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迟愣愣地看着这张脸。
他的头发又长长了,又脏又长,发梢露在钢盔外面,像是从泥水、血水里杂糅泡过似的,满下巴不整齐的胡子茬,大概是自己用刀子胡乱刮的。脸上一块黑一块红,除了眼珠子,几乎没有干净的地方。
谢迟知道这对军人来说太正常了,尤其是从上海撤过来的几个师,医院看到过好几个都是这副模样。四个多月,大概他们互相都不认得了吧。
何沣那原本带着点儿死气的眸光顿时急剧晃荡,一把扯下她的口罩,压低着声音狠骂了一句,“你他娘的!你不是走了吗?你怎么还在南京?”
“我又回来了。”
“你是不是找死!”何沣气火攻心,扬起拳头就要砸她,手举在半空,忽然拖住她的头抱在怀里,阴戾的声音透着股枯朽的悲戚与柔情,“你是要我命吗?”
他瘦了许多,但仍旧有力。谢迟被他捂在怀里,透不出气,好不容易吸一口,尽是他身上的硝烟味,总归是不大好闻的,可情却让人沉溺其中。
谢迟仰起头,鼻尖顶着他的喉结,贪婪地吸嗅他的每一丝气息,声音微颤:“你们不是撤退了吗?你怎么没走?他们到处找军人。”
何沣没有回答她,偏头往外面看了眼,“你做护士了?”
“我在医院帮忙,鼓楼医院,那个美国人是薛丁清朋友,他挺照顾我的,你不要担心我。”
“照顾你让你出来跑?”
“人手不够,没办法。”
“晚之——”
他们在叫她。
谢迟握紧他的手腕,不想走,不愿听,“你带我走吧。”
“傻姑娘,瞎说什么。”何沣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覆上她的脸,又揩了把嘴,用力地亲了口她的额头,“快回去,我看着你走。”
“那你呢?”
“你别管我。”
“你藏在哪里?”
“说了别管我。”
谢迟缄口不语。
他们还在呼唤:“晚之,你在哪?”
何沣推她一把,“走啊。”
谢迟紧攥着他的袖子,急促地嘱咐:“你别穿军装,换套衣服。”
“换套衣服我也不像老百姓。”
“那也别穿军装。”她往下看去,在他腰上捏了一把衣服,“你不冷吗?里面怎么是空的?你多穿点。”
“别废话,赶紧走!”何沣低声怒呵,将她推了出去,“快点。”
“你小心。”
“嗯。”
何沣看着她翻过墙,走到那些人群中,上了车。
他们问了她几句话,谢迟一直低着头,像是什么也没回答。
何沣护送他们一小段路。
可他不能一直跟着,一是腿上有伤,跟不上;二是沿途鬼子多,不适合偷袭。
而这种时候正面刚,无疑是找死。
他迅速上了栋没炸全的高楼,趴在顶楼上,看着救护车驶回安全区,才放心离开。
……
谢迟六神无主起来。
她既高兴,又难过。
何沣还活着,但他还活在沦陷的南京城里。
他有吃的吗?就他一个人?他受伤没有?有没有药?……
太多太多问题都没有来得及问。
车子回到医院,很远就听到里头的吵闹声。
日本兵又来抓军人了。
看着这些罪恶的人皮,谢迟顾不上想何沣,她跟着医生与护士下车,将伤患运送进去。
带头的日军队长要查看推车上的人,把重伤的难民翻来覆去,气的麦卡伦脸都红了。
一群日本兵拖着几个男人从医院出来,言之凿凿:这就是便衣兵!
谢迟知道其中有两个换上百姓衣服的军人,可她无可奈何,他们都无可奈何。
杀死他们。
想杀人,杀光,撕碎……
可是她不敢。
别说动手了,抬个头就有危险,骂一句都是找死,非但救不了同胞,还可能连累医院。
每天都在忍,忍,忍,忍,忍……
快疯了。
快疯了。
快疯了。
来的日本兵人手不够,带不走的,就拖到外头就地枪决。
他们检查有一套向来不遵守的原则,查手茧,查肩茧,看皮肤黑不黑。
虽然很多白皙细嫩的男人,却照旧被“当做”军人带走。
抓残兵?
狗屁,去他妈的,狗日的杂种。
不过是找个理由杀人。
杀了多少人?数不清了,下关尸体成山了,估计有两三万。
沟壕里埋满了人。
这样的杀戮还在继续,且愈加严重。
每天都在崩溃和更崩溃中徘徊。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事儿。
无数被强-奸的女孩送过来,被刀砍枪射的老少送过来,救的活的,救不活的……
安全区挤了十五万人,他们外面杀不够,还要进来杀。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日本人高兴地走了,还从护士宿舍抢了一堆小玩意。
钱要拿,手表项链要拿,吃的也拿,一块糖都不放过。
每次被洗荡,都像去地狱走一趟般,除了肉-体上的折磨,还从精神上的压迫。在杀戮、奸-淫中威逼你从内到外对他们臣服。
战士屈膝了。
百姓麻木了。
摇摇晃晃的脊梁,还能撑多久。
还会撑多久?
……
南京像一个被密不透风的铁笼,进不来,出不去。
外界的人们恐慌了,对里面的情形一无所知。
肖家一直做着战后工作,为抗日宣传、物资筹集等做出了不少贡献。儿子非要跟着姜家小姐去南京,已经多日没消息了,二老心急如焚,终于坐不住,和一群记者与其他人士前往日本驻沪领事馆质问。
来的大多是有亲友尚在南京的。
“为什么封锁消息!”
“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
日方回应让人哭笑不得。
“我们在轰炸时十分注重保护南京主要建筑物与居民。”
“城内尚有威胁分子,部分军队仍在反抗。我们十分爱护城内的平民,并为他们送上食物,提供医疗服务。”
“火是中国军队放的。”
……
肖望云发烧了。用了药,阿如和孟沅轮番照顾着他。
夜里,他忽然惊醒,他梦到了一些不好的事,一些……难以启齿、不敢想象的事。
“感觉怎么样了?”孟沅守在旁边,一直没合眼。
肖望云紧蹙眉心,到处摸眼镜。
孟沅拿起眼镜,双手递给他。
肖望云戴上,道了声谢。
他躺在一个小棚子里,底下铺着薄薄的褥子,再底下是厚厚的稻草,很温暖,可他伤寒,不停地哆嗦。
孟沅抱膝看着他,把他脚边的被子裹紧点,“你还在发高烧,腿上的伤感染了。”
肖望云头疼的厉害,腿也跟废掉似的,又酸又痛。他要起身继续去找姜守月,还没坐起来又跌了下去,“我睡了多久?”
“半天。”
他揉着脑袋,无比痛苦。
孟沅小心问:“出什么事了?”
“我的未婚妻不见了。”
孟沅哑然。
“已经一天一夜了!”
“你别着急,这边没有,外面还有好几个安全区。”孟沅不下意识地说了一通,“她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你告诉我,我也能帮你留意留意。”
“淡黄色的大衣,里面穿着蓝色旗袍,鞋子是……鞋子我想不起来了,跟你差不多高,皮肤很白,眼睛大大的。”
孟沅点头,“我知道了。”
“谢谢你。”
“不客气的。”
孟沅偷瞥他一眼,“你们订婚了?”
“只是私下定了终身,还没来得及见父母。”
“我就是南京人,从小在这长大,这边很多难民我都认识,等天亮我挨个帮你问,也许有人碰巧见到过。”
搞什么,明明爱慕他,那个女人不在了岂不是正好。
可孟沅怎么也开心不起来,在民族、同胞受难之际,自己这搬不上台面的儿女情长早就不足一提了。现在,她只想活下去,一起活下去,不要再多死一个人了。
“那就麻烦你了。”
孟沅摇头,“小事情。”
……
日本兵拿中国人的痛苦当消遣。
占了城没事做,高兴了抓点女人,不高兴了再抓点女人。
又打着抓军人的口号扛着枪冲进安全区,有时候抓远去欺辱,过个半天一天再送回来,有时候就地解决,当着无数双眼睛就开始作恶。毫不避讳,不知羞耻,自豪地光着屁股,甩着孽根与旁边吓得颤颤巍巍的难民打招呼。
作完孽,高高兴兴走了,还得抢上两只鸡。
这队刚走,另一队又来。
天刚亮,安全区里鸡犬不宁。这一次,孟沅遭了殃。
阿如和她抱在一起,但是日本兵没抓阿如。两人脸上涂满了烟灰,阿如听肖望云的话把头发剪了,孟沅说自己是唱戏的,头发没了可不行。
日本兵拽住她的头发,硬生生在地上拖着走。她大声呼救,可没有一个人敢动,大家皆低着头,不敢看,不敢说,生怕苦难降临到自己头上。
“狗日的,放开我。”她用力掐那日本兵的手,“小鬼子,你妈的!你不得好死——”
肖望云还发着烧,艰难地爬起来,拖着腿过来推开日本兵,将孟沅护在身后,他张着手,脸色苍白,格外虚弱,“你们”
刚说了两个字,日本兵大骂一声,拔刀挥了过来。
孟沅站在他身后,眼睁睁看着肖望云的头从脖子上掉了下来,落到地上。
血汹涌地喷了她满脸。
日本兵大笑起来,一脚将肖望云的头踢开,血在空中撒成一道红色的弧线。
孟沅看着他的头像皮球一样掉到远处的地上,弹了好几下,最终停在沟边的石块旁,他仍睁着双眸,留着保护她时满眼的愤恨。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真实的世界吗?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身体栽了下去。
四肢还在颤动。
孟沅抓着头嘶吼,“啊——”
她有些喘不过气,整个人朝后躺过去,好像心被一只利爪握住,慢慢地往外掏一样。
好痛。
好痛!
安全区负责人赶过来,拦住日本兵。他们说了什么,孟沅已经听不到了。
血溅到她的眼睛里,她看着天空,红色的天空,红色的云,红色的世界,渐渐失去了知觉。
是的。
没有在做梦。
这狰狞的,血腥的,真实的,
人间啊。
……
南京沦陷第三天。
孟沅一直昏睡,醒来后才知道肖望云的头被插在安全区外街头的铁丝网上。日本兵说,他是中国兵,以后谁再反抗,就会像他一样。
肖望云今年三十三岁,十七岁出国留学,在法待了九年,于东北沦陷后归国。他以为,国家危难,男儿自当战死沙场,无奈家有二老,又为独子,不忍违父抗母,虽手不提刀枪,却一直致力后方抗日,以笔为戈,以心育人。谢迟走上杀日谍除汉奸之路,有大半是受他影响。
肖望云虽算不上细皮嫩肉,但也算干干净净、典则俊雅,明摆着一副读书人的模样。
可他站了出来。
便被杀一儆百。
可笑的是日本兵走前,还扒了他的大衣和毛衣,因为看上去料子不错,很值钱的样子,还有衬衫,手表……最后被抢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四仰八叉地扔在地上。
等日本兵彻底离开,安全区的人才敢将他埋葬。
孟沅没办法忍受他的头还在外面放着,受尽屈辱。她不顾阻拦,不要命地跑出去,把他的头收了起来,还未来得及返回,被两人日本兵发现了。
她不敢往安全区跑,于是凭着对南京大街小巷的熟悉,带着日本兵兜圈子。
孟沅疯了一样乱窜着,甩了后面的鬼子又遇到新的鬼子,在这寒冬腊月里,汗湿透了衣裳。
她跑进一条巷道,忽然被一个男人拦住,她用力地捶打他,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别叫!别叫——”何沣一巴掌甩过来,没控制好力气,打得她内唇磕到牙,流了一嘴血。
孟沅看清眼前的军装,才冷静下来。
何沣按住她躲在墙后,这会街上日本兵太多,他不敢贸然出手,只能等他们过去。
孟沅跑得腿都软了,起不来。何沣扛起她就跑,躲到自己的藏身之处。
她愣愣地站在房间中央。
何沣挥挥手,“掉魂了?”
孟沅这才回过神,撇着嘴紧紧护住肖望云的头,退到墙边跪坐下。
何沣侧身站到窗户旁往外看,观察了一阵才坐过来,扔了小半块面包给她。孟沅转了个方向,眼泪哗哗掉。
何沣不想打扰她,让她自己一个人哭会,拿着枪坐到门口休息。
天黑,何沣要出去,孟沅还蜷缩在角落,一动不动。
“别乱跑,我出去一趟。”
何沣走后不久,又有人上来,是李长盛。
他一见角落蹲个大姑娘,还抱着个人头,怔了会,走过去问:“你没事吧?”
孟沅哭丧着脸,不看他。
这栋楼被炸得入口都封死死的,没两下功夫不可能翻进来,“你怎么上来的?”
“我兄弟带你上来的?”姑娘不开口,他也没辙,“要不要送你去安全区?”
孟沅呆若木鸡。
李长盛不问了,坐到墙边,喝了两口水,靠着休息。
睡了一小时,他又醒过来,见孟沅还在瞪着眼发呆,拿上枪弹出去,“你别乱跑啊,老实待着。”
……
孤军奋战,纵是有点功夫也不能以一敌百,更抗不过机枪炮弹。他们只能杀些落单的日本兵,或是乘着夜深偷袭。杀一个,烧一个,杀一群,烧一群,不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天快亮,何沣才回来,见孟沅还靠着墙坐着,不吃不喝也不睡。
他走到她面前蹲下,捡起那块面包,“不想活了?”
孟沅低垂着眼,连睫毛都不扇一下。
“我救你的命,不是留着你再去饿死的。”何沣举起面包,“你知道这种时候去找一块这样的面包有多难?”
仍没有一丝回应。
“活着才能报仇,才能看着他们滚出中国。”何沣将面包递到她嘴边,“他们巴不得我们全饿死,冻死,好省子弹,省力气挥刀砍。”
听到‘挥刀砍’这三个字,孟沅顿时被激到,忽然抢过面包,整个塞进嘴里,混着眼泪用力地嚼着。
何沣这才看清她怀中抱着的头颅,“四只眼?”他扒开孟沅的裹布,确定是肖望云,“你是谁?你怎么会抱着他的头?”
孟沅看向他,嘴里的面包又干又硬,迟迟咽不下去。何沣给她递来水,孟沅咕噜咕噜喝下去。
“慢点。”
孟沅咽下面包,声音嘶哑:“你认识他?”
“他是我女人的朋友。”
“那你女人呢?”
“在安全区。”
“安全区现在也不安全,他就是在安全区被活活砍掉头的。”朋友?孟沅仔细端详着他,这脸黑乎乎的,也辨不出真实相貌来,“你女人不会是……谢晚之吧。”
何沣忽然提神,“你认识她?”
孟沅揩净面庞,“我们是不是在桥上见过,那天晚上,秦淮河边。”
何沣记了起来,是那个盯着自己看的小丫头。
“没错,就是你,听晚之姐说你去参军了。你是从上海战场下来的?她知道你活着吗?”
“知道。”
“军队为什么抛下我们跑了?”
何沣垂下眼眸,第一次面对百姓的这般质问,让他悲愧交集,“怕全军覆没。”
“日本人在上海也这样吗?在别处也这样?”
“没这么发狂。”
“那为什么这么对我们?”
何沣没有回答。
“外面的人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
“所以没人管我们了?”
“可能吧。”
孟沅泣不成声:“那就一直这样下去?”
“我不知道。”何沣不声不响地退回去,头靠着墙,沉默了良久,忽然道了句,
“对不起,没保护好你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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