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书网 > 历史军事 > 顽贼 > 第三百零六章 诈败

溃败和诈败,表面上一字之差,实际上也只有一字之差。

    眼看操作投石炮的千人队被击溃,向后逃窜的脚步难以遏制,固扬飞一般地从移动毡帐车上逃走,展开大旗。

    为避免大队被溃军冲散,他先带士兵加入溃败。

    诈败历来是所有战法中最难的一个,因为在这个时代不存在即时的传递信息,只要脱离指挥官视距,军队就相当于各自为战,一旦沟通失灵,人们无法相信友军,需要全军基层军官都有极高的主动性。

    而蒙古人的部落形态,刚好满足相信友军与基层军官主动性这两个条件,他们在诈败上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一开始是真溃败。

    他们丢下辎重、牦牛车一路向西北跑,中间有几个小队返身试图迎战追击的贵族,却一次又一次被挺着长矛的贵族击溃。。

    贵族马队都杀疯了,他们如有神助所向无敌,仿佛被追击的只是一群可怜的牧民。

    一直追着跑出刘承宗的视力范围,就连阿六、巴桑和高应登的第二梯队都向前缓慢推出近十里地。

    西番贵族们累了,蒙古人却缓过来劲儿。

    蒙古马队在溃散中自发集结,从三三两两集结成百人队,几个百人队集结成千人队,有一支队伍里的骑兵站在马鞍上摇着马刀高声喊出一声泛音。

    接二连三,整个河谷四面八方回荡着蒙古人用泛音发出的呼唤,令人头皮发麻。

    溃败,成了诈败。

    成千上万的战马被勒住缰绳,骑兵拨马回头,牧民气质无影无踪,被草原强盗刀口舔血的凶悍取而代之,成吉思汗的勇士回来了。

    四面八方的队伍此起彼伏回应呼唤,向疲惫的西番贵族展开轮番突击。

    一队一队接一队,以环阵张弓就射,以横队侧翼冲撞,以纵队横刀突驰。

    分散追击的贵族骑兵被分割包围,穿戴锁甲的被打落马下、披挂重甲的也独木难支,转眼间攻守势易。

    很多贵族还没从形式转变间回过神来,也可能意识到局势变了但脑子跟不上,热血上头拍马就战,但战马体力也跟不上了,几乎是排着队被送往极乐世界。

    终于有个脑子清醒的贵族纵马在乱军中奔驰,  高喊着番语让他们下马结阵,  这才勉强结出阵线,  持弓与蒙古兵对射。

    步射对付骑射,单在战斗层面,步弓手永远不吃亏。

    即使是同一张弓,  人在马背上能使出七八分力,就已是优秀骑手,  但站在地下,  就能使出十成的力,  更准更稳,一些控马技术好的骑手还能用战马当作掩体挡上几箭。

    但在战役层面,  下马骑兵阵中每个人都知道,他们结阵只是拖延时间,决定他们性命的关窍,  在于后续增援部队能否及时赶到。

    西番贵族们从未如此想念刘承宗,  如果此时他们被放弃,  但凭阵中这不到两千人,  却被喀尔喀万众之师环伺,要么死要么降,  只是时间问题。

    而在战场后方,在率马队押步兵稳步向前推进的刘承宗看来,西番贵族们又跑回来了。

    只跑回来三四百人,  被两个喀尔喀千人队撵着仓皇逃窜。

    远远听见河谷断断续续的嘈杂喊声,刘承宗在马背上拍着手,  对张天琳道:“哟,诈败!”

    这一瞬间,  他脑海中闪过很多猜测,敌人看上去只回来了两个千人队。

    他可不信西番贵族们能把上万蒙古人杀得就剩两千,  然后再逃回来;那必然是敌军主力正倾尽全力围攻右营。

    虽然蒙古兵诈败,说明他低估了敌人的素质,但同样这也印证了他稳步推进留一手的先见之明。

    张天琳站在马背上向远处瞭望,末了蹲下身子重新坐回马背,问道:“大帅,两千,我去击溃他们?”

    “先不动。”刘承宗回头看了一眼,  摇头道:“蒙古人余力尚存,马兵在河谷摆开,不让他们越过我们袭击后方即可,既然他们想打,  先让阿六和高应登对付他们,等待时机,一击即溃。”

    张天琳本部马兵借雨幕阻隔,悄无声息地在阿六军阵之后一里外的河谷逐步铺开,摆出一个个小锥阵。

    两千喀尔喀马队追击溃逃的贵族一直进入阿六的射程范围之内,见阿六固守阵型,便拿出几个百人队先从正面尝试轮番冲击。

    一队冲不动二队冲,二队冲不动三队冲,冲不动。

    冲击和冲撞是俩概念,冲击是冲到附近,注重气势,目的是让敌军阵乱;冲撞才是重骑撞击。

    而阿六这支部队,四面各有老兵二百,都是天启年间的老叛军了,论单打独斗体力上确实有点跟不上,但胆气见识都很强,十年前他们就在成都府顶着炮跟秦良玉、张彦芳、许成名、黄运清等官军打了数十仗,还怕这点儿毛毛雨?

    一个个架着大盾长矛,督促身边轻兵朝蒙古兵射箭。

    土司兵的战法非常单一,要么散兵搏斗,结阵就是长矛大阵,几百年了一直这样,没有友军的情况下很容易被围到撤阵移动。

    但如果指望破阵,对蒙古人来说没有火器,能破步兵阵的只有步兵。

    阿六吃定了缺少像祖先那时候重骑兵的蒙古人不敢冲撞,但巴桑的人已经被吓成精神分裂了。

    尽管他们在这场战斗中担当的使命是辅兵,但大部分士兵的士气非常低下,战斗意志格外薄弱,不为别的……只因为老天爷在下雨,而下雨他们就看不见大元帅的铳炮部队了。

    有大帅的铳炮在侧,欺压他们一辈子的贵族都会被打得屁滚尿流,但这会没了铳炮,只有两翼掠阵的高应登部六百马兵,不能激起他们的斗志。

    尽管巴桑告诉士兵,他们有炮,就在阵脚被托着的帐子里,但士兵不信啊:下着雨呢,违反常识,骗子!

    但有两类人例外,一部分因为布赤在军阵里扯着嗓子加正面状态,这会像打了鸡血一样,在方阵外列队步射。

    另一类人大概有二三百,给混编在阵中的炮兵扶着八个用帐布覆盖的遮雨小棚子,既享受布赤的玄学鼓舞,还能享受给大元帅抬炮带来的物理信仰加成,非常镇定。

    阿六的中军营硬扛着被喀尔喀马队正面两次冲击,在这过程中高应登接应溃军,将战马赶进阿六的军阵当中,于外围下马列阵向周遭步射。

    尽管高应登是在敌阵扎猛子的高度爱好者,但如今这局面,敌军这才两个千人队,明显后面的大部队被西番贵族拖住了,他这六百马兵冲过去也就是打个水漂,不如下马步射。

    喀尔喀其余诸队也借着正面两次冲击的机会,接近完成百骑裹万众的环射阵型,把阿六的中军营呈月牙状围困在内,除了阵后有张天琳的马队护持,三面都被游骑包住。

    随后几支响箭射向天空,三面齐冲。

    计划是三面,其实只有左右翼的拐子马两面,因为进攻正面的马队往军阵右翼跑了,把阿六吓坏了,差点就喊炮兵放炮,他寻思这是个什么战术机动?

    其实没有战术。

    只是负责冲击正面的蒙古队长在接连两次冲击之后,好运用完了,在奔驰中用脸撞上一根射歪的弩箭。

    这个队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脚上的靴子和马镫卡得特别紧,落马后被战马拖着在泥地里甩来甩去,马儿一直往阿六的右翼跑,仨人的钩镰枪都没法把他拉走。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跑出个挺着钩镰枪的大聪明,骑术非常俊啊,踩着马鞍子把钩镰枪一扔,跳上队长的马,骑着就走了。

    其他来自漠北的创业者一看这能忍?

    大伙提枪就追,后边的马兵还以为前方出现了什么情况,冲击途中也来不及细想,整支队伍都被带跑偏了。

    倒是余下两面冲得可圈可点,右翼在距离二十步射出一片箭雨调转马头,左翼的蒙古马队发现阵型的真正薄弱点,以箭雨使阵中轻兵骚动,在调转马头的随后几步,斜刺里闷头撞了上去。

    他们的撞击方向是从军阵左翼斜着撞向正面,因为人们以为阵前的马队也撞了,但阵前的创业者都跑了,一时间短兵相接,双方都承受了很严重的死伤。

    刚刚兜转过去的左右两翼见后阵撞击,队长也随即下令重新整队准备撞击,就连跑远了的前阵马队也经过短暂迟疑后推举出新的队长,在其率领下加入右翼的冲撞队伍。

    就在这时,阿六军阵外围接连不断的炮声响。

    刘承宗看得直皱眉,没有曹耀和黄胜宵的指挥,此次发炮完全由炮兵自发,从第一声炮响开始,短时间内侧翼二十四门猞猁孙响了至少十四门。

    有的炮打得早、有的炮打得晚,还有些炮很可能是沾了水没点着,或者炮兵没准备好,因此杀伤极为欠缺。

    本来这炮就小,打得还是散子,射程很近,根本打不着远远游曳的马兵,只有那些快冲撞到近前的蒙古马兵才会被炮兵所伤。

    硝烟从军阵四面的小棚子里冒出,火光迸射铁弹纷飞,在左翼将数名敌骑放倒。

    除了气势很足之外,几无可取之处。

    刘承宗在阵后看得真真切切,冒出硝烟的一瞬间,他甚至怀疑那些开炮的是不是他的兵……我的炮兵就这点水平?

    他心想,这次回俱尔湾,一定要再练半年炮兵,曹耀的本事是一点儿都没学到啊!

    不过下一刻,狮子军炮兵就率康宁轻兵自硝烟中纵队跳荡而出,或持大梢弓迎面劲射、或持长矛挺刺、或持盾滚刀,对中炮的、抢尸首的、还有冲撞被炮弹所阻的马队砍杀一阵。

    他们并不恋战,也不执着于杀人,能杀的杀、能伤的伤,杀出三五步,就快速退回阵中。

    刘承宗眉头舒展了,是他的狮子兵没错,这帮人统领数人小队近身格斗方面,可比刚才那一阵狗屁不通的炮打得俊多了。

    一阵短暂搏杀,把冲锋受阻的蒙古马队吓蒙了。

    他们没考虑过这边有炮,那些蒙着帐布的小棚子啊,人们在漠北的和尚那见过类似的,几个奴隶抬个小轿子,来自乌斯藏的僧人在山上坐观草原部落纷争。

    他们还以为那是西番贵族在里头挡风遮雨呢。

    冤死了,谁能想到那玩意儿里头塞了一门炮跟俩个又高又壮的彪形大汉啊!

    在整个朝贡范围内,各地确实有一定的身高差,但地域带来的差别不大,反而营养水平带来的身高差非常巨大。

    漠北蒙古近几十年日子谈不上好过,相对来说大部分人长得蒙古马一样,矮而壮。

    陕北近些年也不好过,但狮子兵长身体的年月基本上在物资充盈的万历年间,个头都不低,以前倒是确实比较瘦,但最近几年环境最难的时候,大伙的性命就靠官军赞助的马肉吊着,一个个壮得像牛犊子。

    这还是从南到北的行军让他们人均减重七八斤之后。

    在各队蒙古兵的视角里,就是硝烟里冲出一个个高高的盔枪,杀人效率比炮子还高,转眼七八个部众就没了,然后他们又钻回帐子里,像一群吃人的怪物。

    更别说边上还有阿六的老兵、高应登的步行马兵,也借机对蒙古马队施以截击,看得刘承宗手心儿直痒痒,恨不得自己抽刀持弓上前作战。

    不过他还是忍住了,看向远处整装待发的张天琳抬手向前推出,等候多时的马队轰然奔出,敲响再次击溃敌军的丧钟。

    马兵追击过阵线百余步重新整队,中军营再次稳步向前,朝纷乱厮杀的河谷开去。

    刘承宗已经有所预料,这场战斗将在击溃与诈败之间循环往复,但如今他已经完全消除对这场战局的担忧,确信自己即使没有火器也能取胜。

    因为雨天不单削弱了他,也影响了蒙古军队在进攻中的信息传递,他们退是崩溃、进攻也是崩溃。

    反倒是自己这边因为巴桑的人足够怂,在信息传递受阻的情况下,能够由老兵掌握局面。

    这样的战斗还会再持续几次,不过这样正好,能留给老其加足够时间占领山口完成合围,创造出一场辉煌大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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