根就杀死了她养了好久的灰兔子。
他们还为此吵了一架。
历历在目,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可事实上已经过去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了。
谢迟想不通的是,何沣为何不来找自己?
按他以往的作风,不应该是这样敛声匿迹才对。
……
谢迟赶做了一上午旗袍。快到饭点时候,薛丁清来了,还带了些吃的。
她看着那片好的整齐的鸭肉,想起何沣的刀伤来,怎么也吃不下去,捏了两块糕点意思一下,只说“我不饿。”
薛丁清也不好自个儿闷头吃,把鸭肉重新包起来,放去柜台上,留她晚些饿了再吃。他擦干净手,站在谢迟身后看着她绣花。
谢迟抬眸看他,“有话要说?”
薛丁清背着手,他确实有话,“我明天要回无锡,上午的车。”
“哦,回去吧。”
“有没有什么话带给你四哥?”
谢迟愣了一下,她和谢迠六年多没联系了,虽每年都会回一趟无锡给谢兆庭和张玉宛烧纸,时常路过谢家,却从未进去过。她不想多事,也不确定别人想不想见到自己,本来与四哥就无太深的兄妹情,这么多年未见也更加生分了,真要见面了没话说更显尴尬。
薛丁清见她发愣,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想什么呢?”
谢迟回神,淡淡道:“没什么想说的,你们要是见到,代问一句好也可以,麻烦你了。”
“对了,谢迠有了个孩子,前两天我与父亲通电话,无意间提到的。”
“是么。”谢迟心中难得喜悦,“男孩还是女孩?”
“女儿,刚出生两个月。”
“那多半像四哥,肯定漂亮。”
“谢家的女儿一个比一个水灵,小辈也”薛丁清顿住,意识到自己大概说错了话,赶忙改口,“要不要一起回去看看?”
“不了。”
“你要一直待在南京吗?”
“可能会走吧。”谢迟低下头,继续绣花,“其实都一样,战乱时代,往哪跑都不安全,谁知道鬼子的炮弹明天落在哪里。”
“我倒是想去参军,可家里死活不同意。”
“你是独子,薛老爷肯定是不舍的。”
“不仅如此,还老是催我成家,想必这次回去又免不得见上几家姑娘。”薛丁清叹了口气,“日寇进逼,还想什么传宗接代?国都快没了。”
谢迟仓促瞥他一眼,摘些新线穿针,“见见也不错。”
薛丁清目光黯淡起来,欲言又止,“如果离开南京的话,你会往哪去?”
“还不知道,也有可能不走,搬来搬去麻烦,这些年我早挪够了。”
薛丁清看着她灵巧的捏着细针一线一线的绕,“你去哪里一定记得告诉我。”
谢迟沉默半晌,“嗯”了一声。
“最近老听说暗杀,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传的神神秘秘,你自己一个人注意安全啊。”
“好。”
“我过几天就回来,到时候给你带点家乡的点心。”
谢迟抬眼与他客气地微笑一下,“不麻烦了。”
“没事,顺手的事。”薛丁清见她一直忙于做事,觉得不便叨扰,“那我就回去了。”
谢迟站起来,要送他。
“你忙吧,不用送。”
“好。”
薛丁清刚走出店,谢迟叫住他,“等一下。”
他停住脚,看着谢迟往楼上去。
不一会儿,她拿了个小荷包出来交给他,“这里面装了一根我编的手链,麻烦你帮我送给四哥的孩子吧。”
薛丁清接了过来,“好。”
谢迟站在门口,目送他离开,才回屋去。
……
南京进了雨季,最近又闷又湿。昨天细雨连绵,连夜下到今早,刚停了半天,下午又大雨滂沱起来。
谢迟让薛丁清带走的荷包里的手链上挂了个小金葫芦,是一个老顾客送来让她编织的,现在送了四哥,她得去买一个重新做一串。
雨一直下。
附近又没人力车,她只好打着伞往远走走,试图碰上一辆。
刚出门走不远,一辆人力车就停在她旁边。
她微微翘起伞檐,在细密的雨帘下仓促地扫了车夫一眼,“师傅拉人吗?”
车夫点头。
谢迟收起伞,上了车,这才朝前方看过去,目光落到车夫的背影。
她愣愣地看着他,这不是何沣嘛。
她没有戳穿他,想看看他要做什么,“去百货商场。”
车夫拉起车,轻盈地跑了出去。
他的伤好了吗?
才三天,不会那么快好。
他穿着雨袍,带着帽子,脸上扎了条方巾。雨水从帽檐落下,似乎并没有挡住狂扑而来的雨水,他的衣领处湿透了。
谢迟看了他一路,始终不语,直到车停在百货商场门口。
“在这等我,我马上出来。”
车夫低着头,没有回应。
谢迟买了金葫芦便赶紧出来,他还真的等在门口。
谢迟当做不认识他的样子,客气地说了声“久等。”接着便又上了车,“回去吧。”
他拉起车就跑。
停到店门口,谢迟掏出钱递给他,他没接,始终低着头。
谢迟将钱塞进他腰带上,转身进了店里。
车夫拉车走了。
谢迟站在门口看他。
他在搞什么?
伪装?
谢迟十分不明白。直到天黑,路边亮起灯来,她出来买些吃的,又看到了那人力车停在不远处的路边。人一直在车里头坐着,露出个膝盖在外头。
雨还在下。
谢迟撑着伞走过来,何沣正低着抽着烟,听到远处有高跟鞋的声音,他侧眸看了一眼,只见谢迟披了件薄薄的米色披肩,慢悠悠地朝自己走来。他叼着烟,拉起车就要走。
“喂。”
他停下。
谢迟绕到他身前,明明矮他一截,却摆着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日本人不做,做起车夫了?”
何沣扔下车把,往后退一步,坐到车篷里头,散漫地吐出一团烟,“被你认出来了。”
“我换一套衣服,戴个帽子,包住脸,你就不认识我了吗?”
“认识。”
“那不就是了。”
何沣难得的沉默,瞧着有些不高兴。
谢迟朝他走近一步,“你坐这里干什么?”
何沣轻蔑地笑一声,“等着你的奸夫,一过来我就捅死他。”
“奸夫?”谢迟立马反应过来,他怕是看到薛丁清了,她故意问,“你看到他了?”
何沣别过眼去,不去看她,“你给他的是什么?”
“一个荷包。”
“定情物?”
谢迟看着他一脸不悦的样子,继续逗他,“对啊。”
“他不行。”
“为什么?”
何沣一时想不出理由,他早上跟了那男子一路,相貌身材工作都不错,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这让他更恼火了,“有点瘦,没男子气概。”
“那谁有?他没有,肖望云也没有,你有吗?”
何沣没回答。
“他就是当年差点和我定亲的留学生。”
“嗯,都怪我,不然你们都子孙满堂了。”
谢迟忍着乐,语气平平:“你不会真的要捅了他吧?”
“怎么?舍不得了?”
谢迟弯起嘴角,踩上他的车。
“干什么?”
谢迟把他往旁边推了推,坐了进去。
何沣扭过脸去吸了口烟,无声地看着空寂的街景。
她从他指间抢过烟,轻轻吸了口,薄薄的烟雾缭绕在二人之间,“下大了,一时停不了,要不要上去喝杯茶?”
“不去。”
“不来就算了。”
谢迟把烟还给他,撑开伞,下车就往回走就走,何沣追过去,从她手里抢过雨伞,“喝一杯也行。”
于是,两人并肩走进店里。
谢迟关上门,何沣收好伞。
一个抬头,一个俯视。
“天天蹲我楼下,偷窥啊。”
“嗯。”他摘下帽子,顺了把半湿的头发,“看看你有没有野男人,刚好被我逮着了。”
“先前拉我去百货商场的也是你吧?”
何沣闷闷地“嗯”了一声。
“怎么不和我说话?”
“看看你是不是去见奸夫。”
“如果是呢?”
“那就宰了他,再宰了你。”何沣无力地靠在背后的墙上,“先奸后杀。”
“他只是朋友,那个荷包里装着给我侄女的礼物,他要回无锡,我让他带去。”
“解释这么多,怕我误会啊?”
“嗯。”
何沣没想到她会果断承认。
“那你呢,有没有需要对我解释的误会?”
顶灯照射下,他微垂的睫毛阴影中两只黑润的眼睛波澜不惊地看着她,“有的。”
谢迟露出淡淡的微笑来,这两个字,坚定了她所有的猜测,她觉得没有再追问下去的必要,抬起手解开他的雨袍,扔在地上,“弄湿我的地板,你得给我好好擦干净。”
“好。”
“伤好点没?”
“小伤,早好了。”
“这么快。”
“身体好。”
“顺走我一盒消炎药。”
何沣从口袋掏出盒子,“没用完,还你。”
谢迟接过来放到一边,用块布盖住。
一滴水从他的黑发上落下,坠在地上。
外面的雨下的更大了,霹雳啪嗒地砸着地面。
两人平静地对视片刻。
“喝什么茶?茉莉?龙井?毛尖?还是”
未等她说完,何沣搂住她的腰,往前一迎,另一只手拖住她后颈,铺天盖地吻上来。
谢迟没有拒绝,闭上眼,攫紧他半湿的衣角,回应着这狂风暴雨般的初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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