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哪里人啊?”
“四川的。”
“我还没去过四川,好玩吗?”
李长盛点头,“很多山,不像这边都是平原。”
“你是第一次来南京吗?”
“对。”
孟沅侧躺下来,淡淡地看着他,“你没看到南京好的样子,新街口呀,太平路呀,晚上灯火通明,五颜六色的,繁华的不得了,还有五洲公园,中山陵,秦淮河,雨花台……”她静默了一会,“听说雨花台的路都被战士的血染红了。”
李长盛低沉地“嗯”了一声,“是八十八师。”
孟沅盯着地面的蚂蚁发了会呆,这么弱小的生命还在努力活着,“那你们是哪个师?”
“三十六师。”李长盛时不时偷瞥她一眼,“我们是德械师呢。”
“德械师是什么意思?”
“武器装备基本配备德式的。”李长盛敲敲腿边的钢盔,“M35。”
“就是很厉害的意思?”
李长盛语噎,“可还是输了。”
“没输,人还在就没输。”
李长盛难过地提了下嘴角,不说话了。
“那城里滞留的都是你们队伍的?”
“不是,我们师基本都撤走了,因为在上海打得伤亡过重,守南京时候上级没安排我们上前线,负责在挹江门和下关这一带守,城里没撤走的大多是八十八和八十七师,教导总队的,还有其他的一些。”
“这么多守军,为什么不反抗?”
“没指挥,打怕了,再加上很多后补的新兵,也不太会打。小鬼子说善待俘虏,骗兄弟们投降,结果全杀了。哥说的对,小鬼子就是言而无信,不能听。”李长盛紧握着拳,“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那你们两为什么没跟队伍撤走?”
“哥不走,我陪他。”李长盛表情缓和下来,“这几天我们杀了不少鬼子。”
孟沅翻了个身面朝上躺着,沉默良久,感慨道:“你说南京还能恢复从前那个样子吗?”
“不知道。”
孟沅闭上眼,“要是以后小鬼子滚出南京,我请你去吃好多好吃的,去奇芳阁、得月台、永和园吃遍美食。什么四喜元宵、桂花酒酿、糖藕粥、海棠糕、小笼包、薄皮饺子。我好想吃茭儿菜饺,干丝烧饼,还有油酥饼。”她咂咂嘴,笑了起来,“迎水台的油酥饼简直一绝,还有麻油馓子脆麻花,路边卖的各种汽水,咕噜咕噜冒着泡,一口灌一瓶。”
孟沅深嗅口气,闻到的却是硝烟味。
李长盛静静听她说着,肚子竟叫了一声。
孟沅看向他,笑了起来,“你饿啦。”
李长盛揉着肚子低头害羞地笑,随即站了起来,“我出去给你找点吃的。”
“你的腿还伤着。”
“小伤。”他背上枪就翻了出去。
“你小心啊——”
……
后半夜,李长盛忽然叫醒孟沅,她迷迷糊糊醒过来,“怎么了?”
李长盛笑吟吟地从背后拿起一瓶汽水,“你看。”
孟沅顿时清醒了,坐起来拿过它,惊喜道:“你在哪找到的?”
“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一堆空瓶子,被我翻出一瓶没开过的,是不是你说的咕噜咕噜冒泡的那个?”
“就是这个!”孟沅用牙撬开瓶盖,大灌了两口,开心到五官拧成一团,“就是这个味!太久没喝了!”
李长盛看她开心的模样,心里甜的跟化了蜜糖似的。
孟沅把汽水递给李长盛,“你也喝。”
李长盛推开她的手,“你喜欢,你都喝了吧。”
孟沅开心地又抿了一小口,“你喝过这个汽水吗?”
李长盛摇摇头,“我是乡下的,还没喝过这种东西。”
孟沅坚持给他,“你快尝尝。”
李长盛按着地,屁股往后挪了一步,“我不喝,就这一小瓶。”
“你尝一口嘛。”
“不尝。”李长盛躲开她的目光,“你快喝吧。”
孟沅悬起瓶子,“那我也不喝了,倒掉。”
“别啊。”李长盛赶紧捧正瓶子,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赶紧又缩回来,背在身后,“我喝水就行了。”
孟沅又要倒,李长盛麻溜接过来,“那我抿一小口,尝一下就好。”
孟沅笑着点头。
李长盛小抿了一口,甜滋滋的,还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在嘴里冒泡。
真好喝。
孟沅舔着嘴唇笑着看他,“怎么样?好喝吗?”
李长盛频频点头,用手擦了下瓶口,又用衣服揩了下,愧疚地看着她,“对不起,更脏了,你自己擦一擦吧。”
孟沅接过来,没有擦,对着嘴一口气喝到瓶底,还打了个嗝,“啊——舒服!”
李长盛怔怔地看着她的笑脸,在这待了两天,第一次见她这么开心的笑,想到她之前说的话,他的心控制不住地怦怦跳。
孟沅放下瓶子,李长盛立马移开目光,手抠着衣角,“你喜欢我再出去给你找。”
“不用,你们每次出去一趟都多一分危险,这种时候能喝到一瓶我已经很开心了。”孟沅又仰着脸,悬着瓶子往嘴巴里滴最后两滴。
李长盛瞥见她细长的脖颈,手足无措地坐着,一会挠挠头,一会抠抠腿。
“太好喝了。”她舔了舔瓶口,将瓶子放到地上,“谢谢你。”
李长盛低着头假意摆弄着军靴,“不用谢。”
孟沅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墙角,忽然站了起来,“头呢?”
李长盛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直放在墙角的那颗头不见了,“不知道。”
孟沅焦急地四处翻找,“头怎么不见了。”
“可能是哥带走了。”
孟沅愣两秒,坐了回来,“也是啊,头又不会自己跑了。”
她又消沉下来,抱着腿靠着墙坐着,“都怪我,是我害了肖先生。”
李长盛见她不高兴,欲言又止,静坐一旁。
孟沅唉声叹气,忽然猛捶墙壁,“我要杀了他们!”
“别捶啊,小心捶倒了。”
孟沅收回手,捂住脑袋睡觉。
……
医院有人值夜,何沣在周围巡查一番才进去,护士刚发现他就叫了起来,“这边不收伤”
何沣捂住她的嘴,“我就来找个人,一会就走,别叫。”
护士点头。
“对不起,麻烦你把谢晚之叫出来。”
护士打量着他,“你是?”
何沣怕给谢迟惹麻烦,不便说出二人关系,“我是她救过的伤员,我找她说几句话就走。”
护士不傻,嘴上问问,心里却猜得到他们什么关系。她没有再多问,便上二楼叫人去。
何沣等在外头。
谢迟是跑着出来的,他躲在暗处,朝她吹了个口哨。
谢迟闻声看到他,快步冲了过来。
何沣牵着她到更偏的地方。
谢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背影,始终不舍错过每一个瞬间。
何沣停了下来,一棵大树挡住他们的身影。
今夜上了大雾,挡住了月光,树下暗的看不清对方的脸庞。
何沣看着她隐隐的笑容,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手里提着肖望云的头,因为已经烂到臭不可闻了,孟沅又死活不肯走,他没办法,只好带给谢迟处理掉。
可一看见她,何沣就后悔了,战场见惯头颅残肢,多的是身体异处的战友,他已经看到麻木了。可谢迟终究是女人家,不该让她承受这种事情,应该随便找个地方埋掉的。
“你在想什么?”谢迟看向他手里提着的东西,“这是什么?”她嗅嗅鼻子,“这么臭。”
何沣背过手去,“我要跟你说个事情。”
“什么事?”
“就是……”何沣将她搂入怀中,“阿吱。”
“怎么了呀?”
“那个姓肖的死了。”
忽然的沉默,让他有些心慌。
“阿吱。”
谢迟忽然推开他,抢走他手里的包裹。
何沣按住她拆包裹的手,“别看。”
谢迟手微颤着,“这是什么?”
“他的头。”
谢迟微微踉跄了一下,何沣摁住她的肩,“孟沅说阿如知道身体埋在什么地方,让你去找他。”
“噢,好。”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不想在这个时候,在他的面前情绪崩溃,“孟沅呢?她还好?”
“她没事,就是受了刺激一时不肯回安全区,实在不行明晚我把她敲晕了送过来。”
“肖望云怎么死的?”
“孟沅说是为了救她,被鬼子砍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不清楚,应该有好几天了。”
谢迟紧抱着包裹,闻到了巨大的腐臭味。
何沣见她愣神,捧住她的脸,“阿吱,阿吱。”
谢迟看向他。
“让他入土为安,然后放在心里,别冲动,别乱来,好吗?”
她点点头。
“你在里面救人,外面的事交给我,好吗?”
她点点头。
“不仅是一个人的生命,几十万的血海深仇,我们慢慢报,不着急,好吗?”
她点点头。
“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
何沣抚上她的脸,“对不起。”
谢迟抬起手臂扣住他的脖子,“我没事的,你不要担心,我在医院这么久,见惯了各种画面,我能控制好情绪。”
“好。”
谢迟仰着脸,快速地眨眼,试图咽下呼之欲出的眼泪,她吻了吻他的脖子,转移注意,“你怎么样?需不需要药?”
“还没用完。”
“鬼子最近经常巡查,说失踪很多日本兵,尸体处理好了吗?”
“放心吧,没有痕迹。”
“弹药够不够?”
“够。”
谢迟冷静下来,松开他,露出微微的笑,“你在外面万事小心,保护好自己,我们一起好好活下去。”
何沣轻吻她的额角,“好。”
……
天微亮,谢迟就去找阿如。难民太多,找起来十分麻烦,好在她认识管理人员,没有浪费多少时间,很快带她找到人。
阿如一见她抱着就哭,什么话也不说,嚎啕不停。
谢迟没敢用铁锹,怕伤到肖望云的身体,就用个小铲子慢慢刨土,尸体埋的不深,很快就见到人皮了。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谢迟再也绷不住了,扔掉铲子跪了下去,用手往外挖土。阿如哭的满脸都是泪,跪在旁边帮她一起抓。
何沣一直在远处默默看着她,他怕谢迟受不了这刺激,做出什么偏激的事来。
看到她不停地用手抓土,仿佛有只利爪在挠他的心。人间情爱,不止有爱情。何沣并没有半分吃醋,被心疼、痛恨、屈辱包裹着,却只能无可奈何地远远看着她,什么也做不了。
他悔恨交加,重重地锤了自己一拳。
谢迟看着肖望云光-裸的上身,“他的衣服呢?”
阿如呜咽着,话也说不清,“被被……被日本兵……抢走,抢走了……还有手…手表…和其他东西…全全被抢走了。”
谢迟紧摁着额头,控制住情绪,“你去找套衣服来,大点的,他个子高。”
阿如跌跌爬爬地起身离开。
谢迟解开包裹,看着里头的头颅,已经干瘪腐烂到不像他了。
她小心捧着,将他放到脖子上拼好。
肖望云还睁着眼。
谢迟觉得他仿佛还在看着自己。她合上他的双眼,不一会,眼皮又抬了上来,怎么也合不上。
她不停地试着,竟将他腐烂的眼皮搓了下来。
阿如抱着衣服过来,只见谢迟低着头,肩膀不停地颤抖着。她缓缓走过去,看到谢迟捂着脸,哭的难以自制。
“姐。”
阿如似乎能听见她牙齿因颤抖而碰撞的声音,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从未见过谢迟这个样子。在她的记忆里,老板总是冷静、理智、淡漠,甚至有点儿无情。
“阿如。”
阿如立马答应,“欸。”
谢迟抬起脸,阿如这才看到她咬的自己嘴唇都流血了,“姐,你的嘴。”
谢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擦去了眼泪,冷静道:“你帮他穿好衣服,我见不得这个样子。”
阿如点头,“好。”
谢迟背过身去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处的大树。
对她来说,肖望云就像一个树一样,踏实,稳重,无比高大。
尽管有时候相处起来说话没大没小,可在她心里,他是良师、益友,亦是一位疼爱自己的大哥哥。
她无依无靠,独自漂泊,是肖望云一直带领着她,指引着她。
她还清楚地记得初见时的样子。
他于幽暗的长廊中向她走来,身着白色衬衫,米色马甲,戴着细边眼镜,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与她谈论绘画。
他总是那样的儒雅。
“姐,穿好了。”
谢迟转过身来,看着完整的肖望云,安静地躺在泥土中。她静静看了他一会,走到他的头前跪下,伏身与他额头相抵,“我会为你报仇,为我们报仇。我还活着,千千万万的中国人还活着。就像你说的,华夏子孙,千秋万代,中华民族不会亡。”
……
李长盛在外晃了两个小时,天都亮了。按照往常,他不该再留在外面,因为鬼子快起来吃早饭了。
可是他还想再找一瓶那样的汽水,即便找不到汽水,找点别的吃的喝的也行。
他比往常更加小心,因为有了牵挂之人。
正轻轻翻动着,外面传来一个男声。
是个出来撒尿的日本兵,还未完全清醒,听到废墟里隐隐有动静。
“谁?”日本兵提着裤子眯着眼朝他的方向走来,“谁在那?”
李长盛缩回脚,从腰间抽出刀。
……
孟沅惊醒了。
她做了个噩梦,但其实她是被外面的动静吵醒的。
楼下有汽车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几个日本人哇啦哇啦的谈话声。
他们从东边绕到了西边,又传来叮铃咣当搬东西的声音。
孟沅爬到窗户前,透着缝偷偷看了一眼。锅碗瓢盆,这是要在这安营扎寨啊。
还有一个披着袍子的鬼子军官呢。
孟沅挨个扫着他们的面孔,忽然看到了那张死也不会忘的脸。
就是他砍了肖望云。
她恨极了,用力地掐着自己。
狗日的,送上门了。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孟沅气晕了头,满脑子都是肖望云被砍时的样子,她咬牙切齿,爬到房间另一角,何沣和李长盛留了一些手榴弹在。
她要炸死他们!
可她不知道怎么用,瞎摆弄着,对着外头围在一起的日本兵就扔了过去。
日本兵听到个东西掉下来,定睛一看,居然是手榴弹,惊叫着四散躲开。
谁知它没炸,反而暴露了位置。
几个日本兵立刻进入警备状态,拿起枪往这边赶。孟沅拿着手榴弹乱拉一通,日本兵刚爬到窗口,她就朝他扔了过去,这次炸了,还炸飞了这鬼子。
孟沅太高兴了。
叫嚷着,“去死吧!”
“是个女人!”
“把她活抓下来。”
“佐藤,你去。”
日本兵正说着,又一枚手榴弹扔了下来。他们躲在墙里头,埋着头不动。
孟沅有点昏头,不一会儿,把手榴弹全用光了。
日本兵等她炸完,才开始行动。
孟沅推着箱子将窗口堵上,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房里有一瓶汽油,有一盒火柴,她把汽油洒在地上,洒在身上,爬上了房顶。
下头的日本兵要开枪,那小军官阻止了他,“别打死,活着好玩。”
屋里烧了起来,日本兵过不去,绕到外面往上爬。
孟沅看着眼下的南京城。
半城废墟,满目疮痍。
自沦陷至今,她还未曾好好看过自己生活了十九年的家园。
好好的家,就被糟蹋成这样了。
这帮畜生啊。
下头的日本兵还在笑着喊:“佐藤!快爬啊,怎么这么慢!快点拉下来。”
孟沅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看着那一张张淫-荡的笑容,只恨没有多余的手榴弹,只恨没有多炸死几个鬼子。
声音从身后传来,“花姑娘。”
孟沅没有看他,她忽然癫狂地笑了起来,用戏腔对着下面的日本兵唱道:“尔等孽畜,休想动我分毫。”
她点上根火柴,燃了自己,看准那砍了肖望云的日本兵,冲着他就跳了下去,“肖先生,我给你报仇了。”
日本兵看着掉下来的火人,来不及躲闪,硬生生被她砸倒。他用力推开,可孟沅死死缠住他,两人同时燃烧,在地上翻滚。
他尖叫着,朝伙伴呼救。然火势太猛,很快就将两人吞噬。
……
李长盛听到爆-炸声时,拼命地跑,可他还是没来得及,他眼睁睁看着孟沅点燃自己,跳了下去,烧得鬼子狂叫。
他刚与那日本兵搏斗,肩上反中一刀,忽然发了疯似的举起枪就朝他们开打。
汽水落在地上,瓶子碎开,橘黄色的液体浸入黄沙厚土中。
他怒目圆睁,边打边吼叫着朝日本兵冲过去,“我日你祖宗!小鬼子——去死吧——死吧——”
……
何沣离得太远了,听到藏身地有枪战声,仓促赶回来,还未靠近就看到李长盛站在路对面的废墟上疯了一样朝几个日本兵开枪,他骂了一声,举起枪去帮他。
敌人不多,很快便被消灭了。
孟沅没得救了。
李长盛被手榴弹炸到,半截小臂都没了,何沣脱下衣服紧扎着他的伤口。
交战声很快引来了其他日本兵。
何沣没法在李长盛伤成这样的情况下独自作战,背着他就往远处跑。
李长盛趴在他背上,无力地闷哼着,“哥,宰了他们。
给我宰了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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