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4
除夕当天, 舒鹞和周酩远在一家装璜很朴素的煲仔粥馆子吃饭。
馆子很像是巨型排挡的感觉。
塑料的桌椅、包裹着透明塑料膜的一次性餐具、会180度转头的小太阳烘烤着,驱散走室内的冷气。
但下午五点开餐后, 人群络绎不绝, 很快就能坐满60张桌子。
这家馆子舒鹞已经是第三次来了,第一次来就在前天,后面两天都连着来。
舒鹞本来对粥和燕窝已经深恶痛绝, 吃了十多年, 早就厌烦了,连带着所有汤汤水水类的食物, 她都不太感兴趣。
所以周酩远第一次提起“煲仔粥”这个词, 舒鹞只听了一个“粥”字, 就撇起嘴, 语气幽幽又撒着娇:“酩远哥哥, 我不想喝粥。”
“这家很有特色。”
“再有特色也是粥。”
周酩远去吻她的唇, 手掌扣在舒鹞后脑勺上,顺带着用拇指剐蹭几下她耳朵的后面的皮肤。
舒鹞那里很敏感,笑着缩头:“是不是你想吃, 才对我用美男计?”
“是觉得你会喜欢。”
周酩远和她打着商量, “带你去看看, 不喜欢我们再换一家。”
去之前舒鹞还皱着鼻子想, 天南海北她喝过多少粥, 还有什么粥能有特色?
本来是恹恹地跟着周酩远的,结果被这家馆子吸引, 连着来了三天。
单人火锅样式的锅子, 里面是煲好的白粥, 自己去选在粥里煮什么食材,自己去选蘸料, 有点像用白粥煮的火锅。
舒鹞站在琳琅的保鲜柜前,不住地把小碟子往自己那张桌子上端。
最后粥里煮了扇贝、龙虾、黄鳝、鲍鱼、甲鱼、闸蟹、牛肉丸子各种食材,吃得秀气的鼻尖都冒出一点汗珠。
舒鹞咬着一只青口贝,有些担心地问周酩远:“我煮了这么多好东西,会不会补得有些过头了?”
周酩远吓唬她:“嗯,会流鼻血。”
咬掉半只的青口贝被舒鹞放回碟子里:“那我不吃了,总觉得除夕见血不太好呢。”
周酩远笑了:“放心吃,一会儿买凉茶给你,不会上火的。”
吃的总类再多,舒鹞饭量也还是小的,偶尔多补一些也不要紧。
毕竟是除夕,回家团聚的多,粥店里不比往日,食客有一桌没一桌的,没有像前两天一样坐满60个桌子。
也可能很多注重形式的人,选了更豪华的馆子来吃团圆饭。
舒鹞并不在意除夕在哪里吃饭,依然兴致勃勃地捞着在粥汤里翻滚着的食材。
她唯一的遗憾,是觉得今天这一锅海鲜和红豆汤圆不搭:“不如明天我们再来吧,明天我要煮一些甜味的食材,年糕汤圆之类的。”
周酩远笑着应下,忽然问:“舒鹞,这样的新年,会不会觉得寂寞?”
他想象中,舒鹞以往的新年一定很热闹。
毕竟她周围总是围绕着一群朋友,有从小玩到大的闺蜜,也有肆意欢笑的少年少女。
“才不会。”
舒鹞把胳膊肘架在桌上,两只手托着脸,“有你陪着已经是很好很好的新年了,根本感觉不到寂寞。”
舒鹞的新年们,并不像周酩远想象中那么热闹。
没摆脱练芭蕾的日子时,阳历的元旦也好,阴历的除夕也好,虽然是除旧迎新的节日,舒鹞却总是被关在家里练舞的。
连她那套靠单双数划分的每餐食谱,都没变过。
她没在任何节日里吃过应景的食物,不止是新年不吃饺子,中秋节也不会吃月饼,元宵节也不会煮汤圆。
她的餐食,永远都是被算计好热量和营养摄取的。
美不美味,或者是不是符合节气,这些条件并不会被算计在内。
后来摆脱芭蕾舞和舒家的掌控,舒鹞已经是周酩远名义上的妻子,搬进了东槿别墅。
周家的除夕也不正常,周憬向来是工作最重,除了他自己的寿辰,其他日子并不会聚众庆祝。
舒鹞也就一个人窝在东槿别墅里,那会儿她的胃已经坏掉了,再想饺子什么的,也是奢侈的愿望。
慢慢的,她也习惯了这样的新年。
今年已经是舒鹞记忆里所有的除夕中,过得最温馨的一年。
因为周酩远就在身边。
隔着袅袅蒙蒙的蒸汽,她只需要轻轻抬起眼睑,就能看见她的爱人。
周酩远眼里氲着温柔,也在看她。
舒鹞把往年的除夕讲给周酩远听,又问:“你会觉得这样的新年无聊吗?
以前你是怎么过的?”
周酩远想了想,好像在今年之前,他并没有什么新年的概念。
在帝都市的时候,他常常是在金融大厦里度过这样的日子的。
周憬年轻些时候是工作狂,会在金融大厦里整天整夜地处理文件。
周酩远被祖父带在身边,小时候是自己看书学习,长大了就变成他坐在空旷的办公室里。
无视窗外百家烟火,只埋头工作。
除夕这种日子,和往常唯一的不同,大概是需要多批一份员工奖金。
粥店里的电视放着春晚,一群喜气洋洋的表演者穿着华丽的衣裳载歌载舞。
周围的食客用粤语交谈,舒鹞和周酩远坐落其中,并不寂寥,反而在蒸腾的热气间感受到一种温馨。
这是舒鹞和周酩远惟一一次在除夕里感受到温馨,哪怕只是身处一家简简单单的小店。
“我很喜欢这样的新年。”
周酩远拿着纸巾,轻轻帮舒鹞擦掉嘴角的汤汁:“我们还有很多个这样的新年。”
“好期待呀。”
周母打来视频,舒鹞和周酩远一人戴着一只耳机,接听。
屏幕里周母穿着棕红色的针织毛衣,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周母说她已经好多年没试过自己包饺子了,自己动手的感觉很不错,而且周憬很给面子地吃了十几个。
说到周憬,周母把手机塞给他:“不是总催我给酩远和舒鹞打视频么,你来说。”
周憬接过视频,表情颇为不自然,顿了顿才开口:“出去那么久了,钱还够不够?”
哪怕周憬曾经是叱诧商场的大人物,他这种从来没关心过子孙的老人,想要表示关切,只能找到这种最笨拙的方式,问一句“钱够不够”。
“够。”
周酩远轻轻点了下头。
说出一句之后,周憬像是突然进入状态,多说了几句类似于家常的话——
“羊城我也是去过的,夏天闷热得让人不舒服,这个季节应该还好。”
“公司有三个项目在羊城,发展得还不错,现在是你大伯在管理。”
“说到管理,你二伯家的孩子周安桐,那小子只知道吃喝玩乐,对事业半点心思都不上,不思进取。”
周酩远难得替人说话,却在周憬这句话后跟了一句:“二哥对艺术方面更敏感些,他画的插画在业界也是小有名气的。”
周憬唇角的皱纹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有反驳周酩远。
不过这个老头眼角一瞄,瞄到了正拿着勺子小口喝粥的舒鹞。
舒鹞手里的勺子是一次性餐具,最简单的白瓷小勺,上面印着绿色的logo,经过太多次机器清洗,店家的名字已经有些脱落,只看得清“煲仔”两个字,显得很旧。
她面前那只锅也是普通的小铁锅,茶杯是塑料的,桌子椅子也都很简陋。
周憬忍了又忍,还是开口了:“过年吃得这么寒……”
“寒酸”还没完全吐露出来,舒鹞猛地抬起头,瞪向周憬。
她举着勺子恐吓周憬:“好吃不如爱吃!再随便评论我们的快乐生活,我回去就把你桌上那颗养了十几年的灵芝盆栽给煮了,好好补补。”
周憬经常被舒鹞怼,怼得次数多了,他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也绷不住了,居然立马就吹胡子瞪眼:“没大没小!”
舒鹞冲着手机屏幕吐舌头:“那你就是为老不尊,略略略。”
周憬气得,用还能灵活的那只手把手机丢还给周母:“你自己和他们说吧!”
周母接过视频,笑得去按自己的眼角,免得生出更多皱纹:“看来这家里,只有鹞鹞能治你们祖父的怪脾气!”
挂断视频时,旁边来了一桌新的食客。
男人留了长发还梳着马尾,女人手腕上和手指关节上都贴着膏药。
舒鹞注意到他们,是因为她以前在舞团时,见过一位钢琴老师,手上也是常年贴着缓解关节疼痛的膏药。
可能从事艺术的人遇见相关行业的人,都会有些敏锐的感觉,舒鹞就觉得这两位食客像是做音乐的。
他们果然聊到音乐,甚至聊到芭蕾。
两个人是说粤语的,舒鹞不能完全听懂,却听到了舒鹓的名字和世界芭蕾顶团的名字。
在举国欢庆新春的时候,舒鹓终于考入了舒家所希望的舞团。
舒鹞想,舒鹓应该会很高兴。
正想着,舒鹓打来视频。
姐妹俩很少联系,忽然看见视频邀请舒鹞还有些意外,接起来却没有像意料的一样看见舒鹓兴奋的脸。
舒鹓脸上带着类似于茫然的表情,先讷讷叫了一声“姐”和“姐夫”,然后就不说话了。
舒鹞先笑着举了举手里的大麦茶:“恭喜呀,进了顶团,爸妈肯定很高兴吧?”
“你知道了?
他们已经高兴两天了。”
舒鹓皱了皱眉,问舒鹞,“姐,你当时为什么不进顶团?”
国内的消息还是有所延迟的,舒鹓早在两天前就通过了顶团考核。
舒鹞随意地耸了耸肩膀:“没考上呗。”
“不是的,姐,你当时考上了是不是?”
舒鹓的眼里布满疑惑和不解,语气因急躁而变快。
她考完试那天,遇见一个英国女孩,女孩比舒鹓的成绩好一些。
顶团的名额就那么几个,舒鹓一度觉得自己会因为这个成绩出色的英国女孩被淘汰,但英国女孩告诉舒鹓,“你放心考,我不会考上的”。
当时舒鹓还以为英国女孩是过度谦虚,没想到她真的会没考上,确切地说,是她自己放弃了顶团的位置。
本来这些舒鹓是不知道的,她沉浸在自己考入顶团的喜悦时,是在洗手间时,舒鹓无意间听见两位考核老师的谈话。
“……她主动放弃了入团机会?”
“嗯,说是不喜欢芭蕾。”
“也不是第一次了,我记得几年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情吧?”
“嗯,是个勇敢的女孩,成绩非常好,但是自己放弃了入团的机会。”
“也算是好现象,我想她们并不是任性,而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确实是好现象,无论是否热爱芭蕾,她们都应该知道,自己热爱的是什么。”
“那女孩名字很好听,叫舒,是不是?”
“对,舒鹞。”
舒鹓很震惊,她第一次知道姐姐不是没考上,而是自己选择了放弃。
她在从小都听从父母的安排,一路考进顶团,这是她最光荣的时刻。
但有人宁愿放弃这些光荣,为什么?
难道她考进顶团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为什么评审团的老师也觉得放弃芭蕾并不是坏事?
舒鹓忽然变得很迷茫。
她急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周酩远递给舒鹞一张湿纸巾,示意她把手擦一下,他自己则佯作不经意地接过手机,帮她举着。
在舒鹓看不见的地方,周酩远给了舒鹞一个眼神。
舒鹞马上明白了周酩远的意思。
他们都察觉到了舒鹓的迷茫。
“可能因为我是个俗人吧,就想着填饱肚子饮食自由,跳芭蕾对我来说太痛苦了,我就放弃了呗。”
舒鹞声音里带着一些安慰,但舒鹓摇了摇头:“我看过你跳街舞的视频,状态很好,你喜欢街舞……你说过你不喜欢芭蕾,可芭蕾明明那么好……”
舒鹞问舒鹓:“你喜欢芭蕾吗?”
舒鹓想了想:“喜欢。”
“能做喜欢的事很幸福啊,你是幸运的,家庭带给你的,刚好是你喜欢的,努力也没算白费。”
“我也有其他爱好,”舒鹓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垂了垂眼睑,才说,“我还喜欢诗。”
舒鹞笑了:“写诗和芭蕾又不冲突,等你退役更是有大把时间去写诗,退役的芭蕾舞者云游四海写了本诗集,听起来很浪漫。”
“姐,我没有错过什么吧?”
“没有,把你想要的事情都做好就行了。”
舒鹓紧绷着的表情这才松懈下来。
“进顶团是一件开心的事,不用因为别人的选择影响你,代我和爸妈说新年快乐吧。”
“姐,你考上过的事情要不要……”
舒鹞打断舒鹓,笑得很愉快:“别说,你是想气死他们是不是?”
舒鹓也笑了:“那就让爸妈觉得,姐是个没出息的女儿吧。”
“哈哈哈好啊,然后把你这个有出息的小女儿捧在手心里疼!”
看见舒鹓情绪好转,舒鹞才松了口气。
挂断视频后,舒鹞冲着周酩远一笑:“酩远哥哥,我突然发现,对于女孩子的情绪你很敏感嘛?”
这本来是一道送命题,周酩远倒是很淡然:“不敏感,可能因为是你妹妹,稍微比陌生人留心了那么一点。”
“甜言蜜语?”
“哪来那么多甜言蜜语,我说的是心里话。”
粥铺只剩下店家自家人在经营,老板的小女儿是个8、9岁的小姑娘,标准的羊城长相。
小姑娘笑眯眯地端着一盘饺子过来:“我妈妈说北方除夕是要吃饺子的,叫我把鱼皮饺送给你们。”
舒鹞接过饺子笑着道谢。
鱼皮饺和北方的饺子不太一样,外形倒是很像馄饨。
舒鹞一连吃了两个,还用勺子舀了去喂周酩远。
周酩远从记事起,就没被人这么喂着吃过东西,他显露出一些不好意思,抬手想去接过勺子:“我自己来。”
舒鹞灵活躲过去,又开始嗲着语气胡说:“酩远哥哥!爱人喂的饺子味道是不一样的,真的真的,你尝尝。”
周酩远笑着摇了摇头,还是顺从地张开嘴,把鱼皮饺咬进嘴里。
“是不是不一样?”
“……是。”
“哪里不一样?”
“……更好吃。”
可能是看舒鹞吃得多,店家的小女孩从一旁走过,还笑着用粤语问:“系咪好食?”
舒鹞用不地道的口音模仿粤语,回答她:“系呀,好食!”
小女孩也跟着大笑起来:“你讲得唔对啦!”
从店里出来,街道上一派喜庆。
连闭门歇业的店家,都在卷帘门上挂着对联和福字。
漫天烟花盛开,舒鹞在烟花盛放的街头又蹦又跳。
路过小店她又跻身去小孩子堆里,跟着又买了几个手拿烟花。
周酩远掏出打火机帮她点燃,看着她举着烟花在小巷子里跑,风掀起她的衣角,她笑得比烟花更灿烂。
“周酩远,不好啦!烟花把我衣服烫了个洞!”
“但你听起来很开心。”
“哈哈哈洞洞是心形的,爱你的形状,你看你看!”
“……看见了。”
回到主街上去,他们在人群中紧紧拉着手,舒鹞没留意,崴了一下脚,趁机窜到周酩远背上,要他背着走。
周酩远问:“脚踝严重么?
要不要买个扭伤喷雾?”
舒鹞却笑着在他耳边喊:“新年快乐,周酩远!”
这是最温馨的除夕,天边的烟火搅进繁星和月色里,树梢和路灯挂着红色的小灯笼,人人都洋溢着笑容,宽大叶片的南方植物,还有听不懂的粤语,一切都显得温柔。
但漫天烟火不及周酩远的眼波温柔。
他扭过头,和舒鹞对视,笑着说:“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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