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府两场声势浩大的婚礼办下来,把刘狮子累得够呛。
原本临近过年还有几日,刘承宗是想要给自己放几天假,跟曹耀进山打猎去。
但架不住军情紧急,单单六日,各个渠道送来的情报,就在帅府西楼堆了整整一桌子,要见的人能塞下一屋子。
元帅府上上下下,都对洪承畴进甘肃后,官军在古浪修缮堡垒、在兰州周边屯驻军队的事万分紧张。
让他们紧张的不是洪承畴,而是河湟的雪。
这几年,每个老狮子兵挂在嘴边的就是陕北的旱灾有多可怕,经过他们数年持之以恒的灌输,就连元帅府放牧的蒙古人都在夏冬两季牧场之外准备了旱季牧场。
每个人都时刻准备对抗旱灾。
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份观念较之开始其实已经很淡了,尤其是今年的丰收,人们恍然间以为曾经离他们远去的正常生活又回来了。
偏偏此时丰收的喜悦正渐渐退去,人们心头转而被更深的疑虑占据:崇祯六年冬天,河湟没有下雪,甚至连冰雹都没有。
元帅府的老兵心智刚强如铁,却统统在祈求老天爷扔下几片雪花甚至几颗冰溜子。
因为骄阳如火,河水断流,牲畜倒死,赤地千里的可怕记忆回来了。
在帅府西楼的议事厅,将领们正襟危坐,大气不敢长出,就连承运坐在其间,都显得有几分愁眉苦脸。
战争对人们来说是意料之中,只是如今这场可能发生的旱灾,对他们来说不是好现象。
王承恩在桌面铺上西北舆图,用鞭杆指向河口东关到古浪峡一带的庄浪河谷,说道:“河西是早前由大将军与李将军收取永登土司的领地,河东则是朝廷控制的松山诸堡,这条三百里长的河谷,是兵家必争之地。”
刘承宗坐在上首,环顾众将神情,不少人都陷入沉思,曹耀察觉到他的目光,慎重地抿着嘴抬手张开五指,比出个五字。
刘承宗缓缓点头,曹耀的意思,是通过这条河谷,抵达险要的古浪峡需要行军五日。
人们陷入沉思,是个好现象,这说明人们都从这条河谷以及王承恩的说明中看出一些东西。
当然也有人不沉思,就比如谢二虎,他道:“大帅,屯牧右旅请战,只要大帅下令,长河西、永谢布、准噶尔三个营一路打过去,把他们统统扫平!”
勇气可嘉。
他话音刚落,皱着眉头的贺虎臣便道:“三个营未必能打得下庄浪卫城,何况还有六十步宽的古浪峡山路,二十位大将军就能卡住你不得寸进。”
杨麒也笑眯眯道:“谢旅帅还请三思,被堵住五日,后面就得运粮了。”
王承恩则没说话,只是有意无意用鞭杆在舆图上河东松山一带巡回,这条河谷从南到北都有长城,叫松山新边,是过去防御松虏修建的,把蒙古人锁在一道边墙与二道边墙之间。
只要元帅府向北运粮,后勤补给线很容易受到偷袭。
谢二虎在心里暗骂,这俩王八蛋可是逮住报复他的机会了。
他长于劫掠,而劫掠部队是没有补给线概念的,但换做攻占就不一样了,围城、攻城,尤其是元帅府特别能打的重兵集团,都需要辎重路线。
他不知道杨麒和贺虎臣说得对不对,但他有自己分辨这些话真假的能力。
察言观色嘛,元帅府那些凶悍的嫡系战将们都没人帮腔,说明这俩老东西说得对,何况身旁的巴图尔珲台吉也悄悄拽他的甲裙。
谢二虎向来是很能听人劝的,他不顶嘴了,只是一撇脸道:“大帅怎么安排,我谢二虎就怎么打!”
巴图尔珲台吉是有心帮腔,但他知道补给线这回事,也能清楚的看到这条路线的凶险,他转头对刘承宗问道:“大汗,这个洪承畴,很厉害啊……我觉得还是从嘉峪关想想办法。”
这次连王承恩都憋不住笑意了。
嘉峪关防御体系一边是沿黑山而上的悬壁长城、一边是天然绝壁的讨赖河大峡谷,自建成起,二百多年从未被攻破过。
关外漫漫黄沙,漫长的补给线使大军无法久顿坚城之下,弄不好还没等到守军收到他们过来的消息,他们就已经崩溃了。
刘承宗对巴图尔珲台吉点点头,不咸不淡道:“这是个思路。”
但也只是个思路,西线的嘉峪关确实是比东线古浪峡更好的进攻方向,不过西线更好的前提是东线是甘肃明军重点防御的方向,东线几乎不可能被攻破。
嘉峪关方向也只是比不可能,稍微多了那么一点可能性。
坚城不能强攻,里应外合内部瓦解才是正理,所以刘承宗在等王自用说话。
王自用原本不想开口,但越来越多的人把目光看向他,让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大帅,三劫会在甘肃是有不少会众,若是早前还有希望。”
王自用摇摇头道:“可如今洪承畴调来客军,掌管关防的都是宁夏边军,我等无计可施,如今三劫会只能策应大军造些混乱,夺取关城……怕是无能为力。”
刘承宗点头表示了解,一直没开口的曹耀这时才问道:“大帅,遣一支精兵自祁连山翻越,进攻凉州、甘州、肃州如何?”
“进攻凉州,断古浪峡官军后路;进攻甘州,吸引古浪峡与嘉峪关军队回援;进攻肃州,则断嘉峪关守军粮草供应。”
刘承宗点点头,将目光看向海北知县陈钦岱:“钦岱,祁连山里的路,还有没有能走通的?”
“回大帅,有是有。”
这场军议有点悲观,陈钦岱的回答也不免带上几分迟疑,起身抱拳行礼道:“官军封住了各处垭口,即使攻破垭口,也难让大军翻山越过;倒是还有些小路可以行进,但一来不能让大军快速调动。”
“二来嘛。”陈钦岱觉得大军不能调动是小事,他着重道:“我们的车辆不能通行,战马驴骡,也难以翻山。”
曹耀无奈地用手在腿上轻轻擂了一下,这意味着炮都不能携带了,就连抬枪这种重装备也无法携行,恐怕就连沉重的甲胄也无法携带。
打仗嘛,经过训练的精锐必不可少,没有精兵,再好的装备都是给敌人造的;但没有装备,再好的精兵都会被敌人轻易杀死。
没有重装备,他们翻越祁连山就是抛弃了自家退路,面对拥有重装备的明军,恐怕只有全军覆没一途。
刘承宗倒是不像别人那般气馁,只是问道:“诸位兄长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见人们已经把想说的话都说了,而且对上他的眼神还都格外愧疚,这种束手无策的局面确实让人们觉得自己非常无奈且无能。
刘狮子不慌不忙地记录下众人所说的要点,这才笑着对众将安慰道:“无妨,诸位兄长都有自己的才能,一时半会没有良策,实乃地势所限,若自西宁取甘肃那么容易,火落赤兄弟也不必久困青海了。”
说罢,他才正色道:“既然军议一时不成,那便未虑胜先虑败,先议我们自己的内政,明年河湟多半是个旱年,大伙不必心焦,我看这场大旱来得很好,毕竟我们丰收了。”
他转头看向兄弟,问道:“承运,河湟如果出现旱灾,我们又没能取得甘肃,能撑多久?”
这个话题让巴图尔珲台吉瑟瑟发抖,双手合十祈祷刘承运给出个好答案。
毕竟他已经清楚,这帮人就是被旱灾撵到青海来的,如今青海再有旱灾,这帮凶神恶煞恐怕会被撵到天山去。
现在他愿意对刘狮子称臣,就是因为回去他还是天山之主,而且比过去更强,要是刘狮子要过去当天山之主,那他可就不乐意了。
所幸,承运起身胸有成竹:“大帅想撑多久,河湟就能撑多久。”
“二哥放心,他三边总督纵然扼守陕甘,河湟也困不死诸位。”刘承运道:“河湟地势特殊,我认为明年即使不下雨,也不会出现大旱。”
他解释道:“秋天下过最后一场雨,雨水都在山上,凝成高山雪顶,等到开春哪怕不下雨,桃花汛来了,照样能灌溉田地,因此明年或许谈不上丰收,平年吧。”
听见这话,刘承宗咧嘴笑了起来,承运不像别人,不论任何问题,刘承运都总能用深入民间百姓的亲身体验来给他回答。
他问道:“也就是说,我们能撑整整一年。”
“至少一年。”承运道:“民间粮食还很充足,只要不铺张浪费,大帅下个禁酒令,修起水车、种抗旱的粮食,到明年这个时候,兵粮上可能会紧张一点,但民间不会有事,更不会出乱子。”
“那就按两年算,时间足够了。”
对待旱灾的看法,刘承宗向来报以最悲观的心态,河湟没有旱灾的趋势,他还能抱有一丝侥幸之心,但如今有了趋势,他很难去幻想旱灾很快就能停止。
就算三年不下雨,在这个时代都不算夸张。
刘承宗对承运道:“我们为了粮食,河湟算是百业俱废,不能让旱灾再毁了河湟的收成。”
他口中的百业俱废并非谦辞,河湟原本有能力供养大量脱农人口,投入手工业、服务业。
在土地产出没有大变化的前提下,庞大的军事人口挤占了这些名额,更何况河湟的赋税很低。
这并不是低在名义税收上,他们买走了百姓一半的粮食收入;而且还有着接近中原十倍的间接盐税,尤其后者,搁在哪都是恶政。
但河湟好就好在对普通百姓,只有这一样恶政。
这里没佃户、没人头税、没田税、没摊派,百姓不单负担得起,而且还吃得饱穿得暖,日子过得像神仙一样。
而百业俱废,就是对将、官阶层的恶政,手工业好在还有官办的百工局,河湟为保障百姓生活,全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
帅府总在分地,这边分着旧地、那边垦着新地,地方上从军队里出来的那帮乡长、保长见着没地的人眼睛都冒光,眨眼就是分地、给牲口、编户这么一套流程下来。
那都不叫把人拴在土地上,简直是给焊死在土地上了。
军人是最争强好胜的群体,即使他们到地方,对待命令的态度依然没有改变,差别无非在于战功变成政绩,开垦多少土地、修了几条水渠、安置多少百姓、打上多少粮食,跟过去战场取了多少首级是一样的。
这种情况下,百姓儿女有自家人均七八亩地,谁愿意去服侍别人当孙子。
这导致付费玩家失去了普通玩家这一必不可少的游戏体验。
对刘承宗而言,这种局面很难长久,维持这种政策,他需要付出很多隐性代价,人是有需求的,压制一部分人的需求,才能满足另一部分人的欲望。
将领们认为压制那些霸占财富的刁民,能让所有人过得更好,也能从中满足他们的欲望,才能避免内部崩溃。
这不是刘承宗的谎言,如果他们能统一天下,百姓都过上相对富足的生活,高官之主良臣猛将自然也能拥有很多享受。
代价是他们不能停滞,停下来,事情就会朝着刘承宗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没人卖儿鬻女,哪儿来那么多仆役婢女呢?
“兵粮不能紧张,水车要造,但万一没水了呢?”刘承宗摇摇头,对承运道:“我们在河湟修几个水塘。”
水塘是水库的古称,也叫坡塘,比较有名的水库是安丰塘,为春秋时期楚相孙叔敖主持修建,有引水、蓄水、灌溉的能力,能灌溉十万亩田地。
刘承宗对承运道:“我从韩王府拿的书里有本泰西水法,你回去看看,还有那几个投奔过来的兰州举人秀才,都拨到你那,仔细选址,集五镇之力,用两年秋冬,修几个水塘。”
“有了这几座水塘,再配合其他水利、选种手段应可对抗旱灾。”
承运起身抱拳领命,就见刘承宗也起身,拍拍他笑道:“那帮人可能有些问题,但都是读书人,兴修水利的事,应该不会使绊子,积累经验,将来我们把黄河海河都给它治了,人定胜天。”
说罢,刘承宗才扶着桌案对众人道:“时间不早,既然军议还每个结果,诸位兄长先去吃饭休息,群策群力,多琢磨几次,一定有对付洪承畴的方法。”
众人看他并不急切,心中也都稍稍轻松,纷纷起身告退,却听他道:“自用兄、师大匠留一下,我还有事询问。”
待众人离去,只留下师成我和王自用面面相觑,才听刘承宗问道:“王兄,如果筹集骡马兵甲,三劫会能在祁连山那边筹措多少?”
王自用沉吟片刻,道:“战马一千匹、兵甲一千府,再有骆驼三千头,除此之外应该还能弄到二三十门涌珠、小灭虏炮,但炮弹火药……恐怕只够打一仗。”
刘承宗再问:“若宁夏军被调动,大军得入甘肃,三劫会能否为我敞开嘉峪关、肃州、甘州、凉州的城门?”
王自用一听这话,就知道刘承宗心里已经对军议的结果有了思虑,连忙抱拳道:“若能让那些宁夏军离开,甘肃的城门,大帅就看咱三劫会的手段吧!”
“我明白了。”
刘承宗接连颔首,转头看向师成我,他说:“师大匠,我需要兵工厂为我造一种单支十五斤以内,能把开花弹送到一里之外,作为野炮的替代火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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