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镂空缠枝屏风去寻到丈夫,这会子他正坐在临近门口的位置。
风卷起尘埃飞扬在光线里似碎金一般迷蒙,一身腥红袍服晕起柔和而迷离的光晕,拢得那男人秀雅清贵的宛若天人。
细细一瞧,那袍服的袖口竟有零星几朵金银线盘起的桂树叶子的纹理,平添了他几分苍翠挺拔之意。
心下冷不丁痒了一下,酥软软的几乎要滴出蜜来,悠悠眸子里蕴漾一圈清浅的涟漪,缓缓四散至血脉。
而他不过淡淡垂眸,嘴角挂着客气而清冷的笑意,并不见晨间在太夫人处的温和。
也是,都是旁支的人了,还不知所谓端着长辈的架子来插手府里的事,他们也没什么必要太敬着哄着了。
三叔祖父姜环约莫八十来岁,白须白发白眉,却是精神矍铄,一双眼睛仿佛盯住猎物的鹰一般,厉厉从人面上刮过。
骨节修长而皮肤微皱的双手撑在一根红栗木拐杖上,轻轻杵了杵青墨色砖石,慢条斯理的语调里有沉沉然傲气的长辈姿态:“琰哥儿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实在难得,将来仕途顺畅,是大郎的福气,也是姜家的福气。可到底也该先入了族谱才是。“
“如今新妇进门,住是住府里,到底说起来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头议论起也是难听,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姜家不肯要琰哥儿回来似的,连带着也不待见了新妇。”
姜二爷与侯爷不着痕迹的对视了一眼,面上都挂着缓和的姿态,并不着急回话。
琰华依然一副清清淡淡的模样,不惊不急。
阳光擦过水滴檐斜斜的透进堂屋内,把门口的两把檀木椅子照出几分光泽来,映在他清冷的侧脸,乌沉沉的眸子里一闪而过了一抹如寒星般的郁郁濛濛的冷光。
门口立柱上的轻纱幽晃而起,遮蔽了清光明净,银线晃晃间有些刺目,仿佛筑起了一道不可穿破的迷雾,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高墙,叫人看不破读不出他此刻的情绪。
他也不急说话,分明也知道还有惹要跳出来将他们夫妇逼到死胡同里。
繆氏坐在太夫人的左侧,面孔看着要比姜环小了起码二十岁,神色温和却掩饰不来眉目的凌厉算计。
指腹缓缓抚过洒金绢子上的大多牡丹花,看着繁漪轻轻笑道:“慕都御史就新妇这么个嫡出的掌上明珠,身份尊贵,如此、确实不大好啊!”
抬眼望着晴好的光线,映着花树妖浓,花瓣纷飞,花香起伏,叫人觉得温暖而舒心。
其实做一片花瓣也挺好的,没有牵绊,就这样飘摇在风雨晴线里,风带了它去哪儿就去哪儿,落了地,枯萎了,腐烂了,尚能滋养根系,待来年再开出一朵更美的花儿来。
哪里像人,走一步都要看几步,说一句还得考量着后头会不会被人当做把柄一样紧追不放的攻击,委实累的很。
闵氏见她似乎出神,伸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繁漪回首看了她一眼,带着浅浅的笑意,转而望去丈夫的方向,明眸清清如水,粼粼了灿若星子的光芒,顾盼蕴漾。
颊上透出几分薄薄软软的红晕,似朝阳抚触下含露的玫瑰,连眼角都化了几缕淡淡的娇娆浅红,悠悠的语调里皆是以夫为天的柔婉乖顺:“妾身不介意,都听郎君的。”
琰华头一次听她这样自称,妾身,娇软软的模样实在楚楚,叫他不由眸色一柔。
又不由失笑,她在外人面前自来是一副温婉的以夫为天的模样,半点凌厉也瞧不出,谁又晓得背后时却是他以妻为天呢!
她说什么,便是什么。舍不得辩驳忤逆。
帷幔下缀着几只藤蔓缠枝纹的鎏金熏球,苏合香清甜的乳白烟雾袅袅自镂空间隙里吐出,丝丝缕缕,缓缓隐没在轻纱之间。
姜元靖神色温和,带了几分书生的文气,笑道:“都是骨肉至亲,倒也不必太在意名份上的事,何况如六叔所言,大哥出息,也是咱们姜家的福气。这时候叫他入了族谱少不得要守些规矩,白白耽搁了前程又是何苦。外头的嘴咱们哪里管得住,便是做的再好,也有人要说一嘴的闲话,听过一笑便罢了。咱们自个可得护着自个家里的。”
繁漪与琰华不约而同向他投去一抹感激之意。
姜元靖微微一颔首,满目的温和与安抚。
姜六叔的妻子柳氏爽朗一笑道:“靖哥儿这话说的不错,咱们自己人可不得护着自己人么。瞧瞧,这兄友弟恭的,果然极好。也是侯爷教子有方呢!”
繁漪的目光落在柳氏的面上,轻轻笑了笑。
这话,就差说姜元靖是侯爷和文氏教导的,知礼懂事,友爱兄长,而由慕氏带起来的琰华便自私许多,只晓得盯着爵位、算计府里的好处。
一低首,一对白玉水滴耳坠缓缓点在莹莹雪白的面颊上,繁漪抿着一抹既亲近又温顺的笑意直直望着柳氏道:“一脉相承的血缘至亲,便是千里之外亦有感应,如何能不亲近要好呢!郎君能这样安泰,也是长辈与叔伯们照应关怀的缘故呢!”
她的声音是低低的,满含了笑意的,对着柳氏而去,却像一根绵软的针,缓缓扎进她的舌尖,叫柳氏一品之后便不住凝了凝眉心。
是呢!人家亲兄弟没有没有话说,怎么就你们这些外头人那么积极的上蹿下跳呢!
然而总有假装听不懂的人,自以为什么事都有资格管上一管,比如繆氏。
端着长辈的姿态缓缓扫了繁漪一眼,繆氏的面色渐渐底沉下去,如秋日阴郁天色下的湖面:“倒不是做长辈的要指摘你,新妇啊,你也该劝着些琰哥儿,你们的婚事是早早就定下的,也不会更改,等一等也没什么。”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成亲,白白叫人说一嘴琰哥儿的闲话,也叫他恩师与同僚心里有了看法。咱们女人,大道理不懂,这些礼节却是万万不能失的。”
蓝氏笑意幽幽的,微微侧首,满头的珠翠在窗边投进的光线里闪烁着刺刺的光芒,晃得人眼底发晕,带着几分不屑与嫉妒。
拨了拨腰间的宫绦,鄙夷道:“慕家虽说从前小门小户了些,到底是书香门第,嫂嫂自己也是庶女出身,生母抬了妻房才有了嫡女的身份。自该晓得名正言顺的重要性,如何不规劝着些大哥,先认祖归宗才是。官场名利,终究是次要的,不是么?”
姜元靖拧眉看了妻子一眼,然而眼底却有满意之色流淌而过,只是太快,叫人来不及捕捉:“嫂嫂自来都名正言顺的嫡出,身份尊贵。不晓得便不要胡言乱语!”
蓝氏被这样一叱,面上过不去,又不敢在这样的场合与丈夫叫嚷,便恨恨剜了繁漪一眼。
都是你害得!
大抵都是为人媳妇的,晓得新进门时的难处,闵氏看蓝氏如此便不由皱了皱眉,桌下的手轻轻握了握繁漪,示意她别怕。
繁漪似乎稍稍吃惊的靠了靠闵氏,温顺的点了点头,恩,这闵氏倒是与前世的印象差不多,温和而善解人意。
不错不错,有今日一出,倒是多了个来日可说话的人了。
繆氏一脸慈和,却又凌厉道:“就因新妇身份尊贵,才更要注意礼节之事。这也是姜慕两家人的脸面。你是他的嫡妻,往后是要管着他的内院的,心里若是什么都没个底儿,什么都不懂,将来可怎么好好辅佐丈夫的仕途呢!”
柳氏微微一叹,那欷歔的神色里有着薄薄的怅然,仿佛眼里瞟过的年轻容颜不过是深秋枝头被风一垂就要凋零的叶:“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琰华见着众人对着繁漪而去,目色一沉。
清俊的面容上笼着一层薄薄的笑容,那笑本该是暖的,却带着隐然可见的忧冷,像秋冷寒露里骤然飞落的薄霜,嘴角的弧度微扬而冷漠,淡声道:“新妇不过内宅女子,不晓得官场与人心的利害。婚事是我求了岳父大人早早办下的,新妇不过听从罢了。新妇自来胆子小,脸皮子也薄,诸位不要为难了新妇。”
柳氏温温一笑,指了琰华道:“瞧瞧,到底是新婚燕尔,咱们说几句就心疼了。”
微微一顿,“这样的话实不该今日拿出来说嘴,到底还是关心你们小夫妻而已。外头的嘴可不比咱们客气。有些事你们年轻不经事,自然考虑不详尽。”
他的维护,叫繁漪心头似被泉水潺潺淌过,暖融融的,透过镂空屏风深深望了丈夫一眼。
其实有了姚柳氏早前的一通撺掇,姜家晓得她心计深沉的怕是不在少数,至少姜元靖肯定是晓得的。只不过如今有姜元陵这颗棋子挡在前头,大家各自装着样,便只当不知罢了。
毕竟,这样的深宅大院里,谁没点子心机本事呢!
这些人,自以为端着个长辈架子,她这个新进门的媳妇便得由着她们拿捏了。
偏有不识相的要往她手里的刀子上撞,又能怎么办?
繁漪听他这样说自己,便顺势垂了垂眸,颤了颤长长的羽睫,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怯怯道:“诸位长辈与弟妹说的是,为人子女自是以孝道为先。婆母青春早离,郎君那时不过十二岁,外在无依,却依然谨守为人子女的本分,守足了三年才随我父回来京中。郎君孝心也重情,哪怕认回骨血至亲,亦是待我父与祖母敬重有加,每月请安从不间断。”
望着丈夫的眸光里有薄薄的怜惜,颊上若晚霞渐渐弥散时的柔媚,微微一默,意味深长道,“婆母进门来姜家门时,先侯夫人已经过世,而郎君做儿子的,该守的都守了。”
你要说孝顺,便与你说说孝顺。
继母与继子的官司自来连官府都难断,谁又能断得清一二来。
翻翻各处的县志,不少继母与继子闹出人命官司的,到底不是血亲,往往继子错手杀了继母,也不过判个几年的牢狱,皇帝又三五不时的大赦小赦,有运气好的,进去没几日就出来了,出来后照样过日子。
而继母若是错手杀了继子,那便是毫无商量余地要判死刑的。
说到底,不管你门第高低,身份贵贱,还是子嗣为先。
更何况,慕文渝是以继室的身份进的门,真要说,她也是姜元靖几人的继母,郎君们要守孝的话,还不得连她的一起守,三年又三年,整六年。
若是姜元靖他们肯守六年,姜琰华放下一切三年便三年,如何?
方才眼神儿瞟啊瞟一副不屑又得意的人,一下子噎住。
那姜六叔胡须一飞一飞,似乎被她的歪理气的狠了,偏看繁漪一脸乖顺的微笑,又含了几分新妇的怯怯,轻轻挨着太夫人与闵氏,想叱了几句,一时间也没得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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